第159節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 一葉禪師微微嘆了口氣,揮袖撤去結界。 飛鳥撲了進來,在長明面前化為書信,輕飄飄落在手上,閱畢即焚,星火點點。 九方長明沉默半晌,對一葉禪師道:“我得離開一陣。” 一葉禪師:“你離突破,僅有半步之遙,若出此門,前功盡棄。” 九方長明:“我從前的弟子有難,無法見死不救。” 一葉禪師:“既是從前,早已兩清,你入佛門,便與道門一刀兩斷。” 九方長明默然不語。 “舍得,舍得,你若不舍,何來之得?今日離你頓悟只差半步,你卻因此前功盡棄。九方,你看似無情,實則卻有無限牽掛。” “他悟性過人,我以心血授之,只是,惜才罷了。” 一葉禪師以“你何必自欺欺人”的表情望著他。 “不舍乃牽掛,牽掛亦動情,世間有萬種情,一心動則萬心動。佛也罷,道也好,殊途同歸,從來講究忘情至境,拋除煩惱,玉皇觀,慶云禪院,此間種種人事,將來都是你需要盡數忘卻的塵緣,你若不能斬斷這些牽絆,你永遠無法真正達到天人之境。” 九方長明卻搖搖頭。 “我從來不信忘情方可飛升,世間大道三千,只因不得其門而入。蕓蕓眾生修煉長生,本身就是一種無法舍得的執念,照禪師所言,豈非同樣是牽掛動情?” 一葉禪師凝神細思,隱隱明白對方想走的,是與萬千年來絕大多數修士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條路,但即使他本身修為超絕,也很難想象那是一條什么樣的路。 “你意已決?” “我意已決。” 這是二人之間最后一次交談,也是一葉禪師最后一次看見九方長明。 自那天起,九方長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連徒弟孫不苦也未能找到他。 直到一葉禪師聽說他轉投魔門,成為魔修。 天下震驚,昔日弟子宣布反目成仇,追殺其師,唯獨一葉禪師知道,九方長明從未改變過初衷,他一直在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前行。 但一葉禪師并不知曉九方長明能夠走多遠,因為在隔年他就因為壽數已盡無法突破而坐化。 他自然也就不知道,歸途中九方長明在萬神山上發現秘密,由此揭開上溯百年的巨大陰謀。 冥冥之中,所有事情,融會貫通,匯聚成河,川流不息。 冰雪落在睫毛,又緩緩凝結。 他的氣息微弱,幾近于無,連身體也變得冰冷僵硬。 阿容心急如焚,想用靈力溫暖他,卻只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 就連阿容都知道,萍水相逢的九方長明愿意出手相助,并非無情之人,但從前天下人見慣了他獨來獨往,肆意妄為的一面,道門佛門,說扔就扔,膝下弟子,反目成仇,只有云未思與眼前阿容,不曾錯看他。 長明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嘆息。 “前輩?” 阿容只當他醒了,驚喜一瞬,很快又發現,那只是對方“沉睡”中的身體反應。 九方長明想連身陷萬蓮佛地的周可以都肯伸手搭救,卻絕不會縱容周可以修煉魔功。 他同樣可以容忍孫不苦與自己信念不同背道而馳,卻很少卻干涉孫不苦的前程。 對其余三名弟子,他自問沒有溺愛,也不曾薄待,唯獨對云未思,虧欠良多。 草木尚且動容,況乎人心。 但心軟與歉疚,便是真情么? 云未思想要的,他能給嗎? 識海深處,他無法解答這個問題,身體也跟著眉心緊蹙,卻無法醒轉。 記憶回到當年,他離開萬蓮佛地,循著弟子傳來的求救訊息,在眾法山冰萃林中找到重傷的云未思。 原來云未思在千林會上因小勝神霄仙府府主而大出風頭,他的春朝劍也因此被魔修盯上,對方知道他交手之中必定受了傷,趁他離開千林會后孤身落單之際偷襲圍攻,想要殺人奪寶,云未思寡不敵眾,當時已是半昏迷狀態,連他都沒發現自己下意識向師尊發出求救訊號,更沒有想到已經離開道門,讓他以后好自為之的師尊會趕過來。 九方長明將那幫人重傷打退,背著神思昏沉無法行動的云未思往山下走。 “師尊……” “嗯。” “為何救我?” “因為你是我的弟子。” “你在說謊。” 云未思迷迷糊糊,腦袋抵著他的后頸,輕笑聲傳遞過來,連他身體都跟著微震。 “你曾說過,我們在外歷練,是非成敗,都由自己承受。你說到做到,從未更改,可如今你卻違背自己說過的話。因為你心軟了,師尊,你對我心軟了。原來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這句話,竟是真的么?” 九方長明沒有回答。 在那之后,是師徒二人漫長的沉默。 云未思仿佛昏睡過去再無言語,哪怕后來清醒也從未提過兩人這段對話。 他放棄修為前程,以畢生在踐行自己的承諾。 師尊所至,山海叢云,日月星辰盡處,唯從而已。 昏迷中的人,又是輕輕嘆息一聲。 但讓阿容毛骨悚然的,卻是來自身后的動靜。 “呵。” 她驀地回頭,臉色大變。 畫扇不知何時竟又折返回來,身邊還帶著兩名同族,正從身后走來。 “我當他怎么不追上去,果然是虛張聲勢了。” “你們別過來,前輩只是在休息,他很快就醒了!”阿容臉上的慌亂泄露了她的內心。 畫扇本就懷疑剛才此人與公子交手受了重傷,如今跟蹤過來親眼看見對方昏迷不醒,更能確信自己的判斷。 她心中對阿容惱火之極,今日便是要吸食這人靈力修為,也要先將叛徒阿容殺了泄憤。 “你們去將她處置了。” 畫扇冷冷道,她自己不上,卻不妨礙讓別人上。 阿容咬咬牙,攔在長明身前,主動朝那兩人出手。 但她又如何會是兩人對手,不過片刻就被一掌拍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甚至哀鳴一聲,脫離軀殼,露出狐貍本體。 小小狐貍奮力躍起,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落向二人伸向長明天靈蓋的手。 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但此時此刻的她,卻渾然沒有這個意識。 她只想救前輩,哪怕付出的代價是性命。 因為前輩救過她。 在短暫的生涯里,除了前輩,從未有人如此待她,這點善意,足以讓她以命相報。 眼看自己就要斃命當場,威壓近在咫尺,撲面而來,阿容禁不住閉上眼睛。 但意料中的疼痛沒有降臨,反倒是慘叫聲接連響起,她睜開眼,便見兩名同族往后飛去。 阿容扭頭! 前輩竟不知何時睜開眼睛,起身振袖,劍光奪目。 不是方才那樣憑著身體本能的出手,而是真正清醒了。 靈力洶涌澎湃,威力甚至比方才與公子交手還更勝半籌,長明劍更是劍光如日月臨空,無人可以抵擋這樣的攻勢,畫扇自然也不可以,她就像自己那兩個同族一樣,身體無法控制往后飛出,重重撞在身后的樹上,五臟六腑,內傷深重。 …… 云未思與長明分道揚鑣之后,便去了鎮監所在的衙門。 比起縣衙,這里自然更小,僅僅相當于鎮上大戶的規模,比起京城稍微富有一些的人家,都嫌寒酸。 但云未思一進這里,就感覺到不對勁。 前后左右,他似乎被無形陣法困住。 對方早已布下陷阱守株待兔? 云未思皺眉,見勢不妙轉身欲撤,黑暗中卻有股森寒之氣緊隨其后,悄然舔上他的后頸! 第127章 云未思終于明白了! 危險悄然來臨,云未思倏地轉身,寒意驟然加劇,直撲面門而來! 狹路相逢,云未思剛碰到那股寒氣就覺得不對勁,他的手飛速縮回,但由指尖開始迅速蔓延,寸寸冰霜很快覆滿手腕以下的部位,動彈一下就感到鉆心的痛,靈力對此竟完全無效! 自打沒了春朝劍,加上回到過去修為下降,他遇到的又幾乎是當世頂尖高手,總有處處受制之感,但也不應該像眼前這般,出手即被克制。 這不是尋常修士的法術! 確切地說,這不是人族修士所能修煉的。 凍住他右手的不是冰霜,而是通往幽冥黃泉之路上的鬼氣。 對方是個鬼修。 紅蘿鎮上的鬼修只有一個。 “暗先生?” 此人上次與邢捕頭一起出現,身份詭譎,連真容都不敢露出分毫,以一敵二,對上云未思和九方長明二人,卻未落下風,唯獨看見江離出現時,二話不說就撤退了。 出現得古怪,離開得更古怪,渾身上下都透著疑點。 云未思的稱呼剛出口,對面威壓不減反增,似乎想將他逼入絕路,根本沒有一回生二回熟的敘舊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