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但他卻沒有哪怕是稍微挪動一下。 因為他能感覺到,壓在后背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這意味著鬼王的靈力也在大量消耗,面對這些被萬蓮佛地豢養多年,饑腸轆轆的鬼焰惡靈,饒是令狐幽,也漸漸力有不逮。 斂鬼幡在風中膨脹變大,幾乎可以遮住他們大半人的頭頂,為所有人擋下大部分鬼魅進攻,但結界之外,呼號聲越盛,斂鬼幡振幅越大,隨時都有可能被撕裂。 許靜仙沒了法寶,只能憑借赤手空拳,終究有些束手束腳。 何青墨資質不低,但他平日里將精力都放在研究陣法上,反倒疏忽了修煉,此時弊端畢露無疑。 至于賀惜云和章節,此二人修為與在場其他修士差不多,錦上添花仍嫌不足,雪中送炭自然不必奢望,頂多只能勉強自保,若斂鬼幡一破,鬼焰破界而入,他們也將會和普通百姓一般坐以待斃。 一切希望,系于鬼王身上。 放在幾年前,何青墨絕對想象不到自己會與鬼王這樣的人物并肩作戰,托付生死。 因為神霄仙府自詡名門正宗,何青墨骨子里也總有那么一股傲氣,等閑修士不入其眼,就算入了眼,他也不會主動結交,只會默默觀察對方,企圖找出對方的缺點加以批判,剔除可交往的朋友之列。 是以他離開師門以來,雖走的地方不少,朋友卻始終寥寥無幾,甚至連幾個同門師弟也受不了他這孤僻脾氣,敢怒不敢言,尋個借口先后溜了。 與九方長明、許靜仙、令狐幽幾人在一起的這幾天,算是他下山以來相處最長的人了,以致于此時此刻,他竟生出一種錯覺,如果今日能逃過此劫,說不定回去他們還能把酒言歡,共敘情誼。 但這種一閃而逝的錯覺,很快就被后背重重一推打斷! 何青墨感覺自己背上似乎突然加了千鈞之力,壓得他一時支撐不住,差點佝僂背往前跌倒,忙穩住下盤支撐起來,死死抵住。 “令狐幽?!” 他驚詫扭頭,卻覺靠近自己的鬼王右臂濕漉漉的,細看正往下淌血,已經流了一小灘。 原來鬼也是有血的? 這個念頭冒起,何青墨隨時警醒,趕緊定了定神。 “你沒事吧?” “無妨。”令狐幽的聲音傳來,依舊平穩,但何青墨下意識感覺不對。 鬼王雖為鬼修,但長久以來早就修出實體,不懼陽光,會流血自然也沒什么奇怪,古怪的是以令狐幽的修為,能令他如此受傷的,必然是情勢呈現不妙。 思忖之間,勁風呼嘯而來,何青墨抬起頭,便見斂鬼幡獵獵鼓動,被撐到極致,撕拉一下突然破開裂口,黑色鬼焰立時從裂口處涌入,朝他們當頭撲下! 眾人大驚失色。 來不及多想,何青墨強忍胸腔滯悶劇痛,口念劍訣,劍光一道道斬出去。 “神存三清,心定五氣,紫玄介劍,行立乾坤,敕!” 神霄仙府的神兵畢竟不凡,配合何青墨本身的靈力,勉強能護住周身范圍。 但旁人就沒這么幸運了,慘叫聲接二連三響起,不少人被鬼焰沖倒在地,那些鬼焰遇弱越強,撲上去瘋狂啃噬吞食,不過片刻,生機魂魄被活生生吸食干凈,唯留一具干癟尸身。 其他幾人,亦是如此。 那些鬼焰“吃”了一個人,從尸身上爬起,幾乎不需要任何物色的時間,又任意掠向下一個被狩獵者。 人群之中,尖叫求救聲此起彼伏,許多人慌亂之下往外逃竄,分散開來,卻更給了敵人可趁之機。 四散的人群猶如奔逃的肥羊,被咬上脖頸即無力回天,倒在地上激烈掙扎,最終變為惡鬼的美餐。 何青墨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他也開始覺得后繼無力了。 握劍的手酸麻不堪,卻不敢輕易松開,因為一旦松開,等待他的就是虎視眈眈的瘋狂反撲,而他一倒下,令狐幽的后背立時空虛,會同樣跟著遭殃。 但眼皮越來越沉重,何青墨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他只希望沉沉的夜,有人來打破這無邊黑暗,賦予所有人重生的希望,哪怕微乎其微,也能激起無限戰意,幼時聽見那些四面楚歌的英雄人物如何在走投無路之下背水一戰,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如今輪到自己,方才知道那是千難萬難,幾近于奇跡。 但,奇跡居然真的出現了。 云邊浮現金光,打破了黑沉沉的夜,順帶也穿透被鬼焰占據的上空。 何青墨耳邊聽見一個聲音。 “聞音如佛,心存正法。” 聲音雖然悅耳,卻很陌生,他之前似乎從未聽過,只能由此判斷出聲之人修為極高,幾乎與鬼王不相上下,也許還要更勝半籌。 隨著這一聲,鬼焰倏地散開大半,卻又嚎叫著被吸過去,撥云見月,明光霧散,一人手持禪杖,從遠處走來。 然后何青墨就聽見另外一人的聲音。 “萬邪退避,浩氣長存。” 前后似有銜接,默契無間。 是九方長明! 語調略有虛弱,卻穩如泰山,金光開路,一只巨大的雄鷹從高空俯沖而下,破開大片鬼焰,悉數將其吞食入腹,而后呼啦一下化為黑灰,紛紛落在地上。 這是九方長明的御物化神之術。 何青墨驀地扭頭—— 果不其然,在他們身后,則是九方長明的身影! 鬼焰如聞腥味,驀地散開,分頭擁向兩人。 這給了令狐幽他們喘息的機會,眾人紛紛重新調整匯聚,那些四散逃竄的人也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了,又都陸續奔逃回來。 斂鬼幡已破,鬼王索性將幡撕成碎片,扔向各處,幡落地變成黑色令旗,直挺挺立在地面,鬼焰頓時如入迷宮,原地繞路不止。 但他們的敵人并不僅僅是眼前這些鬼焰魔氣,還有萬蓮八圣。 方才孫不苦為了破陣,并未與八人糾纏至死,而是通過陣眼直接傳送到萬蓮佛地核心,與春遲交手,如今春遲雖死,萬蓮佛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八圣卻還在外圍八角鎮守,遙控鬼焰攻擊眾人。 事已至此,幽都儼然修羅煉獄,萬蓮佛地也已毀了大半,對方必是抱著不死不休的決心,哪怕不能將他們殺光,也要同歸于盡。 但包括何青墨在內的眾人,卻都不想死。 正是這一絲一絲活下去的念頭,苦苦支撐他們等來援軍。 孫不苦手中的琉璃金珠杖極為耀眼,幾乎成了黑暗中為唯一一處最為奪目的存在。 他揮舞禪杖,當先掠向黑焰最濃郁處,以金光破開暗色,毫無回旋的決絕之姿,風雷隱隱,大開大合,舉手投足盡皆陽剛,與這晦沉難辨的佛地鬼焰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眾人先時被萬蓮佛地整得精疲力盡,如今看見孫不苦出手,頓時精神一振,大有這才是佛門風范之悟。 再看在鬼焰中若隱若現的萬蓮八圣,簡直如同妖邪一般。 九方長明則是另一種風格。 他的御物化神已到出神入化之境,抬袖揮袍,黑風化為鴉雀萬千,撲騰飛向鬼焰,吃蟲也似張口便啄。 這些鳥雀能吃的鬼焰太少了,而且脆弱,被鬼焰一卷就撲棱翅膀落地消失,但架不住數量龐大,很快形成一堵高墻,竟慢慢阻住鬼焰的氣勢。 只見九方長明站在高墻最前方,背對他們,衣角袍袖獵獵狂舞,唯獨身形不動如山,令人有種說不出的安心。 眾人見狀緩緩松口氣。 雖還未能完全松懈下來,但起碼壓力被分擔大半。 有粗壯大腿抱的感覺,真好。 許靜仙卻有些隱隱的憂慮。 她跟著長明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從見血宗到九重淵,一路過來,她很清楚長明起初是個什么狀態。 病懨懨,半分靈力也無。 不知他身份時,也就是看在那張俊臉的份上,許靜仙沒有太過出手折騰他,當然她現在覺得自己很明智,給當時的自己留了一條后路。 后來九重淵內,九方長明雖然慢慢恢復修為,到最后照他自己的說法,恢復十之八九,但這么一路折騰下來,許靜仙瞧著,任是大宗師,恐怕也得身負內傷,更何況萬蓮佛地妖魔鬼怪盡出,他們所面對的敵人之強大前所未料,她雖不知九方長明與云未思等人在佛地核心經歷了什么,但想也能想到,那必是一場惡戰。 “前輩,你沒事吧?” 許靜仙一步步挪到對方身旁,悄聲詢問。 剛近身就感覺不對勁。 因為她聞見了血腥氣。 濃郁得化不開的血氣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幾乎不容錯認。 許靜仙趕緊出手,靈力在兩人身前結成屏障,以免鬼焰沖破那些傀儡鴉雀幻化的高墻突圍進來。 長明嗯了一聲,聽起來尚算平穩,許靜仙一時也看不見他身上哪里流血,只當沒有大礙,松口氣問道:“前輩看見宗主了嗎?” 他們此行原也是為了救周可以而來,對方以周可以為餌,想必不會輕易殺他。 “他死了。” 許靜仙疑心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 她忍不住去看長明。 夜色中對方側面有種近乎冷冰冰生硬的光澤,疏離冰雪般,不可親近冒犯。 許靜仙有滿腹疑問,卻無法在此時問出口,因為面前的局勢容不得分心。 只是她的心緒難免亂起來,一會兒是兔死狐悲的嘆息,暗道見血宗自此沒落,一會兒又想起自己那條無緣得見的鮫綃,竟是從周可以允諾開始,就從沒見過它的影子,恐怕此生也是拿不到了。 識海雜亂,出手分神,只聽得耳邊一聲尖嘯,竟有鬼焰撕開鴉雀的缺口趁隙掠入,朝他們襲來! 許靜仙想也不想就出手,但仍是慢了半步,那缺口一下被撕開老大一塊,鬼焰越過他們頭頂,直接撲向身后的人群! …… 令狐幽與其他人不同,他能聽得見鬼語。 在旁人耳中那些毫無意義的狂嚎亂嘯,在令狐幽聽來,卻是那些鬼魂在表達自己的心聲。 這里,這里的魂魄更美味,他是修士! 我要吃了他,我要借尸還魂,我還想重新為人,我不想當鬼了,我好苦,我好苦! 你們通通該死!憑什么我這么痛苦,你們還能活著,你們也去死吧! 我好痛,渾身都好痛,誰來救救我! …… 千奇百怪的言語涌入識海,癲狂混亂,殺意憤然,充溢人性中各種各樣的惡念與欲望,甚至還有察知令狐幽內心,慫恿他投向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