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生火起灶做飯,又是稀松平常的夜晚。陸徜站在灶前掌勺,明舒蹲在灶膛前,往里邊扔劈好的柴禾。 火越燒越旺,烘得她臉上一片緋紅。 “陸徜,焦春祿的人會在九月十七日動手。”她邊說邊扔了塊木頭進灶膛,聽到里面傳出的噼啪聲。 陸徜在鍋里扔下面條,只“哦”了一聲。 離九月十七,還有十三天時間。 第126章 復仇(1) 秋分將至, 天再冷三分。 明舒已穿上夾衣,可走在曹家后院的小道上,曬不到陽光, 被風一撲,仍覺得冷,陰陰暗暗的寒意像從四面八方涌來般。 她住的那村子村民平日多得老太太照拂,見老太太好日子將近, 便紛紛拜托明舒帶禮過來。莊稼人的禮物自然不是什么貴重東西, 不過就是東家一筐新鮮魚,西家一筐剛摘的菜, 滿滿當當竟也裝滿滿一騾車。這些食材圖的就是吃個新鮮,也不等老太太生辰正日, 趕早就送去曹府了。 明舒到了曹府,將東西交給管家,本要拜見何氏, 然而今日正巧有泥瓦木匠入府搭建戲臺, 兼又有各色雜事等著何氏, 她不得空閑, 明舒便先去見老太太了。 “府里可真大,若是沒人領著,怕要迷路。”明舒邊走邊與帶路的老嬤嬤聊天,只裝著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夸道, “在臨安城, 這樣大的府邸, 又在這樣繁華的街巷, 也不知要花費多少銀錢?” “可不是!”老嬤嬤在曹家呆了多年, 有幸見識過主家幾樁大事, 與有榮焉,“別說這宅地貴,就是造這個園子,都不知花出多少?小娘子是沒見著,那銀子跟流水一樣往外花出去的場面。” 明舒驚訝地掩住唇,又道:“這些,都是貴府三爺掙回來的?” “那是!咱家上下都指著三爺呢,要不外頭怎么夸我家三爺了不得,也就最近四五年的工夫吧,就掙下這偌大家業。” 明舒便又望著曹家園子——很典型的江南園林,亭臺樓閣一應俱全,花草樹木哪怕是湖邊一塊石頭都大有來頭。因是曹家一大家子三房人同住,園里又分立諸多院子各自住著,每處景致皆不一般,處處皆精。 曹家造這個園子時,想必費了不少心力。 可曹海一個月才多少俸祿?指揮使的俸祿不低,但就算再加上底下人的孝敬,四五年間也絕掙不到這樣的身家。 明舒又想起曹海。曹海那人一見就知是軍營里出來的,粗獷墩實,身上除了朝廷發的胄甲革衣外,就沒見他戴過什么值錢的東西,在汴京時也就好喝幾口酒,此外別無愛好。他在魏卓面前也半點架子不端,微小謹慎、謙卑恭敬的好像仍是在前線時的無名小卒,以至總叫人忘記他如今地位。 江寧府的廂軍指揮使,即便職級在魏卓之下,可在江寧府,那也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 她只能說,曹海是她迄今為止遇過的,最擅偽裝之人。 如果簡家案子按照山匪劫掠就此結案,高仕才升任江寧知府,這文官武官勾結,整個江寧就再無天日,變成任他二人為所欲為的斂財之地。等有了足夠財力,招兵買馬不在話下,勢力漸盛自可再圖其他。 自古以來,爭權奪勢,糧草錢物與兵馬二者皆不可缺,他如今以權牟財,再以財搏權,如此循環,焉知日后不會生出異心……也許,這異心早生,只是藏得太深罷了。 細思之下,明舒后背生冷。 ———— 曹老太太在佛堂等她。 明舒因身上有孝,老太太壽辰正日是不便到府的,但提前送了卷手抄的經文過來給老太太賀壽。 因著這卷經文的關系,明舒第一次踏進老太太的佛堂。 佛堂很大,左右各點著七層燭臺,正中是個佛龕,龕下設了跪拜用的蒲團,曹老太太已經念完經,正跪在上面雙手合十,閉眼虔誠禱告。 低語呢喃幾句結束今日早課,老太太被貼身丫鬟扶起,轉頭一看,便見明舒站在門口處,正呆呆看著佛龕上供的那尊翡翠觀音。 “舒娘來啦。”老太太一笑,走到明舒身邊,忽瞧見她雙眸泛紅,驚訝道,“舒娘?” 明舒陡然回神,抬手輕壓眼角,不好意思道:“觀音慈悲,我見之心有所感,所以……讓義母見笑了。” “好孩子,你與佛有緣。”曹老太太和藹道,拉著她走到佛堂旁的禪房中說話。 “那尊觀音大士也不知何人所雕,面相竟如此生動,我一見心里就忍不住……”明舒道。 “這是我小兒子去歲末帶回來的年禮,也不知哪里尋到的,我一見也覺得甚是慈悲,可能這就是所謂的佛緣吧。”老太太笑著按按她的手,以示安撫。 明舒笑了笑,不再提這尊觀音像。 ———— 和老太太說了半天話,明舒扶著她從佛堂出來,陪著她在園子里逛起來。 曹老太太很熱情,身上沒有富貴人家老封君的作派,兼身子硬朗就喜歡到處走動,因見前幾次來的時候沒帶明舒好好逛過園子,今日便帶著她逛逛園子。 “你看看,這么好的地,這么肥的土,若是種些菜啊瓜啊的,也不知能結多少果,偏偏種了這些吃不得用不得的花啊草啊,真是浪費。”老太太邊走邊指著旁邊的花圃道。 “義母,這些花啊草啊,都是名貴品種,種在這里應景。”明舒笑著回答她。 “你怎么和我那兒子媳婦一樣樣兒的,說什么這里隨便一棵草,就抵過整塊地里的菜了。”老太太不高興了,像個孩子似的,“中看不吃的東西,有什么好的!” “是是是,義母說的對,還不如咱們在城郊那塊土里種的菘菜山藥。”明舒忙哄道。 老太太就又笑了。 兩人正走到園子里最大的一個院子外,正好遇見何氏站在院外大聲訓斥下人。 “這外頭來的人不長眼睛,你們在旁邊盯著的人也不長眼睛?能讓他們走到這里來?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死人?”何氏很生氣,罵人的聲音傳得老遠。 明舒遠遠望去,就見何氏跟前跪著兩個丫頭,身后又站著三四個下人,離她五步開外的地方,還垂頭站著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明顯就不是曹府的人,穿著短褐,手上還拎著幾件工具,看著像是來曹府的匠人。 何氏罵完那兩個丫頭,又罵身邊人,最后才又罵那兩個工匠,罵完猶不解氣,又讓人把兩個丫頭拉下去打板子,還要把工匠扣了工錢趕出府去。 曹老太太站在遠處聽了半晌,越聽臉色越不好看。 她出身貧苦,又篤信神佛,最見不得這樣的場面,便喚來身后的老嬤嬤,交代了兩句:“去轉告三媳婦,下人辦不好事罵一罵罰點月錢就是,犯不著動棍動棒的。那工匠賺錢不易,他們也不是故意,工錢就莫扣了吧。” 老嬤嬤領命前去,老太太這才朝明舒嘆口氣道:“我這三兒媳婦,樣樣都好,就是脾氣不行,動輒就要發賣打板子,唉……這院里大概放了金山銀山,處處防著人,連家人都不讓近……” 這是曹家家事,明舒不便插嘴,便只看不說。 那邊工匠已經被押著離開,正從她們面前走過,其中一個匠人轉頭看了眼,目光與明舒交錯而過,又各自收回。 這人明舒認得,是焦春祿的一個手下。 焦春祿安插到曹家的人,除了負責流水席的那撥人馬外,另還挑了幾個眼明耳聰的扮成匠人混進曹家專門打聽簡家那批失蹤古董珠寶的下落。 如今這批珠寶的下落也算有些眉目了。 ———— 是夜,陸徜回來。 他前段時間修書給魏卓已有回信,這兩天便拿著信與臨安廂軍統領商量要事,有幾天沒回來,只命人跟在明舒身邊守著。 照常翻窗進屋,他眉心便是一蹙。 屋里黑漆漆的連燈也沒點,只彌漫著nongnong的酒味。他輕喚了兩聲,沒得到明舒回應,心中便生不安。 這么晚了,她沒道理還在外面。 他點起燈急急走進寢間,“咚”一聲,腳下踢到個空酒壇,酒壇骨碌碌滾出老遠,他也在床旁看一團人影。 明舒蜷縮在地上,手里還攥著個酒壇,身上傳出酒氣。 “明舒!”陸徜將燈放下,忙蹲到她身邊,撥開她的發,只瞧見她已喝得兩眼迷離,雙頰通紅,頰上淚痕未干,“發生什么事了?” 前幾天她的情緒明明已經好轉許多,怎么又突然崩潰? 明舒渾渾噩噩間知道是陸徜回來,憑著本能縮進他懷中,只道:“陸徜,抱我。” 陸徜隨她坐到地上,將人摟住。 “你喝了這么多酒?”他看了眼地上的空壇,數了數,一共四壇。 明舒酒量不淺,很少喝醉,四壇也只是讓她半醉而已。 因為守孝的關系,她很久沒碰酒了,但今晚她忍不住。 醉了才能得片刻安生。 一個人身處陌生城鎮,對著簡陋空蕩的茅屋,所有的親人都走了,只剩在血海深仇扛在肩頭……她撐得痛苦。 “陸徜,我看到了……翡翠觀音……”她趴在他胸口,汲取他的溫暖,斷斷續續道,“那是……我娘的遺物…… 我娘也信佛,也是個善良的人……那是阿爹親自尋的玉料……再找江南最有名的琢玉師傅……照著我娘的模樣……一刀一刀刻出來送給她的……” 她哽咽的聲音響起:“我想我阿娘,想我阿爹,陸徜,我好想他們啊!” 陸徜只能緊緊摟住她,一下下撫著她的后背,任她渲泄。 她忽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抬起的臉上一雙猩紅的眼盯著陸徜,也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哭又或是恨。 “陸徜,你知道嗎?我今天看到那尊觀音,我就想殺光他們……我……我答應了你,可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陸徜抱著她,她的痛苦一寸寸傳到他心里,如同刀絞。 “快了,就快了。明舒乖,再等幾天……”他一邊安慰她,一邊握緊了拳頭。 天黑透,烏云蔽月,窗外半天光芒都沒有,屋里只有豆燈發出淺淡的光,照出地上兩道相擁的人影。 一夜凄清,就這般過去。 ———— 九月十四日,天晴。 曹府開始喧騰。 離老太太的壽辰還有六天時間,戲臺已搭得差不多,再兩天就能完工,下人們進進出出的布置起偌大曹府,新鮮花卉擺起,紅紗幔掛起,壽堂也陳設起來,繡娘裁縫首飾商們陸續進府,曹家置辦的新衣裳新頭面都送了進來……何氏忙得腳不點地。 曹家外的街巷上長桌已經擺開,泥石木料全堆在墻根下,正等著包攬了流水席的師傅們壘灶搭棚將臨時后廚建出來,再搭個臨時的雨棚,負責采買的人也駕著騾馬車子,一趟趟往曹家運食材。 曹老太太的七十大壽,就要熱熱鬧鬧地開始。 轉眼就到九月十六日,離九月十七,尚有一日之隔。 臨安城外,卻有十數匹駿馬飛馳而過。 原定十八日才從江寧出發的曹海,竟提前悄然歸來。 第127章 復仇(2) 九月十六, 天陰。 曹府外剛搭好沒多久的雨棚木架子正在蓋桐油布,工匠站在兩頭扯緊布,再將布緊緊扎在架子上,已經蓋了一小段距離, 天本來就陰沉, 被油布遮蓋的地方就更昏暗了。風刮得有些猛烈, 工匠沒攥緊, 油布被吹翻,底下人一通叫嚷。 明舒正要踏進曹家大門,聞聲回頭看了眼,與站在棚底下指揮蓋棚的男人目光對上。 男人叫詹義,明舒管他叫詹大哥。他是負責流水席這幫人的總廚,也是焦春祿的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