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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鏢局是個格局方正的三進(jìn)院落,除了鏢頭一家子外,還住了不少年輕鏢師,每天清晨都有鏢師們整齊的練拳聲隔墻傳出,常有好奇的孩子扒在墻頭,又或是挨著虛掩的門縫偷看,能看到身強(qiáng)力壯的鏢師光著膀子在大大的“鏢”字壁下整齊出拳的畫面,旁邊負(fù)責(zé)監(jiān)督的老鏢師發(fā)現(xiàn)了窺探者,就會沉著臉過來趕人。 “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家家的別亂看!”老鏢師翹著八字胡,瘦瘦高高,一點也不像他在江湖上的名號“震山腳”那么霸氣。 今天也一樣,老鏢師又發(fā)現(xiàn)有人在門外張望,不悅地出來趕人。 門“咿呀”打開,外面站的卻是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娘子,穿著素凈的衣裙,頭上沒有戴花簪釵,只按了三只白瑩瑩的小珍珠,俏生生的模樣,一點也不怯人地對著兇神惡煞的老鏢師笑。 “老師傅,我找人。”她一開口,聲音也好聽。 老鏢師忍不住放緩語氣道:“找誰?” “趙停云趙鏢頭,是在這兒嗎?”她笑吟吟道。 老鏢師愣了愣:“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找我們總鏢頭做甚?” “來找他押一趟鏢。” “押鏢?押鏢同我談也可以。你想押送多少銀子的貨?”老鏢師并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漫不經(jīng)心問道。 小娘子還是笑著,道:“不多,想押送白銀,三萬兩。” “多少?”老鏢師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小娘子抬手捋捋耳畔的發(fā),露出腕上的金鐲子。 “三萬兩白銀。” ———— 八月十五,江寧縣。 仲秋節(jié)至,家家戶戶團(tuán)圓夜,市中新酒沽空,笙歌絲竹聲飄過墻頭,在街巷間遙遙遠(yuǎn)傳…… 這是個熱鬧的日子,但城郊的清出山卻格外凄清,山上是大大小小的墳塋,在黑夜里望去,透著讓人心里發(fā)涼的陰森。陸徜在山腳的茅屋里已經(jīng)等了七天,他從汴京城追出,一路縱馬狂奔,邊找邊趕到了江寧。他以為就算明舒很狡猾,知道在路上如何躲過他,但只要他比她早一步趕到江寧,在這里守株待兔,就一定能逮到她。 如果她回到江寧,必定要先到這里。 這座山上,埋著她的父親和簡家另外三十六個人。 她一定是要來祭拜的。 可他在這里等了七天,卻沒能等到她。他也派了人守在城中所有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仍舊一點消息都沒有。 陸徜站在屋外,仰頭遠(yuǎn)望,天空只有一輪皎皎明月。 明舒明舒,便是明月,她說她是簡家的小月亮,那抹亮,卻也照進(jìn)他心中。 他抬掌用力搓搓被山風(fēng)吹得冰涼的臉,滿腦子全是他的小月亮。 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莫非在路上出了意外?不不,她那么聰明的人,連他都騙了過去,離開汴京定是做好萬全準(zhǔn)備,絕不會折在路上…… 難道,是他猜錯了,她沒來江寧? 可她沒到江寧,又能去哪里? 他狠狠擰著自己眉心,等得越久,他便越無法集中心神。 不期然間,他腦中閃過那夜明舒手執(zhí)匕首的模樣——月亮也有光芒全消的時刻,那一夜的明舒,就是失去光芒的月亮,像極了唐離。 唐離? 唐離…… 陸徜忽然怔住,手僵在眉心,腦中漸漸浮現(xiàn)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會變成第二個唐離嗎? 陸徜看到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 明舒應(yīng)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單槍匹馬對曹海,毫無勝算可言,所以她離開汴京的目的,如果不是曹海呢? 臨安,她去臨安了。 ———— 八月十六,中秋的第二天,威順鏢局接了趟大鏢。 三萬兩白銀,十口大箱子,總鏢頭趙停云親自押運,浩浩蕩蕩往城外去了。 隨鏢同行的,還有一輛馬車。馬車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里面坐的是誰,外人無從窺見。而這趟鏢的主人是誰,除了趙停云之外,也無人知曉。 沉甸甸的箱子壓得車轍深重,在泥面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鏢行兩日,至人跡罕至的山中,趙停云下令停鏢原地休憩。 天色微暗,四周寂靜,只有山間蟲鳴響起,間或一兩聲尖銳的鳥吟。風(fēng)變得有些大,刮得草木瑟瑟作響,頗有幾分山雨欲來之勢。趙停云站在林間看了片刻,走到馬車前小聲說了幾句,車?yán)锏娜艘膊恢亓耸裁矗w停云點點頭退開。 入夜時分,草木間發(fā)出窸窣聲,由遠(yuǎn)而近,朝著這處漸漸逼近。 威順鏢局的人似乎早有準(zhǔn)備,很快圍作圈子將馬車護(hù)在其中,很快的,草木間閃過一兩道刀刃銀光,幾乎是眨眼之間的事,馬車與鏢局的人被草木中突然鉆出的人團(tuán)團(tuán)圍起。 來的是伙山匪,看這從草叢間鉆出的密密麻麻人影,不下百人。 鏢局護(hù)鏢不過二十余人,壓根不是對手。趙停云咬咬牙,喊了聲鏢號,豈料對方并不給面子,只有人冷聲道:“想活命就留下貨滾。” 趙停云拭拭額上的汗,問了聲:“閣下可是焦春祿祿爺?” 那人“咦”了聲,從人群中走出,反問:“你怎知是我?” 趙停云抱了抱拳,卻什么也沒說,只揮了揮手,竟是召集手下鏢師,退到車隊外。見他們這副打算放棄鏢物的模樣,焦春祿倒是詫異了。 這是連裝模作樣的反抗也不打算做了? 他亦揮揮手,示意手下上前看鏢,他自己則走到那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馬車前,戒備地用手中長刀挑門簾,簾子還沒挑起,他便聽身后嘩啦一聲巨響,一只大箱子被推倒在地。 “大哥……這里面是……是石頭!” 焦春祿愕然轉(zhuǎn)頭,拿刀指著他們:“全部打開!” 箱子被一箱箱打開,每一箱內(nèi)裝的都是石頭。 焦春祿與他的山匪手下看得目瞪口呆——這么大的陣仗,他們原以為至少該是數(shù)萬兩銀子,怎么卻運了成箱成箱的石頭。 難怪,難怪他們毫不抵搞。 焦春祿大怒:“耍老子玩?!” 他手中的刀揚起,正要下令,卻聽馬車上傳來聲嬌滴滴的叫喚。 “祿爺莫氣。” 焦春祿轉(zhuǎn)頭,看到一只纖細(xì)白皙的手挑開車簾子。那只手手腕上圈著只赤金鐲子,鐲身墜著的鈴鐺發(fā)出清脆響聲,一道素凈身影自馬車?yán)镢@出。 “我有樁大買賣想與您談,所以用了這樣的法子請祿爺見面,請您千萬莫見怪。” 隨著這一句話,明舒輕輕跳下馬車。 荒郊野外又是這樣的情勢出現(xiàn)這樣千嬌百媚的小娘子,別說山匪,就是焦春祿也是一愣。 “你是誰?” “我姓簡,江寧簡家的女兒。祿爺定然不陌生,那一夜,您也在場吧……” 一句話,就將焦春祿問住。 明舒笑了:“祿爺放心,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的。我來尋祿爺,是想與您談一樁買賣,一樁價格三萬兩……黃金的買賣,不知您有興趣沒有?” “三萬兩黃金?你好大的口氣!你簡家已經(jīng)滿門被屠,財物俱被洗劫一空,哪里還有三萬兩萬黃金?”焦春祿先倒抽口氣,而后冷笑道。 “你們劫走的,應(yīng)該是我阿爹收在簡家家?guī)靸?nèi)的八萬兩白銀與一些珠寶玉器吧?可我簡家做的什么生意?我家賣的是黃金,藏的也是金。”她說話間從腕間褪下那兩只累絲的鏤空赤金鐲子,當(dāng)著他的面輕擰其中一只,也不知觸到什么機(jī)關(guān),鐲子竟一分而二,她從中輕易抽出了一柄細(xì)細(xì)的鑰匙,“看清楚了,這才是金庫的鑰匙!這世上除我之外,再沒第二人知道這筆黃金藏在哪里。” 她越笑越大。 報仇嘛,無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簡家怎么遭的難,她便要曹海親身感受,那種剜心剔骨的痛。 第120章 再逢 曹家在臨安頗有名氣, 不僅是因為曹家出了個有能耐的兒子,更大的原因在于曹家的老太太。 曹老太太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大善人,最最虔誠的禮佛人,在這臨安城內(nèi), 沒人不認(rèn)識曹家這位老太太的。修橋鋪路、派粥贈藥、捐建學(xué)堂善堂……不止臨安城的窮人, 附近城鄉(xiāng)的窮苦人家, 多多少少都受過老太太的接濟(jì), 都管她叫“老善人”。 曹家雖然在城中有座大宅子, 但老太太并不樂意住在宅子里,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祖宗。家中替她在城郊置了塊地,蓋了三間大草屋, 余下的全都開墾成菜田, 老太太閑來無事就在田里勞作, 七十歲的老婦人,扛起鋤頭走起路來仍舊虎虎生風(fēng), 一點沒老態(tài),所種的菜果除了自家留用一點外, 全都分贈了附近的百姓。 曹家祖上并非權(quán)貴世家, 幾代人都務(wù)農(nóng),皆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曹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日子并不好過,上有久病的二老,下有四張嗷嗷待哺的嘴,和丈夫一年到頭辛苦,也就混個勉強(qiáng)糊口, 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也曾拿著碗四處借糧討食, 可村里人都窮, 沒人愿意賒米予她, 所幸遇到個游方的和尚,將化緣得來的兩升米全都贈給了她,這才助她熬過那段艱難歲月,從此大字不識的她便信了神佛。 老太太一共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大字不識的普通莊稼人,最疼的是最小的兒子,就是那很小便參軍從戎的老三曹海。曹海腦袋也最靈光,進(jìn)了軍營,上了戰(zhàn)場,拼死搏殺掙回戰(zhàn)功步步高升,成了江寧廂軍的指揮使,全家都跟著雞犬得道,建起大宅院、過起奴仆成群的富貴日子。 除了曹海外,老太太剩下的兒女都在身邊,如今長大也都各自成家生子,好幾房人住在一起,再加上曹海的嫡妻二妾與四個孩子,一大家子好幾十口人,熱鬧得不行。 人人都夸老太太有福報,生了個有出息的好兒子,老來享福。老太太卻總覺得兒子在戰(zhàn)場上殺人,手上沾了業(yè)障不好,日日替他念佛抄經(jīng)。 曹海在外頭是威風(fēng)凜凜說一不二的將軍,可在老娘面前還是小兒子,家里最是孝順的就是他,甭管在外得了什么好東西,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娘。老太太生病,再忙他都要趕回來看望,親手伺候羹湯。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殺了簡家三十七口人。 曹老太太興致勃勃地同四周村民講佛經(jīng)中因果報應(yīng)的典故時,坐在她身邊的小娘子心里想的卻是,惡人橫行,報應(yīng)何在? “舒娘,發(fā)什么愣?”老太太連講三個典故,轉(zhuǎn)頭看小娘子。 她抬頭:“在想您講的典故。天道昭彰,報應(yīng)不爽,可見神佛有眼,惡貫滿盈之人,終有天譴。” 曹老太太在城郊茅屋住時,常坐在村口招呼村民講些佛經(jīng)典故。她是個有趣的人,講起故事生動別致,很得附近村民與孩子喜歡。坐她身邊的舒娘,是最近才搬來的小娘子,父母雙亡孤苦無依,來的那天就幫了老太太一回——畢竟是年事已高,老太太在田埂間摔著了,正遇上舒娘,她費力把老太太扶抱到旁邊,將自己弄得一身泥污。 曹老太太很喜歡她,覺得她大概就是與自己有佛緣的人,去哪兒都愛叫上她,這小娘子雖然年紀(jì)輕輕,但行事穩(wěn)重,每每都能把老太太照顧得妥帖,又有耐心聽老人家說話,一來二去更入老太太的心。 “所以人生在世,莫以為做的惡行能瞞得住人,便是世人不知,老天也看得清清楚楚。”老太太撫著她的手,慈祥笑道。 她也笑了:“每次聽您講故事,總是獲益匪淺。” 村民已經(jīng)漸漸散去,她還陪著老太太說話。 “那是你與佛有緣。”曹老太太溫言道,又問起她近日起居,末了感嘆,“可憐的孩子,一個人苦了你。” “母親既然喜歡舒娘子,又憐她孤獨無依,何不認(rèn)她做了義女,如此一來,也讓舒娘子有個家可依,而母親也多個女兒排解寂寞。”趕來接老太太回去吃飯的曹家二媳婦走上前來,插話道,手中牽的小女孩七、八歲大小,看到老太太就松開母親的手,飛撲到曹老太太懷中一陣撒嬌,又叫“舒jiejie好”。 曹家人自是不能讓曹老太太一個人來城郊住,身邊總有媳婦孫子孫女陪著,一段時日下來,與舒娘也都熟悉了。 “這怎么成?舒娘身份低微,實在不敢高攀。”小娘子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搖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