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魏叔,曾姨!” 兩人正談到狀元府的內宅安全時,外頭傳進明舒的聲音。 除了稱呼略有不同,明舒的語氣和笑容看起來和過去沒什么兩樣,初聞家難的痛苦似乎漸漸消散,她臉上又見笑容——雖然淡,雖然少,但到底是有了笑容。 “回來了?!”曾氏忙起身招手讓她過來,又讓人倒綠豆湯,“煮了綠豆去暑氣,你快喝點。” 明舒應下,接過輕搖倒的綠豆湯,大口灌了一碗才罷手,笑道:“還是曾姨的湯水最好喝,也最養人。” 這嘴皮子,依舊是討人喜歡的甜。 曾氏摸摸她的頭,她又笑了笑,把一包銀子塞入曾氏懷中:“這是一千兩銀子,鋪子的紅利,曾姨收好。” 曾氏微驚:“這么一大筆銀子,給我做甚?” 一千兩銀,是他們好幾年的花銷。 “家用呀。”明舒道,“曾姨存好就是,日后家中用錢的地方可多的是。我說過的……要給……陸徜賺聘金。” 她能幫到他們的,從過去到現在,好像也只有銀子。 “明舒……”曾氏聞言想說什么卻沒能說出口,只又道,“那也用不了這許多,你還有那么大間的鋪子要顧,這銀子你拿回去。” “我那兒留了,這是單勻出來給曾姨的。”明舒推回曾氏的手,不愿在銀子上頭多做糾纏,看了眼魏卓,忽笑道,“難得今天魏叔也在,曾姨,要不……請殿帥給咱們做個見證人,讓我把頭磕了,把茶敬了,認您做母親?” 曾氏又一愣,魏卓也是一怔——結為干親倒是沒什么,只不過如此一來,明舒和陸徜…… “魏叔,可以嗎?”明舒卻顯出這段時間來難得的興致,睜著一雙剪水瞳問魏卓。 “我自然是沒問題的,只不過這事,你不用等陸徜回來再……再商量挑個吉日吉時嗎?”魏卓看了眼曾氏,勉強找了個借口道。 簡家劫案徹底移交給刑部主理,開封府衙換了一位新的少尹,陸徜忙著交接公務,今日不在家中。 明舒興致很高,道:“擇日不如撞日,現下正好。本來進京后我就一直是陸家女兒,如今也只是像從前一樣而已。” 名正言順的女兒,名正言順的meimei,和從前沒有任何分別。 “明舒,你……可想好了?”曾氏沉默良久才開口。 “我想好了。明舒已無親人,所幸遇你與陸徜,也算上天最后垂憐,阿娘,兄長,是明舒最后的家人。”明舒回答得毫無猶豫。 她話已說到這般田地,誰都不忍拒絕。曾氏點下頭,明舒便興致勃勃地讓人準備蒲團與茶水。 天色微沉,只余天邊一抹將散未散的霞光。這場認干親的儀式雖然簡單,卻很鄭重。 曾氏端坐堂中,禁軍統領做見證人,堂下的蒲團上跪著明舒。 她看起來很高興,向曾氏跪拜,三個響頭磕得結結實實。 “咚”的一聲,倒把曾氏給心疼得不行。明舒直起背來,仍跪著,從輕搖手里接過溫茶,恭恭敬敬地奉過頭頂,道:“母親大人在上,請喝茶。” 三個響頭,是她拜母之心,這杯茶,是曾氏認女之意。 飲過她的敬茶,曾氏便算正式認下明舒這個女兒。 “乖,明舒乖。”曾氏看著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人,眼里卻有些酸澀。 她正伸手接茶,眼見指尖已觸及茶盞,卻聞門外一聲疾喝。 “不許認!” 眾人皆望去,只明舒沒有轉頭。那聲音,屬于陸徜。 陸徜額上微見汗,他疾步邁入堂中,從明舒高舉過頂的手上奪過茶盞,“砰”一聲用力按在桌案上。 茶水四濺,灑了滿桌。 “我不同意!”他有些失控,臉色差到極致。 場面因為陸徜的突然闖入而陷入僵局,曾氏和魏卓已經站起,曾氏勸道:“陸徜,你別這樣。” 明舒依舊直挺挺跪著,道:“我不明白,你為何不同意?自我被你救下,隨你赴京,你我便一直以兄妹相處,如今不過是讓兄妹身份名正言順而已,有何不好?” 陸徜深呼吸了幾次,才將胸中沸騰的火焰按下,勉強冷靜道:“這件事,日后再議,你先起來。” “為何要日后再議?今日不就可以?”明舒半步不退,咄咄逼人。 陸徜看看她,又看看似被嚇到的曾氏和無法插嘴的魏卓,還有站在堂上的所有下人,他攥了攥拳,道:“你是要逼我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原因?” 明舒一聽就想起那日在滿堂輝他當著應尋面的道歉——別提,陸徜真的干得出來這種事。 她霍得站起身來:“不用,你不同意就算了。” 但這話說得晚了。 “我這輩子都不想要你做meimei,我想娶你為妻!”陸徜已然出口。 明舒呼吸一滯,面色陡然泛紅。 這句話,如果是在江寧的時候聽到,她該多開心,她阿爹又該多開心? “陸徜,當日我雖陷于昏睡,卻也聽得外界聲音一二。‘對外便稱她是你的女兒,我的親妹子,省得她再生旁的心思。’這話可是你所說?” 當時渾噩,雖然聽到一兩句,卻也隨著她醒轉而攪進混亂的回憶中,如今一切回憶歸來,那些混沌的東西,便隨之一點點清晰。 旁的心思?她還能有什么旁的心思? 陸徜猛愕,竟反駁不了她。 “我是真心實意要認曾姨為母親,認你為兄,這不也是當初你的希望?”明舒盯著他問, “我遂你所愿,你成我所盼,我們兩全其美不好嗎?” “明舒……”陸徜被她反問得陣陣心抑。話是他親口說過的,如今被她拿來質問,他就算后悔也無話可回。 “你這也不愿那也不想,今日這事就作罷吧!我不強求。”明舒不欲多談,轉身就離。 她走了兩步,還沒出門,手腕就被陸徜攥住。 “你跟我出來!”他拉著她飛快出了屋子,離開眾人視線。 明舒不得不小跑跟上他的步伐,與他走到屋外長廊的無人處站定,他也未松手,仍握在掌心。 “明舒,你我之間的事以后再說。”陸徜并不愿意在現在這情況讓她考慮感情,適才太過沖動,冷靜后斟酌,他忽然品出些微不對勁來。 明舒絕非咄咄逼人不留余地之人,縱使她對他當初的冷漠無情心存怨懟,也絕不會有這樣的表現。 “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明舒垂下頭:“陸徜……”她喚了他的名字,“我打算回去了。” “你要回江寧?”陸徜毫無意外,“好,我陪你回去,你給我幾天時間把事務交接清楚。” “不用你陪,我自己回去。”她道。 她也只是想在回去以前,再喚曾氏一回母親,再叫他一聲阿兄,這樣,她便不算無親無故孑然一人了。 “你自己回去?”陸徜的手勁頓緊,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跑遠,再也追不回來,“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祭拜我爹和簡家死去的人。我連我爹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也沒祭拜過他,連炷香都沒為他上過……”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你撒謊!你回江寧,不僅僅是為了祭拜你父親,你是為了……報仇。” “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報仇,我找誰去報仇?” “你在水仙庵外,聽到名字的第三個人。” 明舒微震,又聽陸徜報出一個名字來:“那個人是曹海,我可有說錯?!” 第117章 禁錮 “曹海”二字一出, 陸徜便明顯感覺到明舒氣息起了變化。 她攥起了拳頭,卻仍極力克制著,冷道:“好端端你扯曹將軍做什么?我又何時在水仙庵外聽到曹海的名字了?若是我聽到, 為何不告訴你們?” “明舒, 你不必在我面前裝出若無其事,也不必騙我。”陸徜回答道。以他對明舒的了解, 她根本瞞不過他的眼,況且他早就懷疑曹海了。 “唐離以周秀清威脅我時,曾經對我說過, 你已刀懸在頭處境危險,足以證明兇手離你我很近。”若不是因為這一句話, 他當時也不至于草木皆兵, “雖然我也曾懷疑過這些是唐離故弄玄虛,但后來發生的事卻一樁樁一件件印證了唐離的說法。” 明舒不語, 別開頭去看著遠空一點點暗沉的天色,耳邊只有陸徜聲音。 “我暗中調查周秀清的事,除了親信知道外別無他人,就連魏叔都不清楚,暗殺周秀清的人又如何得知我的安排?從那天情況來看,對方應該是跟蹤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找準機會下手,并非臨時起意。這個人,要么是我的人, 要么……就藏在我們周圍,可以竊取到我們的談話與所有安排, 才能如此精準暗殺。我的人是魏叔給的, 每個人的身份背景均可查, 事發之后也調查過他們每個人, 出叛徒的可能性極低,換言之,此人極有可能是藏在我們身邊的某個人,且地位應該不低。” 陸徜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分析道。 “同一天,還有禪臺的那把火。那日禪臺附近所有人手均是禁衛軍事先排查摸底過的,哪怕是豫王也只能在禪臺上動手腳,不可能把人安插進來,無關緊要的外人更不可能混入。但那天晚上,有個例外。你和曹海因為唐離之事,后來進來了,不是嗎?我查過,魏叔帶你去見三殿下時,曹海留在禪臺西側的閣樓上。那閣樓原是魏叔那天用來居高監守全場之地,我上去查看過,從那里可以直接看到禪臺的階梯口。換言之,他可以一眼看到你登上禪臺。” 所有人都以為禪臺的火就算有詐,也是針對三皇子,卻忽略了明舒當時也攀上禪臺。 起火的位置,更靠近明舒那側。 陸徜在明舒醒來后的第二天清晨,特地去禪臺四周重新查看過現場,也登上了禪臺西側的閣樓。 那個位置,能輕易窺握全局。 明舒日常出入皆有人保護,又住在魏卓府邸中,平日想向她動手很難得手,所以那天曹海逮到機會便不肯放過,或以石塊為暗器隔空下手,借僧人之手造成意外失火。 “那時你記憶尚未恢復,他幾次三番試探你的離魂癥,生恐你聽到些什么會想起來,所以除了周秀清以外,你亦是他想滅口的對象之一。” 陸徜越說語速越快:“還有高仕才。高仕才在赴京途中不明不白自縊而亡,只留下一封認罪書承認所有罪行,如今再與后面這兩樁事結合來看,你不覺得很巧嗎?曹海正是負責押送高仕才進京的人,他要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手,脅迫高仕才認罪自縊,這一點也不困難。” 陸徜拉過明舒,讓她面向自己,繼續道:“你也看過卷宗,第一次結案時,官府就上報,山匪已被剿滅,匪首在圍剿中被擊殺。剿滅山匪,擊殺匪首頭目的是何軍?還是江寧廂軍!直接受曹海指揮。這一切,你難道就不覺得巧合?” 高仕才的死、周秀清的死、匪首的死乃至明舒受的危險,都和曹海有著直接亦或間接的關聯。 這世上哪有這么多湊巧的事? “再者論,高仕才只是江寧通判,一介文官,何來的本事在江寧黑白兩道通吃?又如何培植私兵,私鑄兵器?分明是有人與他暗中勾結,利益互授。那曹海是何許人?江寧廂軍的統領,麾下上萬兵馬,雖然隸屬禁軍,位次殿帥,但在地方卻也是稱霸一方的土皇帝。地方廂軍多由流民招安為兵,編制在禁軍之下,可如果曹海別有居心,要想養兵私用……山匪,就是最易掩人耳目的私軍,要么勾結合作,要么直接由他供養受他所用。” 如果另一個兇手是曹海,那一切就都能說通。 這本是樁地方文官武官互相勾結掠劫富銀之案,山匪不過是個幌子。高仕才求仕途,只要江寧知府落馬,他就能成為江寧一把手,而曹海求財養兵,與高仕才合作,盯上人丁單薄的簡家,其中又有周秀清從中出賣簡家,只要偽裝成山匪入城劫殺,事成之后江寧官員必將因此下馬一大批,高仕才便能順理成章頂上,而他們也只要假裝剿匪,再找幾個替罪羔羊將此案了結,又有誰會追究其中貓膩? 但糟糕就糟糕在簡家獨女在水仙庵內聽到高仕才和周秀清的對話后失蹤了——因為她的失蹤,引發高仕才的恐慌,他們并不清楚明舒聽到了什么,也無法斷定明舒會不會回來告發,只能等。 這一等,先等到的是豫王和唐離。最初唐離應該與他們一樣,以為真兇只有與周秀清通jian的高仕才,所以只向高仕才透露明舒人在汴京的消息,引發他狗急跳墻的滅口,曝露了更多的線索,逼得曹海不得不親自出手。 又那么剛好,魏卓向圣人推薦由他押送高仕才赴京,曹海就這么名正言順進了汴京,將高仕才、周秀清通通滅了口。 “是曹海又如何?”明舒終于開口,“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他,沒有證據,也一樣無法將他定罪。” 哪怕他們猜到了,又如何。 這個案子里所有的重要證人全死了,剩下的那些都無法指證曹海,即便是明舒在水仙庵從高仕才和周秀清嘴里聽到曹海的名字,也無法做為證據——她沒有親眼看到曹海,除了已死無對證的那對狗男女說過的話以外,她拿不出其它更充分的證據,到了公堂之上,曹海完全能夠反駁。她的證詞,根本不足定曹海的罪,卻會打草驚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