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馬車外傳來曹海讓停馬車的聲音,明舒沒讓陸徜握住自己的手,她拭了拭額上的汗,道:“到大相國寺了?” 陸徜點點頭,起身探出車廂。 “地上濕滑,慢點下來。”他先下馬車,再伸手扶她。 明舒道了聲“多謝”卻沒扶他的手,自己提裙跳下馬車,徑直走進大相國寺去,連傘也沒打。陸徜不及多想,拿起傘追上去。 ———— 出了火燒禪臺與兩樁人命,大相國寺早就被禁衛軍嚴密包圍,百姓們都已散去,無關緊要的外人進不來,與盂蘭盆節那天的熱鬧相比,偌大寺院顯得格外空寂,再加上下了一天的雨,又添蕭瑟。 陸徜與明舒被帶到了北廂房見三皇子與魏卓,宋清沼與應尋等人也都還留在寺中,并未離去。 見到陸徜和明舒,三皇子和魏卓明顯神情一松。在他們來之前,宋清沼與應尋已將普渡會上發生的事并盧家的案子詳細說明了一遍。 現下兩案已并案審理。 簡單行過禮,明舒先開始交代唐離之死與盧家的案子,她是唯一一個在唐離死前和此人打過交道的,沒人比她更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等明舒將事件完整陳稟結束,宋清沼才補充道:“我能證明明舒之言。我趕到之時,謝熙與唐離氣息尚未斷絕,確是謝熙存著同歸于盡之意下的殺手。”語畢他又低聲一嘆,“其實離開松靈書院,革除參加科舉的資格又被貶為庶民后,謝熙已一蹶不振,終日藉酒消愁,再加上唐離利用他后離開的打擊,他整個人都……平時除了他母親接濟些銀錢外,偶爾幾個好友也會去看看他,但他很少見人。其實我前些日子剛去探望過他,他的精神已經不太對勁,照顧他的書童說,他每天都神神秘秘出門,從不讓人跟隨,也不知在外做什么,回來之后會躲在屋內將房中東西砸得粉碎。我想……他那個時候起就在跟蹤唐離了,昨夜發生的事,并非他臨時起意。” 說完他看了眼明舒,復又開口:“不過也好在他的出現,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事后我查過西禪房,有人在禪房內的香爐中動了手腳,當時在廂房內休憩的人均都被迷暈,尤其盧家與當年和蘇家案有牽連的幾府,甚至被鎖在內室里,如果點燃屋后的草料,根本來不及救出。” 想起此事,就連宋清沼也是一陣后怕。他母親當時也在禪房內,他去的時候,許氏只說有些頭暈,當時他只當是母親勞累過度所致,故也沒有打撓,只讓許氏繼續休息,他則出了禪房。 “也幸好能及時阻止放燈儀式,那批孔明燈確有問題,有半數以上動過手腳,恐怕飛到一半就要墜落,按當日風向掉落西禪房的可能性很大,到時引發火災就是一場意外。”應尋道。 這應該是唐離最初的打算,但靠孔明燈始終不能保證萬無一失,所以唐離親臨現場,打算如果孔明燈的計劃沒有成功,就改成人為縱火。 “荒唐!簡直荒唐!為了一己私仇,竟然設下如此毒計殃及無辜!”三皇子聽完不由拍案而起,震怒道。 魏卓倒是冷靜,又問:“按你們所說,禪臺之事,也是出自她的手筆?” “我來說吧。”陸徜接口道,將自己受唐離威脅,勸服三皇子將計就計之事和盤托出。 “她想借她投靠之人的力量報仇,勢必要替那人出力,否則那人豈肯將力量借予唐離。威肋陸大人,讓三殿下登禪臺,既是她用以取信那人的計策,也是她報仇的手段,畢竟如果殿下真在禪臺發生意外,盧家也難辭其咎。她的布置,一箭三雕,是要將盧家趕盡殺絕罷了。” “可周秀清怎么又在他們手里?難道他們也與那樁案子有所牽聯?” “應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是明舒。 眾人俱是一愣,而后望向明舒。 “明舒想起來了。”陸徜輕道。 眾人皆大感詫異,難怪今夜的明舒與平時不同。 她進屋這么久,連一個笑都沒露出過。 “明舒謝過三殿下、殿帥以及諸位對簡家案的關心。”明舒說著向眾人行了個禮,才又緩緩開口,“簡家的案子應該與唐離投靠的那位沒有關系,否則那位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任周秀清活到現在,還險些將這個重要證人送到我們手中。” 若豫王牽聯進簡家劫案,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滅口而非用以威脅陸徜,因為對真兇來說,周秀清的存在才是最大的威脅。 雖然沒有一個人指明豫王,但所有人皆心中有數。 “嗯,我認同明舒看法。”陸徜附言道,“三殿下接手開封府對那位已構成極大威脅,而簡家的案子又是三殿下親自向圣人陳情后接到的第一樁要案,若是辦得好,自能立威樹信,那位……想要阻攔也不足為奇。” 阻攔趙景然立功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攪渾這灘水。 所以宋清沼的人才會在江寧遇到豫王手下,恐怕就是豫王得到風聲后派入江寧的探子,再借陸徜之手,于京城外搶走周秀清,把這樁案攪得越發復雜。 “當日明舒遇刺之事,料來也是因為那位將明舒的存在告訴高仕才的。高仕才做為主兇之一,知道明舒還活著,生恐罪行敗露,狗急跳墻派人入京行刺。” 這是當初陸徜最迷惑的地方,就算他派去江寧的人打草驚蛇,但其中未涉明舒,高仕才不可能那么快得知明舒躲在京城且又是狀元的meimei,當時他亦疑心高仕才京中有靠,但現在看來,卻并非這么一回事。豫王也沒那么長的手,能伸到江寧去。 只是已經無法確定在這件事上,唐離參與了幾分,是她的主意還是那位的主意了,但后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肯定出自唐離之手。 “如此說來,這兩樁案子與簡家劫案并無關系,那簡家案的兇手……”趙景然蹙眉望向明舒。 魏卓與宋清沼也同時望向明舒。 明舒淡淡開口:“對不起,那天晚上,我只看到高仕才和周秀清,沒有看到其他人,也沒聽到第三個名字。” 她聲音剛落,就見趙景然眼現失望。 陸徜心中卻是一痛,只道:“你沒對不起誰,這并非你的錯。” “明舒,案子查下去總能水落石出,這條路不通咱們再找其他路。”宋清沼亦溫聲勸慰道。 魏卓沉聲道:“丫頭,放心吧,我們會找出真兇,還你家一個公道。” “謝謝。”明舒垂頭道。 趙景然也待勸她兩句,卻忽聞外面有人傳話,竟是圣人派內侍出宮,傳召他入宮問話。 “三殿下先回吧,這里交給我了。”魏卓抱拳道。 圣人傳召,自不敢耽擱,趙景然整了整衣襟,帶著人匆匆離去。陸徜目送他離開,才向魏卓開口:“魏叔,謀害三皇子的證據可找到?” 雖然與簡家案沒有關聯,但是謀害三皇子卻是板上釘釘的事,總能揪出兇嫌來。 怎料魏卓卻搖了頭:“禪臺被大火燒得干凈,你說的禪臺被人動過手腳會致人墜落的證據雖然已經找不到,但工部那邊的排查倒是揪出了動手腳的兇徒。是負責搭建禪臺的木匠,有人買通他在榫卯上動過手腳,可他只能指證是柳婉兒所為。” “那柳婉兒呢?” “已經審問過柳婉兒,不過此人非同常人,用了刑依舊咬緊上線是唐離,再無其他人,一切皆聽唐離之命行事,可唐離已死,死無對證,唯一能夠說明問題的,就是唐離曾出入于那位身邊,但她也未得姬妾位份,很難直接指證。”魏卓道。 “魏叔,可審過柳婉兒?禪臺的那場火,是她安排的嗎?”明舒忽然道。 魏卓搖頭:“她只承認禪臺動過手腳,但那場火她死也不肯承認,我亦審問過寺中僧人,并無疑點。那天能進禪臺附近的人員,全由禁衛軍一早查驗過身份,確認沒問題后才放入的,外人嚴禁入內,出問題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場火,看起來確實像個意外。 明舒垂下了頭,并沒反駁。 那天到后來,出現了例外,不是嗎? ———— 天越來越暗沉,雨也越下越大,嘩嘩雨聲不絕于耳。 一場案件分析耗盡眾人心神,天將明時分才到寺內廂房暫做休憩。 似乎沒過多久,天就亮了,雨聲也停了,只剩屋檐的落水,滴滴答答。 陸徜只閉眼睡了一個時辰就醒來,披衣出屋時,院落中只有幾個僧人正在灑掃。明舒的房門緊閉著,也不知昨晚是如何度過的。他在院中停頓片刻,往大雄寶殿走去。 寺院內的日子并沒因為這些事的發生而有所變化,僧人們的早課照常,陸徜踏進寶殿外的空庭時,早課結束的鐘聲正沉沉撞響。 燒毀的禪臺架子還未清走,四周的狼藉仍保留著當日模樣,陸徜沿著四周走了一圈,最后踏上寶殿西側的閣樓。 閣樓有兩層,二層外有眺望風景的長廊,是那天魏卓用來居高監守全場的地方,陸徜走到長廊上,一陣風迎面吹來,刮得他鬢發紛飛。 他扶欄遠眺,在這里站了約近半個時辰,才從上面下來,慢慢又踱回廂房,才剛走到禪院外,便與宮中傳旨的內侍迎面撞上。 “開封府少尹陸徜接旨……” 旨意是圣人今早剛下的——假扮皇子登上禪臺,褻瀆神明,又有欺君之嫌,即日革除少尹之職…… “臣領旨,謝恩。”陸徜跪接。 起身之后,那內持拍拍他的肩膀,留了句“好自為知”便離去,陸徜面上無異,轉頭卻見明舒的屋門已敞,她正扶門靜靜望來。 十載寒窗才換這出人頭地的機會,他本該仕途平坦,不該……不該是這個結果…… 第115章 仍做兄妹? 陸徜來不及與明舒說上話, 她退回房中,將門當著他的面關上。 “明舒,開開門。”陸徜的聲音與敲門聲一起急切響起, “只是暫時革職而已, 你不必放在心上, 明舒!明舒!” 明舒背頂著門緩緩跪下, 抱著雙膝蜷在門后,頭埋入膝間,雙拳攥得骨節泛白。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換了個人。 “明舒?”溫緩平和,是宋清沼的聲音。 明舒抬起頭, 深吸口氣,才站起身轉頭打開了門。門外果然站著宋清沼, 他正要出門之際被陸徜急切的喚聲給吸引過來的。陸徜退在宋清沼身后,目光凝在她身上。 “我沒事。”她絕口不問才剛聽到的事,只道, “我可以回去了嗎?” 宋清沼道:“可以回了。”他說著往外讓,“走吧, 我送你回去?”說話間他看了眼陸徜, 陸徜并未阻止,只在明舒走出屋子后跟在他二人身后。 向魏卓請過辭,三人離開大相國寺。一路上, 三人都極有默契地不提簡家的案子與陸徜被革職之事。明舒踏上宋家馬車,將陸徜留在原地。 宋清沼透過馬車窄小的窗看著站在原地的陸徜人影越變越小, 他覺得自己應該開心的, 但不知為何, 他并沒半點喜悅:“明舒, 你與陸徜他……” “我和他相識能有十年了吧。說句讓你見笑的話,從前在江寧時,我只想嫁給他,但他那人清高性子又犟,不愿做趨炎附勢貪圖富貴之輩,從沒對我另眼相待,一直只是我單相思。在他進京赴考之前,我與他將話挑明,我們本該在那日就此別過,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是江寧的冬天,剛剛下完雪,一片茫茫的白,干干凈凈。 “他常把恩義掛在嘴上,說多虧我家照拂,總有一日必會還上的。那時我只覺得他這人迂腐,不過幾兩銀子的事,也值得他大驚小怪記在心上那么久?如今我才知道,這滋味并不好受。簡家予他,不過是雪中送炭的一包銀子,救過他母親的性命,該還的,他都已經還上了,他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欠他的東西這輩子都還不上。” 身家性命、仕途前程,所有的一切,通通都給了她。 “明舒,陸徜做這些,不是為了還恩……”宋清沼眉頭微蹙,他并不愿替情敵說話,但…… “我知道!可即便如此,我也……受不起。宋清沼,對不起,我說得太多,讓你見笑了。”明舒狠狠揉揉眼睛,睜著通紅的眼眶朝他道,“我不回魏府,麻煩送我去滿堂輝。” ———— 滿堂輝早上沒什么客人,伙計正在擦拭家什,瞧見明舒進來眼睛就是一亮,很快迎上前去。 這位三東家已經有好幾天沒來鋪子里了。 “把李賬房叫到后堂見我。”明舒無心聽他恭維,吩咐了一聲,徑直走到后堂。 片刻后,賬房先生抹著額上細汗進了后堂,明舒卻連寒暄的機會都沒給他,便吩咐道:“勞煩李先生將鋪子開業至今的賬目清算一下,看看憑我的股能分得多少紅利。另外,讓伙計們盤點鋪子,今天以內務必完成。” “啊,這……”賬房先生微驚。 這突如其來的清算和盤點,有些山雨欲來之勢。 “縣主和殷娘那邊,我會親自交代,不會讓你們為難的,你們照做便是。”明舒沉聲道。 賬房先生領命退下,明舒坐在案前靜思片刻,取出貨冊,把這段時日生意上的往來、各府的定貨情況等等逐一厘清,登記成簡冊以便查閱,過午她又吩咐讓人將近期物色的掌柜人選都找來,一一甄選。 如此這般,時間轉眼過去,踏著夜色回去時,明舒心里只在盤算著一件事。 如果從滿堂輝撤出,她一共能拿到兩千三百兩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