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這個計劃本來沒有問題,但任誰也沒想到,這節骨眼上竟然發生了蔡氏欲殺人滅口卻意外身亡的事。蔡氏之死,讓所有人理所當然地將柳婉兒與盧家失竊的嬰兒想到一起,同時也斷了尋找嬰兒真正去向所有去路。 而如今回頭細思,明舒才發現他們從沒查過做為苦主的柳婉兒。 他們一直在被盜子案, 亦或者是柳婉兒牽著鼻子走,如她所愿查出了在盧家十七年的盧瑞珊是拐子之女,但這個柳婉兒……她就是真正的盧三娘嗎? 沒人可以證明這一點, 一切全憑各人主觀臆測,不是嗎? “阿兄, 如果柳婉兒也不是真的……”明舒因為自己的推測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由背脊直沖天靈蓋。 那等于是她送走一個假的盧三娘,又再將一個假的三娘送進了盧府,這對馮氏來說, 又會是多大打擊? 而如果柳婉兒是假的, 那么從一開始,長命鎖和絲帕就通通都是給她設下的圈套, 利用她的同情心, 最終通過她的手把這個假的柳婉兒送進盧家。 柳婉兒進盧家,又有什么目的?難道只是單純的貪戀富貴, 想變成尚書府千金? 明舒越想, 便越覺得冷。 “阿兄, 我……有點害怕……”她雙手環胸,將他披來的外袍裹緊,人也往椅子里縮了縮。 來京城這么久,她頭一回因為未知的種種而心生怯意。 陸徜很認真地聽完她的分析。 這原本不過是樁再普通不過的孤女尋親案,當初明舒接下之時,他甚至沒有想過會與工部尚書盧家扯上關系,后來也沒太關注過這件事,只偶爾與明舒閑談時知道些細枝末節,也沒擺在心上。 如今聽來,亦是他失察了。 “明舒,看著我。”陸徜蹲在她身前,目光與她的眼相平,“別害怕,我在。” 溫熱的掌撫上她的臉頰,又輕輕挑起散落的發絲勾到她耳后,明舒在他平靜溫和的目光下漸漸冷靜。 “單憑一個長命鎖和絲帕,證明不了什么。如果覺得不對,就查下去,查到對為止。”陸徜此時方道,“如果柳婉兒真有問題,這長命鎖既然能被她拿到,那肯定是通過某些途徑得到的。涉案的左不過那些人,去查一查長命鎖的來歷,也許能發現蛛絲馬跡。” 明舒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剛要點頭,忽然鼻子一癢,不由自主捂住唇鼻“阿嚏”一聲。 “跟個孩子一樣。”陸徜攏緊她的外袍,起身給她煮茶。 明舒這才回神發現陸徜也是就寢的裝束——單薄的中衣愈發顯得腰背挺拔,線條分明。 她呼吸微微一滯,飛快低頭看自己的腳。腳上套的是陸徜在家常穿的軟底布鞋,曾氏所納,他很愛護,鞋面保持的很干凈,現下掛在她腳上蕩啊蕩,像只小船。 陸徜倒了熱茶轉頭就見明舒低頭蕩腳的模樣,她整個人攏在他寬大的外袍中,腳上套著他的鞋,長發披爻,如瀑布般垂落,半掩著明媚的臉龐,叫人看不清五官模樣,卻愈發撩拔人心。 他漸漸便覺口舌微燥,喉間生澀,偏偏明舒此時又抬起頭來,拿一雙澄澈眼睛望來,里頭不解世情的無辜迷惑,對于一個成年的正常男人來說,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陸徜暗自深吸一口氣,方走到她身邊將茶遞到她手中:“喝過熱茶就回屋去吧。天已很晚,你該睡了。” 明舒無所覺,只覺得自己確實打擾到陸徜,喝了兩口熱茶便罷手,起身道:“那我先回屋了,阿兄也早些休息吧。” 語畢她起身走到門前,要將外袍脫還給陸徜。 “披回去吧。”陸徜阻止她的舉動,目送她出門,朝著自己房間飛奔而去,片刻就消失在他眼前。 他這才將門重重關上,單手按著門框微俯了身,緩解自己的情緒。 就這么站了一會,他又走到盆架前,雙手探入滿盆涼水,掬起就往臉上潑。 清水打濕了他的鬢發,水珠沿著臉頰滑過脖頸滾入衣襟中,帶來一點點的涼意。 他閉上眼,長長吁出口氣。 這樣的日子,萬分難熬。 ———— 翌日,明舒一起床便帶著人出門,也沒等派去給應尋傳話的人回來,就往北斜街去了。 現在蔡氏已死,只剩下彭氏。如果這長命鎖和絲帕當時確實跟著嬰兒一起被盜走,那么彭氏有很大可能也見過這兩件東西。 明舒打算再找彭氏問明長命鎖和絲帕一事。 到北斜街時時辰已經不早,街巷人來人往已很熱鬧,家家戶戶也都起灶煙滾滾,大門敞開忙起一天的活計,只有彭氏的房子還緊閉著門,不見煙火,就連窗子也關得緊緊的。 明舒朝邱明點點頭,邱明便替她上前拍門。 “彭婆子?”門拍了三下,邱明開口喚人。 里面無人應答。 邱明又加重力道拍了幾下門:“彭婆子!找你算卦的!快些開門!” 依舊無人開門也無人應答。 邱明回頭:“可能不在家?” 明舒看著黑漆漆的房子半晌,斷然出聲:“砸門。” 邱明猶豫:“擅闖私宅,不妥。” “有事我擔著。”明舒沒有任何猶豫道,“砸!” 邱明就再沒多問,只側身而站,以肩膀對準木門向前猛力一沖,并不牢固的木門應聲而開。明舒提裙邁入這間逼仄的小房子中,展目先望。 一眼見底的屋子,亂成一片。 這亂并非打斗的亂,而是翻箱倒柜后不及收拾的亂。 桌上的碗筷沒有收拾,斗柜的抽屜被抽出后再沒送回,里面的東西倒了滿地,布簾后的寢間被褥凌亂,屋里的箱籠全部打開,衣裳少了一半,余下的東西也被翻得凌亂不堪…… 明舒每間屋子都看過一遍后,攥緊拳頭坐到廳堂中,滿面凝霜緊抿雙唇不發一語。 得到通知的應尋匆匆趕來時,就見彭氏和余連的房子門外守著明舒的人,他狐疑地邁進屋中,邊看邊道:“怎么回事?明舒,你們這是……” “師父,彭氏母子跑了。”明舒冷冷開口。 什么? 應尋聞言吃了一驚,與她一樣沖到每間屋里查看一番,得出與明舒同樣的結論。 這屋里到處都是匆忙收拾細軟的亂象,宅中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拿光,衣裳也少了一半,應該是彭氏和余連天從公堂回來后匆忙收拾東西連夜離開的。 這已經是明舒最樂觀的猜測——如果他們是因為某種原因而逃離的,那還好,但若是又中了誰的圈套,性命安全就不好說了。 “他們為何要逃?”應尋不解。 案子已經了結,官府也沒追究彭氏的意思,他們連夜離開太說不通了。 “這就要問他們了。”明舒依舊是冷的,那冷冽中透著一絲憤怒。 蔡氏死了,盧家失竊的嬰兒下落再無人知曉;彭氏逃走,赤金長命鎖來歷成謎…… 所有的線索,通通斷了。 單憑一個長命鎖的推測,不足以向世人證明什么。 ———— 短暫的沮喪和憤怒過后,明舒恢復理智,將自己的猜測說與應尋。 聽完她的分析,應尋也蹙緊眉頭,陷入沉思。 明舒的斗志在得知彭氏和余連失蹤的那個瞬間已被點燃,臉上失去慣常的笑容,與應尋坐在彭氏逼仄的小屋內,沉默過后商量起對策來。 “彭氏的下落交給我,先查查他們是否出城,不管是出城還是留在汴京,總有痕跡可循。”應尋道。 明舒點頭道:“師父,最近和彭氏母子來往接觸的人也要查一查,余連混跡賭檔酒肆,他常出沒的地方,也許能打聽到些什么。” “我會安排人手排查。” “還有,柳婉兒的來歷背景可疑,我們找個時間,去她居處附近找鄰人問一問。”明舒又道。 應尋一一應下后,很快就告辭離去,先找同僚安排查彭氏下落之事。 明舒坐著不動。 線索全斷,那就撒網捕魚,就算大海撈針,她也要找到新的線索! ———— 日暮時分,一匹棗紅駿馬飛馳而過,往魏府掠去。 曾氏午間做了些吃食,為了謝這段時間魏卓的照顧,便帶著陸徜與明舒親自送了一份過來,以表謝意。魏卓有些受寵若驚,忙迎三人入廳,又是讓座,又是命人上茶。 “我阿娘包的餛飩,最是鮮美,魏叔嘗嘗。”明舒笑著幫曾氏將食盒內的吃食一樣樣取出,端到魏卓桌上。 魏卓低頭望去,只瞧見熱乎的餛飩,有翠綠雪白二色,綠色為素飽,雪白的則是rou餡,湯頭泛著一點點油花,是雞湯吊的,其上灑著蔥花、蝦皮等碎物,聞著就鮮香。除了餛飩外,還有一碟翡翠白菜卷,一碗燉爛的冰糖肘子以及一盤羊rou胡餅。 這幾道都是家常菜,談不上多精致,可看著就叫人犯饞。魏卓一個人過了多年,府中雖然也有廚房,但廚子是從前軍中的伙夫,煮的都是大鍋飯菜,他吃慣了不覺有什么,今日見到曾氏送來的吃食,忽覺從前吃的那些,簡直不堪入腹。 曾氏做的菜,就像她這個人,處處透著熨帖人心的溫暖柔和。 “多謝曾娘。”魏卓道謝。 曾氏便道:“在府上叨擾多日,承蒙殿帥照顧,無以為謝,也只有做些吃食聊表寸心。” “曾娘客氣了。”魏卓忙道,“這些不過舉手之勞,曾娘無需放在心上。” 曾氏微微一笑,看了眼陸徜,陸徜便道:“魏叔,菜要趁熱吃,我們就不打擾你用飯了。” 明舒擺好碗筷,也過來扶曾氏,正要笑著告辭,卻聽廳外傳來一陣急切腳步聲。 “稟殿帥,江寧府廂軍指揮使曹海曹指揮求見!” 眾人目光齊向廳外望去,魏卓與陸徜對視一眼,神情各自凝肅。 曹海到汴京的時間,比他們估算得快了許多天。 隨著屬下的通傳,廳外寬闊的空庭上走來一人。 那人年過四旬,方臉闊耳,著銀亮胄甲,手里抱著軍盔,腰間別著佩刀,虎虎生風地走來。魏卓忙迎出廳外去,陸徜也跟了上去,只留明舒扶著曾氏站在廳中。 “末將曹海,參見殿帥!”曹海一看到魏卓,便單膝落地行禮。 魏卓兩步上前,要扶他起來:“兄弟,多年未見,何必如此多禮,快起來!”他一邊說著,一邊望向外面,又疑惑道,“就你一個人?” 曹海卻不肯起身,仍抱拳跪地,垂頭道:“殿帥,末將有負上命,未能將犯官高仕才押送入京,特來向殿帥請罪。” 此語一出,陸徜色變:“高仕才跑了?” 曹海看了陸徜一眼,又望魏卓,魏卓亦是大感詫異,只道:“說吧,自己人。” 曹海方續道:“赴京途中,他畏罪自縊,死在客棧。他的尸首與其余涉案人一并正在押送入京的途上,現下應該已近汴京。末將恐怕殿帥久等,故先快馬來報。” 陸徜第一個反應,是回頭望向明舒,明舒正扶著曾氏站在廳中,恰也望來,兩人目光無聲相遇。 簡家滅門劫案的最大兇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