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是啊,一家人。”曾氏嘆了聲,不多說,低頭抿起茶來。 母女兩在家里用過飯,明舒扶曾氏回屋午歇,打算待曾氏睡著后自己去趟衙門,不想曾氏才剛躺下,外頭就有人求見。 那人母女兩熟悉,是魏卓安排在勝民坊李老太身邊的貼身侍女。 曾氏又披衣起身,與明舒一同見了這個侍女。 “曾夫人,陸娘子,老太太她……不行了……大夫說已經油盡燈枯,但她不肯合眼,撐得很是痛苦。魏大人已經趕到,是他讓奴婢來請夫人的,說老太太有心愿未了,求夫人去一趟。”侍女紅著眼睛道。 曾氏沒有猶豫,立刻起身更衣梳發,又朝明舒道:“你陪我同去吧。” 明舒點點頭,自去準備。沒多久,二人就跟著侍女出門,坐上駛往勝民坊的馬車。 ———— 趕到勝民坊時,已臨近傍晚,明舒扶著曾氏下馬車,匆匆邁進李老太敞開的家門,輕車熟路地上了閣樓,走到李老太屋外。 房間窗戶半閉,光線暗沉,空氣里彌漫的是夾雜著藥味的陳悶氣息,聞起來并不舒服,魏卓早就來了,正坐在李老太床頭握著老太太的手,用另一手給老太太順氣,大夫站在他身側,正往針袋里收針。 李老太太平躺在床,面色發灰,喉嚨內發出“嗬嗬”痰音,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用久病后眍的眼瞪著魏卓,渾濁的眼球內,是人生在世最后執念。 “魏叔。”明舒輕聲喚了句,扶著曾氏入內。 大夫退到一旁,魏卓亦很快起身相迎,壓低了聲音道:“實在抱歉,麻煩你跑這一趟,老太太她……” “我明白。”曾氏柔聲阻止了魏卓的解釋,上前坐到魏卓先前坐的凳子上,握住老太太的手,又朝老太太道,“老太太,我來了。” 李老太渾濁的眼睛在看到她的時候似乎一亮,而后又艱難地轉動著在屋里尋找著誰,魏卓見狀忙跟著上前,明舒見狀立刻將旁邊的繡凳搬到魏卓身后,好讓他能與曾氏并排坐著。 “謝謝。”魏卓回頭向她道聲謝,又轉向李老太,伸手輕輕覆在曾氏握著李老太的那只手上。 曾氏聽他在自己耳畔說了句:“得罪了。”下一刻,手被他抓住。 “阿娘,我們好好的回來了,你放心。”魏卓握著曾氏的手朝李老太太溫聲開口。 這一聲落下,明舒便見李老太太灰敗的臉上綻出幾分神采,她依舊說不出話,口中“嗬嗬”聲轉急,只轉動著眼珠看魏卓與曾氏。 曾氏臉紅了紅,卻仍是開口道:“阿娘,我會與他好好的,你放心。” 李老太太這才慢慢闔上了眼,眼角有淚水緩緩流下。她這輩子早就別無所求,只希望戰死沙場的兒子能回來,和媳婦一家和和美美,就像剛成親時那樣。 “嗬嗬”的痰音漸漸消失,屋里歸于平靜,誰也沒在此時出聲打破這一刻沉默,直到良久之后,大夫才開口:“殿帥,夫人,老太太已經走了。” 魏卓和曾氏這才回過神來。觸景生情,曾氏已然紅了眼眶,淚水滾落面頰猶不自知。魏卓松開手,情不自禁向她眼底拭去:“莫難過,阿娘了卻心愿,去得很安祥。” 曾氏起先怔怔的,待他粗礪指腹摩挲過她的臉頰,才被那一絲異樣觸感驚醒。 “對不起。”魏卓也突然察覺自己的唐突舉動,雷殛般縮手。 曾氏也別開臉,以袖子拭淚,魏卓瞧見了,又笨拙地摸出素帕遞予她。 “不用了,我沒事。”曾氏推開他的手,輕按兩下面頰,站起身來。 明舒忙過來扶住曾氏,與她退到門外,魏卓也跟出門來,向她道謝:“今日真的多謝你,能了卻老太太一番心愿,讓她走得了無牽掛。請受魏某一拜。” 說話間魏卓便拱手長揖,曾氏嚇了一跳,急忙伸手阻止他。 開什么玩笑,讓堂堂禁軍統領給她行這大禮,她可受不起。 不過力量到底過于懸殊,魏卓這一揖,還是結結實實地行了下去。 “明舒,你怎么也不幫忙攔著點。”曾氏受了這一禮,有些不安,又惱明舒作壁上觀,于是沖她道。 明舒可看得開:“你都和魏叔都扮上夫妻了,受他這一禮也沒什么。魏叔又不是那種在意世俗眼光,拘于禮法的人,你就別這么放在心上了。” “你……”曾氏被明舒一通搶白,竟是無言以回。 魏卓見母女兩人似乎有因自己而起爭執的苗頭,忙道:“我送你們下樓。老太太已經辭世,她的后事交給我,你們先回吧。” 曾氏便與明舒一邊下樓一邊道:“唉,相識一場,老太太命苦。靈棚搭好后,我再來給老太太上炷香。” “你有心了。”魏卓道。 他將兩人送到門外,自己也回首看了眼這幢陳舊小樓,嘆道:“其實朝廷給過老太太撫恤,其中就有一幢新宅,她早就能搬離這里,但她一直不肯離開,執意留在這里等她兒子,是我沒有替朋友照顧好老人……” “殿帥節哀,您已經盡到自己的責任了。”曾氏勸慰道。 魏卓點點頭,只道:“好了,不耽擱你們,先回吧。” 曾氏這才與他告辭,帶著明舒往巷外走去。 夕陽半落,魏卓站在門口目送她們離去,瞧二人身影漸遠,方待回頭,卻突然瞥見對面暗巷中有兩個黑衣男人走出。 久經沙場,經生歷死煉出的警惕在這一刻爆發,魏卓眼神頓厲,箭步跟上前去。 才跑出數十步,他就看見曾氏與明舒被另一條暗巷中竄出的黑衣人捂著嘴拖進巷中,而先前那兩個黑衣人也跟進巷中,將人堵在陰影內。 魏卓不作多想,一面從腰間拔下鳴鏑朝空發出,一邊跟上前去。 他來勝民坊看李老太太,向來輕車簡從扮成普通人,身邊并沒帶有人馬,但他的人也不會離他太遠,這鳴鏑就是急情時發射的信號。 窄細暗巷內,明舒叫人勒住脖頸,那人手中拔出短刀,沒有半分猶豫,朝明舒腹部捅去,曾氏被人摜摔在地,看得魂飛魄散,厲聲痛呼—— 明舒喘不過氣,脖間的手如鐵箍,她毫無掙扎之力,眼見刀已近身,電光石火間,遠處飛來一塊碎石,砸在那人手肘xue位。那人手臂頓麻,短刀“當啷”一聲落地,眾人俱驚,卻見巷口處一道人影閃來,先是飛腳踹開曾氏身邊男人,再劈手奪下他手中刀刃,飛身斬向勒住明舒的歹人。 “咳!”歹人被迫松開鉗制,明舒終于喘上氣,邊嗽邊跑到曾氏身邊,將曾氏扶起。 “你們出巷。”魏卓半句廢話沒有,邊應對齊擁而來的歹人,邊揮刀而下,斷去歹人追路。 明舒毫不遲疑,強扶曾氏往巷外逃去,歹人還欲再追,卻均被魏卓攔下,明舒只聞得身后刀刃錚然聲不停歇,曾氏到底掛懷魏卓安危,不斷轉頭。魏卓身手雖然利落,但一以對眾,又要護著她二人安危,仍是落了下風。 及至兩人逃到巷外,明舒忽然招手:“這里,殿帥在這里,你們快來!” 她聲音很大,傳入歹人耳中,歹人交換眼神,放棄追殺從巷后逃去。魏卓提刀轉身飛奔到巷口,方見巷外并未來人,竟是明舒詐敵。想想也是,他的人馬雖在附近,但趕來支援需要一段時間,哪會這么快。 “我們離開這里再說。”魏卓當機立斷。 “啊。”曾氏走了兩步,卻忽然一聲痛喚,滿頭沁汗,雙眉緊擰。 上回是絆到,這回是真的扭傷腳踝了,應是適才被人推倒在地是所受之傷。 “阿娘。”明舒擔心地扶住她。 曾氏搖搖欲墜,強忍著邁步,咬牙道:“沒事,我們先離開……”話雖如此說著,但下腳卻是鉆心的疼。 “明舒,替我拿著刀。”魏卓把染血的刀扔給明舒,又向曾氏告罪,“曾娘,得罪了。” 一語落地,他索性出手,攔腰抱起曾氏,大步朝巷外走去。 曾氏驚呆,明舒也愣了片刻,提著刀,摸著脖子趕緊跟上。 沒走多遠,巷口處就有一隊人縱馬而來,到魏卓面前停下,馬上之人落地,齊向魏卓行禮。 魏卓冷道:“剛才有四個黑衣人伏擊良民,身高均在六尺上下,身上藏有短刀利器,往巷尾逃逸,你速帶人封鎖勝民坊,務必將人抓到!” 屬下領命而去,魏卓方向明舒凝道:“那起歹人欲置你死地,你們處境危險,暫時不要回家,且隨我回府,待查明情況再作打算。” 明舒提著刀,亦無猶豫:“好。聽魏叔的。” 曾氏:“……”就不問問她的意見嗎? ———— 夜幕降下,一行數人縱馬入城,在南門前停馬。 陸徜坐在馬上點名:“你二人有傷,且往三殿下處復命,余下四人,先去我府上守著。” 能在汴京城外下手,對方勢力恐怕已經進入汴京,他怕明舒有危險,得先讓人到家中守護。只是奇怪,他就是怕打草驚蛇,所以搜捕與押送周氏進京的行動一直都是秘密進行,應該不曾驚動對方,那為何人會在汴京城外被劫? 他擰眉思忖片刻,并沒隨那四人一起回家,而是只身去了另一處。 ———— 天色暗透,宋清沼從翰林院下值,正在回國公府的路上,策馬慢行至榆林巷時,忽見前頭飛馳而來一人。 “吁。”陸徜勒馬停在他前方,攔下他的路,“宋兄,陸某有事請教。” 片刻之后,二人將馬拴在附近樹下,挑了個僻靜地談話。 “應該沒有。我派去的人只是暗中打聽你家情況,并沒去查過簡家的案子,應該不至于打草驚蛇。”宋清沼回答完陸徜的疑問,又問,“發生了何事?” 陸徜凝眸,眉心郁色難散,道:“出了些差子。你的人在江寧打聽消息時,可曾發現什么異常情況?” “異常情況倒是沒有,不過……”宋清沼略作思忖,有些不太確定地開口,“我的人在江寧遇到過豫王的人,算嗎?” “豫王……”陸徜倏地握緊拳,很快又向宋清沼抱拳,“多謝告知。” 宋清沼點點頭,問起明舒:“明舒她……” “她偷聽了那夜你我間的談話,知道我與她并非親兄妹,不過并沒聽到簡家劫難。”陸徜據實以告。 “……”宋清沼神色一滯。 “好了,我還有要事,先走一步。”陸徜抱拳向他告辭,只是未等轉身,忽聞一聲細細的破空聲,他周身一凜,喝了句“閃開”便推開宋清沼。 一支羽箭擦身而過,沒入附近的樹桿上。 宋清沼大驚,與陸徜一起望向箭來的方向。陸徜卻上前半步,將宋清沼攔在身后,沉聲道:“他們沖我來的,你先走,快!煩請替我回府一趟,我擔心明舒安全。” 既然已經找上他,明舒的身份定也藏不住。 話音才落,遠空又傳來數聲破空之音,幾支羽箭接連射來,黑暗里亦響起窸窣腳步聲,幾道人影躍出。 “走!”陸徜一聲沉喝,躲開兩支羽箭,迎敵而上。 宋清沼遲疑片刻,斷然退出巷子。他的武藝不比陸徜,留下會是累贅。 陸徜身上并無佩刀,只能赤手空拳對敵,又以一敵眾,轉眼就落下風,對方果然沖他而來,并沒糾纏宋清沼,只刀刀向他劈下,招招皆是致命。 眼見宋清沼消失在巷中,陸徜邊應對敵人邊思退路,正吃力時,巷口處忽傳來一聲馬兒急鳴。 陸徜抬頭一看,卻是宋清沼策馬回來,手里還拉著另一匹馬的韁繩。陸徜的馬,就跟在宋清沼的馬兒身后。 “陸徜,快點上馬!”宋清沼道。 陸徜咬牙振作余力,踹開身邊逼近的人,幾個閃身逃到巷口,翻身躍上馬背,緊攥韁繩調轉馬頭,勒起馬蹄踢開趕過來的人,吼了聲:“走!” 只聞兩聲急叱,陸徜與宋清沼并肩策馬,縱向長街。 風聲呼嘯而過,二人奔馳到人多的地方,方放緩速度。宋清沼策馬在前,轉頭回望陸徜,剛要開口問他,卻見他臉色刷白,街燈照耀之下,一支羽箭插在他左肩上。 “你中箭了,我帶你去找大夫!”宋清沼眉頭大蹙。 陸徜掐著露在外面的長箭,用力一擰,把礙事的箭桿折下,咬牙道:“不用!回家,我要回家!” 明舒,還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