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沒事不能多呆會?”明舒一臉“阿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神情盯著陸徜。 “可以。不過我看你不像是沒事只是單純來陪我的模樣,說吧,有什么事?”陸徜一眼看穿她。 明舒剛剛端起的托盤又放下了,挨到陸徜身邊道:“阿兄,我聽說……呂春蓮的案子開審了?” “嗯。”陸徜點頭。 “這樁案子引發民憤了。”明舒又道。 呂春蓮那樁案子鬧得很大,以至即使明舒禁足在家,也聽到了風聲。由于當日呂春蓮當街脅持黃老四,逼他承認錯誤,又將衛家陰私公諸于眾,當場便激起百姓憤怒,后來消息在京城傳開,又引得議論紛紛,同情可憐呂mama的百姓越來越多,民眾輿情激昂。雖說呂春蓮殺人證據確鑿,她本人也并無抵賴,按律當斬,不過面對如此劇烈的民意,審案的官員遲遲不敢決斷,只恐引發民心禍亂。 這是一場律法與情理之間的較量。 “是,此案已上達天聽,驚動了圣人。”陸徜道,“如今朝中上下也都在討論這樁案子,分成兩派。” 一派自然是依律法嚴懲,決不姑息;另一派認為事出有因,呂春蓮情有可原,可以適量減刑。 “這兩派,各以豫王與三殿下為首,相執不下,圣人也正頭疼。”陸徜又道。 豫王? 這是明舒近期第二次聽到這個封號了。 豫王趙景陽,是今上的庶長子,其母已經亡故,她與皇后一樣都是今上潛龍時期的舊人,不過位份差得遠,只是個良娣。她在今上登寶繼位的第二年病逝,因育有庶長子而被追封靜妃。趙景陽在宮中長到十三歲,便被賜封豫王從宮中搬出移居豫王府,是今上所有皇子中最受圣人器重的兩個兒子之一。 而另一個倍受圣人喜愛的兒子,自然是由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趙景然。 那天聞安說,唐離離開松靈書院后,憑借謝熙之力攀上的,就是這位豫王殿下吧。 “阿兄,那你的想法呢?站哪邊?”明舒思忖片刻問道。 陸徜并沒說自己的立場,只道:“朝中這兩派爭斗,涉及開封府尹之位,豫王不會輕易放過,不過今上以仁治國,私心怕是更偏向三殿下一些,只是尚缺合適契機……” 他說著從屜中取出一份折好的信箋,紙背可見密密麻麻的墨跡,但不知這紙中寫的是何內容。陸徜將這信箋往明舒那邊一推,卻在明舒要接之時又重重按住。 “這個,應該可以幫到呂春蓮。”陸徜道,“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能由你出面。” 面對陸徜的目光,明舒有種心事被看透的錯覺。 這封信,陸徜應該早就準備好了,只等她開口。 “這是什么?”明舒問道。 陸徜這才將手拿開,明舒將薄紙展開,喃喃念出紙上的字:“萬民書……” 紙上的字跡力透紙背,這是陸徜親筆所書的一封萬民請愿書,信中細訴呂氏、衛家、黃老四以及杜文卉間的來龍去脈,可謂字字血淚,發人深省,叫聞者慟情,聽者傷心。 陸徜的筆力,毋庸置疑。 “三日之內拿到汴京百姓的請愿簽名,送到開封府,應該能幫到呂春蓮,最好能讓苦主之一的杜文卉出面,能達到最好的效果。”陸徜靠到椅背上道。 明舒已經看完全文,臉上慣有的嬉皮笑臉已被正色取代。 “阿兄,你做這些,是因為同情呂春蓮,還是因為想輔佐三殿下?” 陸徜看了她許久,方道:“都不是。” “那是……” “是為了你。”陸徜道。 “……”明舒一怔,望著陸徜的眼久不能言。 “不想看你有事沒事長吁短嘆的模樣。”陸徜隨意道,又指指自己肩膀,“寫得我腰酸背疼。” 明舒立刻會意,走到他背后。 “阿兄,謝謝你。” 溫熱的手在他肩頸揉捏起來,她用了勁力,那手雖然綿軟,卻又充滿力量,按得他脖子與肩膀一陣痛快的酸爽。陸徜閉了眼,沒有回答明舒的謝意,只感受這一刻屬于她的溫柔。 “世道于女子不公,天底下像呂mama,像衛夫人這樣的人何其多,律法不達,又有誰能在慘劇釀成前幫到她們?”明舒有感而發,手上動作漸漸停下。 “一石能激千層浪,你可知呂春蓮之案已令大理寺修書上奏修訂戶婚律。我朝戶婚律沿用前朝舊律,疏漏甚多,已不再適用本朝。除卻休妻、和離之外,戶婚律中尚有義絕,針對的就是夫妻間的毆殺之舉,只是前朝行文未明,又多維護夫權,以至如今慘劇連連,不止呂春蓮,這些年各地上報的類似案情不在少數。現下朝廷欲修訂戶婚律,若是成功,便是對她們最好的幫助。”陸徜仍閉著眼,慢條斯理地說著朝廷之事,語畢又道,“禮法制度歷朝歷代都在更迭完善,這是個漫長的演化過程,很多的東西,不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一代一代的摸索累積。明舒,你……” 陸徜還待再說什么,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雙眸忽睜,有些疑惑地盯著前面,不敢轉頭。身后的人已在不知不覺間用雙臂摟住了他的脖頸,半身微傾靠在他背上。 這是近乎擁抱的動作。 “你真好。”明舒喃喃道。 她是個不愛聽人講道理的人,可陸徜的道理卻是個例外。他的聲音溫柔,像他用草笛吹出的樂曲,帶著迷惑人心的力量,慢慢地讓她忘乎所以。 她有瞬間忘記他是誰。 陸徜亦不敢作聲,怕嚇到她,他一動不動,身體有些發僵。 就這般靜止了片刻,明舒忽然間回過神來,雷殛般縮回手,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她居然褻瀆陸徜?! “阿……阿阿阿兄,對不起……”明舒蹬蹬退后三步,滿臉通紅,飛身跑向門口,不敢回頭看陸徜臉色。 “明舒!”陸徜無奈喚道,“信!” 明舒轉頭閉眼,摸摸索索到書案邊,飛快拿走那封請愿書,一轉身箭似的沖出陸徜書房。 剛出書房,大口喘氣的明舒就撞上出來尋她的曾氏。 曾氏手里拿著封帶著淡淡幽香的邀帖匆匆走來:“明舒,你來瞧瞧,國公府給咱們下了端午宴飲帖。” 請的是曾氏和明舒。 第79章 長命縷 五月, 入夏之初,端午將至。 明舒的禁足令在她的軟磨硬泡和陸徜的默許下總算取消,狀元府的新生活也漸上正軌,明舒的精力又往鋪子上轉移, 新鋪已經擇定開業吉期, 就在下月初十, 一應事宜都得緊鑼密鼓張羅起來。 這期間她跑了趟衛府, 將重新謄抄過的萬民書送到杜文卉面前, 無需明舒多作解釋, 因著種種緣由, 杜文卉便收下萬民書愿意替呂春蓮奔波。杜文卉又尋許氏與郡王妃幫忙, 萬民書轉眼就在汴京城傳開, 百姓反響激烈,群情憤慨, 波及顯貴。那萬民書在短短三天時間便湊集了百頁名姓,被送到開封府衙。案子最終落下帷幕,受到多方影響,呂春蓮最終留得性命, 被判流放三千里。 許氏與郡王妃二人亦因著這封萬民書, 成了汴京城內外百姓交口稱贊的有德之婦, 風頭一時無雙, 此倒是后話。 天氣正佳, 明舒起了個大早, 正在屋里親自替曾氏梳妝打扮。 今日是她們赴國公府之宴的日子。 曾氏面上有些為難, 盯著鏡子里的人道:“明舒, 這打扮得, 是不是太過了些?” 鏡中婦人, 云鬢高挽,發髻間簪著幾只新買的珍珠簪,簪子雖不算貴重,勝在樣式精巧且又正襯曾氏,愈發顯得曾氏膚白貌美,又雍容雅致,與一般的貴婦人相比,自有別樣韻味,半點不輸那些世家夫人。 衣裳發飾均是明舒挑定的——顏色比曾氏從前常用的要鮮亮不少,她既然不是寡婦,也沒必要總是一身寡淡的見人,女人嘛,誰不愛漂亮,明舒就想將阿娘打扮得漂漂亮亮。 “哪里過了,我還覺得這些發飾不夠隆重呢。”明舒再次喟嘆,兜里銀錢仍是不夠,不能為所欲為的買買買。 曾氏不自在及了,扶著發鬢左看右看都覺得不自在。到底出身平平,并沒見識過大場面,她心里總有些抗拒。 “明舒,我從沒與這些貴夫人打過交道,恐怕……” “阿娘若覺得不自在,不想同她們往來,那咱們就不去了唄,又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宴請。”明舒倒不在意去不去赴國公府的宴請,在她心里曾氏苦盡甘來就該好好享福,哪還要為難自己去應酬這些,“不過我給你打扮得這么美,咱娘倆兒出門去河邊走走,瞧瞧龍舟也是不錯的。” 曾氏聞言心頭大暖,忙道:“扮都扮了,為著你們,我也不能怯場。” 她確是鐘愛自由自在的日子,但人生在世,種種世情應酬,總不能時時刻刻自在,為著陸徜和明舒這兩個孩子,她也不能總窩居后宅,該出去走動走動。 陸徜和明舒眼見年歲漸大,都到議親年紀,做母親的自然要多看看,尤其明舒雙親俱亡,已無長輩替其cao心,簡家的事她幫不上忙,但替明舒挑個可心的人家,她總還是能盡份心力。至于陸徜,她私心雖最鐘意明舒,然而眼下這情況也不是一朝一夕可變,她只能且先相看著,至于最后如何,就看各人造化,但求別誤了韶華才好。 如此想著,曾氏更打定主意要去國公府赴宴。 ———— 雖說要去國公府赴宴,但自己家里也得過節,粽子是昨日就包好的,廚房的曲嫂一早就上屜蒸熟,清甜的香味飄出。桃枝蒲葉等各色節物都準備妥當,等著主人祭拜。曾氏穿戴妥當后先帶著明舒往家中的門上一束束插艾草,等陸徜出來后才行祭拜禮。 端午這日需采艾葉等草藥燒水沐浴,以避疫氣,一家三人都是晨起輪流沐浴,陸徜最后一個出來,瞧見母親和明舒便上前。淡淡的草藥香氣縈繞四周,叫人神清氣爽。明舒今日打扮得格外討喜,頭上戴著釵頭符,腰間墜著裝有雄黃粉的紅布香囊,精神爽利的樣子看著就叫人高興。 陸徜到時,她正同曾氏說話,也不說到什么,曾氏被逗得掩唇直樂,她自個兒也咯咯笑出聲來,露一小排貝齒,陸徜剛想搭話,明舒瞧見了他卻忽然間笑容一落,飛快縮到曾氏身邊,垂下頭一聲不吭,也不和他說話。 陸徜蹙了蹙眉頭。 應該是從書房那日開始,明舒在家中要么避開他,要么見上了也不說話,沒了從前的粘人勁。 明舒這幾天不敢正眼看陸徜,就因那天她心中感動一時忘情,舉止有失妥當。 她無從分辨那一刻的忘情到底何種感覺,事后回想,她只覺得罪過。陸徜于她而言,便如天邊星辰,高嶺之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存在,她身為他的meimei,卻做出那樣的舉動,實在是無顏以對,恐怕她阿兄也不想見她…… 真是太罪過了。 就這般各自懷揣心事,陸徜和明舒跟在曾氏身后祭過神明,各飲了一小杯菖蒲酒,結束儀式。 “一會我帶明舒去國公府赴宴,待晚上回來咱們三人再行家宴。”曾氏一邊說著一邊又找曲嫂子交代廚房上的事。 “明舒。”陸徜叫住跟在曾氏身后鵪鶉一樣的人。 明舒站停,垂頭小聲:“阿兄。” “我是老虎嗎?能吃了你?”陸徜氣道,“你是打算一輩子不看我?抬起頭來說話。” 明舒委委屈屈抬頭,露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瞧得陸徜火氣更旺。 “阿兄,你別生我氣,我再不敢了……” “不敢什么?” 不敢隨便亂抱。 這話明舒沒敢說,只道:“沒什么。我要陪阿娘去宋家赴宴,阿兄若沒別的事,我就先行一步……” “手伸出來。”陸徜打斷她的話。 明舒伸出左手,手腕上是她隨身的金鐲。 “換一邊。” 明舒又換右手。 一條五彩線編成的長命縷搭到她腕上,陸徜一邊認認真真替她綁長命縷,一邊道:“‘清曉會披香,朱絲續命長。’明舒,長命百歲。” 明舒怔怔看了兩眼,心頭頓暖。面對這么慈祥的阿兄,她到底在糾結什么? “謝謝阿兄。”她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