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持續了一整天的殿試已然結束,當場便定下名次,出榜召告天下。 很快的,參加殿試的舉子們陸續從宮門內出來,當前三人皆著緋衣,被眾人簇擁而出。這些舉子自黎明時分入宮,行禮后先經筆試,由閱卷官擇出十人,送呈圣人,再由圣人傳召應答,最后御筆欽定出頭三甲。 金榜要到明早才會張貼,傳臚大典也在兩天以后,現下還未公開。 這一屆春闈,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若是消息傳開,必將引發全汴京盛議。 陸徜先策馬趕回家中,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母親與明舒。 到家之時,天已全黑,家里亮著燈,曾氏坐在廳里一邊繡花一邊等他。 他興沖沖入門,卻未見明舒身影。 ———— 衛家的燈籠也已高懸,大門緊閉著,宅院里頭的人今晚注定無眠。 宋清沼將馬韁交給小廝后整妥衣冠,方邁步走向衛家的大門前。 “若是夫人見公子得了榜眼親自來接她歸家,她定會消氣?!毙P道。 宋清沼不語,只忽然在離衛家大門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街巷另一頭,有人走來。 三日之期已到,明舒并沒回來,陸徜趕到衛家,沒有看到明舒留下的記號。 他要進衛家要人。 燈火之下,同樣身著緋衣的陸徜與宋清沼撞個正著。 一個來要meimei,一個來接母親。 第61章 聚首(蟲) 天已黑,庭院里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在衛府內的除了開封府的人,還有后來趕到衛家的一隊禁軍侍衛,將四周包圍得滴水不泄。 魏卓坐在外院中庭正中的圈椅上,等著開封府的查證結果。明舒跟在魏卓旁邊,哪兒也不能去,什么都不能做。 魏卓雖然讓她避免被捕快帶走的下場,不過她也不能隨意走動。 “悶了?”魏卓看了她一眼,點著桌面道,“喝茶,吃些點心?!?/br> 明舒看著桌面上已經沖了幾遍早就淡得沒味的茶,無奈道“魏叔,我已經滿肚子都是水了?!?/br> 魏卓被她逗樂,唇角揚了揚,道“好了,知道你委屈,且再忍忍,他們辦案能力不錯,應該很快就能還你清白?!?/br> “您說應尋???他那么武斷,也不聽人解釋,手底下真沒冤假錯案?”明舒對應尋意見格外大,她可從沒見過這么武斷又自以為是的人。 “他們自有一套辦案手法,也見慣了各種各樣的犯人,你又假扮江湖術士進入衛府,先入為主罷了?!蔽鹤繉ζ渌硕佳院喴赓W,對明舒卻很耐心,有些閑聊的意思。 明舒才要開口,庭院外就走來一行人,卻是開封府少尹帶著應尋等人過來了。 “殿帥?!鄙僖瘸鹤抗笆?。 魏卓已經起身,回過禮道“可有進展?” “尸體勘驗完畢,仵作尸格已出,稍后呈上,現場也已勘察結束,衛府上下人員俱已盤查完成,已得出幾個嫌疑人,現下過來是有件事想請教陸娘子?!鄙僖蛎魇?。 明舒站直,淡道“你們想問衛府鬧鬼之事吧?” “你若知道什么就實話實說,別藏著掖著妨礙辦案?!睉獙ら_口道。 “官府辦案我當然要配合,不過應神探什么都還沒問就在心里先定我一個招搖撞騙的罪名,我就想問問,我是騙到什么好處了?” “那你現在可以說了?!睉獙ひ琅f道。 明舒被他的態度惹怒,待要譏諷他幾句,又見魏卓與少尹都等著自己,少不得顧全大局把氣咽下,道“衛府鬧鬼之事已經有近五個月,衛二夫人請我回來是調查鬧鬼之事,我假扮女冠入府,是為了查證衛府這個‘鬼’。這個‘鬼’,據我所查,乃是有人假扮?!?/br> “何人所扮,又是為何扮鬼?” “我先前借驅祟為名集中查問過府中所有遇見過異常情況的人,得出一個結論。衛府鬧鬼,其實分了三個階段。”明舒不再理會應尋,整理思緒開口解釋。 第一個階段,集中在杜文卉身上,所有關于‘鬼’的消息,都由她親口放出,也只有她一個人說見過,所以才被診斷為癔癥;第二個階段,衛府鬧‘鬼’趨勢有所上升,府中丫鬟婆子們紛紛遇到奇怪的事情,比如雞鳥遇害,有人被推向深井險些跌落。這些現象雖然奇怪,但‘鬼’并沒真正出現。衛獻雖然也整頓肅查過后宅,但并沒找到‘鬼’,依舊只能將事情壓下;第三個階段,就是昨夜許氏遇鬼,‘鬼’真正出現了。 這三個階段,關于‘鬼’的威脅性是逐層遞升的。 “我一直覺得許夫人遇鬼有些奇怪。這‘鬼’如果藏在衛家這么久,就算有冤氣也該沖著衛家人才是,怎會沖著才上門沒幾天的許夫人?還那么明顯的現出真形嚇她?那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它’想把許夫人趕走,因為許夫人妨礙到‘它’了,可許夫到衛家只是來探望衛夫人,小住幾日,她遲早是要回國公府的,平日最多也只是和杜文卉說說話,身后還有呂mama監視著,又能妨礙到誰?或者說妨礙到需要這個‘鬼’要冒著被人揭穿的風險親自出來嚇人?” “另一種呢?” “另一種就是,‘它’想借許夫人的身份,把衛府鬧‘鬼’之事鬧大。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衛獻后宅的下人們,從丫鬟婆子到小廝,都是衛獻一手挑選入宅,宅內消息完全無法傳到外邊,坊間幾乎聽不到衛家的流言。但從今年年初起,關于衛家鬧鬼的流言,就慢慢在汴京城內流傳開了?!?/br> 鬼神之事畢竟不同后宅陰私流言,普通人自然心存敬畏,無法以平常心對待,衛府這顆無縫的蛋自然是要開裂。 消息,就這么傳出來了。 而許夫人也正是因為聽到這個流言,才趕到衛府安慰閨中密友杜文卉。 這才是前后因果。 語畢明舒暫時停下,等他們消化。 應尋眉頭緊緊蹙起,魏卓向明舒道“你繼續。” 明舒點點頭“許夫人遇鬼那天,正好撞上在幫衛二夫人調查古怪聲音的我,我和她一起躲在假山的矮洞里,雖然只看到‘它’的衣擺,但是我在事后查看了地面痕跡,這個虛無縹渺的‘鬼’在假山下的泥地上拖出了淺淺轍痕與腳印來。你們見過哪個鬼有重量,會在地上留下轍痕與腳印的?那分明是人假扮的?!?/br> “明舒,你的意思是,這人扮鬼,不是為了要藏,而恰恰相反,是為了要露?”魏卓斟酌道。 明舒回他“這是我的推測。” 這個推測有悖常理,但放在衛家才說得通。 “為什么?”應尋問道。 “你和衛夫人杜文卉見過面了吧?你覺得她怎樣?” “神情恍惚,唯唯喏喏,面對丈夫溺亡沒有流露一絲悲傷。”應尋已經盤問過杜文卉,這個衛夫人確實奇怪,也完全看不出和衛獻夫妻情深。 “許夫人與杜文卉是二十幾年的閨中密友,對杜文卉了解甚深。我在遇鬼那晚曾和許夫人深談過,她告訴我,杜文卉年輕時是個開朗活潑的娘子,與現在所見判若兩人,自從遇到衛獻之后,就慢慢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二十幾年,衛府像個囚籠,衛夫人被禁錮于此,誰都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么事。我想你們可以找個醫娘給衛夫人瞧一瞧,她身上可能有傷,你們問問她,是誰造成的。” 許氏說過在杜文卉身上發現過瘀傷,而杜文卉本人在外也都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這舉動無不像在掩飾身上的異常。 “你是說,她受衛獻虐打?”應尋立刻反應過來。做為捕快,他沒少接觸各類人,虐打成性的男人,并不在少數,有時甚至打出人命。 可在衛家,杜文卉是當家主母,能夠虐打她的,也就只有衛獻了。 “也許……她心中所能承受的東西已經到達了極限,但身處衛宅,她無法向外求救,甚至還要被迫向外界裝出與衛獻恩愛的模樣?!?/br> “明舒,你說的‘鬼’,莫非是指衛夫人杜文卉?”魏卓問道。 明舒點下頭。 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處于被囚禁、監視的環境中,面對控制欲強大甚至虐打她的丈夫,求助無門,她能怎樣?借“鬼”之名向外界傳達她的求救,已經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杜文卉是想逃離衛家的,衛二夫人說過,杜文卉不止一次提出想搬離主宅去莊子上休養。杜文卉最初裝遇鬼,可能只是想借這個子虛烏有的“鬼”來逃離衛家,沒想到衛獻仍不同意,但意外的她發現鬧鬼的流言能傳入坊間,于是衛府鬧‘鬼’之事愈演愈烈,一方面可以讓消息流入坊制造輿論,一方面也可以繼續找借口離開衛家。 慢慢的,衛家這固若金湯的后宅就被撬開了口,流言會一點點傳出,從鬧‘鬼’到衛家的秘辛,很多其實并不相關的事會因為鬼神之說而被沾在一起,傳入街巷,這會給衛獻帶來壓力,也會給杜文卉一點點喘息空間與逃離的契機。 “可杜文卉既然被人監視,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眼中,又怎能分身去做這些事?” “她有幫手??傆行┤穗m然被衛獻招進衛家,但心里還是看不過眼,想幫幫衛夫人的?!泵魇娲鸬?。 “是誰?可有證據?” “沒有證據。這樁案子,我本來不想查了,打算今早就和二夫人請辭,把定金返還的,不過可惜還沒來得及說明,就發現衛獻死在東園池子里?!泵魇娴?。 “為何?” “這‘鬼’從頭到尾都沒傷過人,若只是一個可憐人的自救,我要是揭穿,你覺得杜文卉還活得下去?”明舒嘆口氣,又道,“不過提起證據,如果你們動作夠快,也許能找到。前晚遇鬼時,那‘鬼’走到長廊上失去蹤跡。我問過衛家下人,衛家后宅是有丫鬟婆子值夜的,從假山處的長廊到后院主屋之間,恰好有人值夜,只除了衛獻的父親所住的偏院。我懷疑那人是逃進偏院了,扮鬼所用的東西,也許還在?!?/br> “會是誰?” “在偏院照顧衛老爺的,是丁宣?!?/br> 應尋便召喚了同僚,打算立刻往偏院尋找證據,臨走時又轉頭問明舒“你既不想說出這些害了杜文卉,那現在為何又要和盤托出?” 明舒給了他一個“你有毛病”的眼神,道“我不想繼續搜證查探,是因為我覺得鬧鬼只是無傷大雅的舉動,卻涉及到一個可憐婦人的自救,所以選擇閉嘴??墒乾F在衛獻死了,案情性質不同了,我有必要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們。我雖然同情杜文卉,但也不能否認,杜文卉和她的同伴存在強烈的殺人動機!做為一個正直的大安百姓,我有義務配合你們辦案,有什么問題嗎?” 應尋被她一頓搶白說得無言以對,轉身走了。 魏卓倒是笑了“小丫頭,瞧你氣得,都變小老虎了?!?/br> “魏叔,我看他不順眼?!泵魇鎼赖?。 魏卓哈哈大笑起來,正安撫她“好了,話說清楚,嫌疑洗清,你也能自由。少尹,你說呢?” “下官覺得殿帥言之有理?!鄙僖窖缘?,正要再打幾句圓場,卻見開封府守在門口的衙役匆匆過來。 “殿帥,少尹,府外有兩人,自稱新科狀元陸徜與榜眼宋清沼,要求見少尹?!?/br> 開封府少尹尚未回應,明舒已然瞪大了眼,沖到衙役跟前問“你說誰?新科狀元是誰?” “陸徜……” “那是我阿兄!他中狀元了?魏叔,他中狀元了!”明舒險些一蹦三尺高,喜不自禁地向魏卓重復道,又問,“他應該是來接我的,我能去接他嗎?” “你阿兄是新科狀元郎?”魏卓很是驚訝,又望向少尹道,“可以嗎?” “自然可以,帶陸娘子去見陸公子?!鄙僖c下頭。 明舒笑得合不攏嘴,跟著衙役走了。 ———— 衛府大門的影壁前,陸徜與宋清沼并肩站著,等進去通傳的人出來。 等了片刻,他們先等到的,卻是一聲清脆悅耳的女音。 “阿兄——” 陸徜原正看著衛府漆柱上掛的對聯,驟然聽到這個聲音,竟是胸中忽震。不過三天時間沒見,她的聲音乍然響起時,卻直透魂神。 三天,只不過三天,他本不覺得什么,及至這聲音乳燕歸巢般的聲音響起,方覺相思已深。 明舒高興極了,拐過綠樹時,只瞧見燈籠下站著兩個人。 緋衣少年郎俱被璀璨燈火籠罩,一起朝著她笑,那顏色美得驚心,像無數少女心底最盛大的期待。 明舒看呆,她情不自禁慢下步伐,往影壁處踱去,走到陸徜身邊。 “發什么呆?”陸徜輕輕一點她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