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陸徜看了眼曾氏,忽道“明舒,幫阿娘打點熱水來。” 明舒只當要替曾氏凈面,應聲而去。待她離后,陸徜方道“我是陸文瀚兒子不假,可明舒……” “他同我和離之時,我剛好懷了第二胎。你本該有個弟弟或meimei,可他走后幾天,我便不慎滑胎。他可能以為明舒就是那個孩子。”曾氏說著眼眶又泛紅。 她是真的將明舒視如親生女兒,除了因著早年明舒生母的恩情與明舒個性討喜之外,也因為她那個孩子。如果那一胎是個女兒,如今也與明舒一般年紀。有時候她甚至覺得,明舒是上天送給她的安慰…… 陸徜了然,難怪,陸文瀚知道他有meimei后不止沒懷疑,甚至還誤會得更深了。 ———— 是夜,曾氏因為白日傷了神,夜里早早歇下。 明舒待她安睡之后才悄悄出了房間,去找陸徜。陸徜未睡,屋里的燭火透過門縫落下一線光芒。明舒敲了敲門,聽到陸徜聲音方推門而入。 陸徜背對她站在窗前,窗戶大敞,風嗖嗖灌入,雨絲也毫不客氣地潑進屋里。 “窗戶開這么大,雨都潑到身上,當心著涼。”明舒兩步上前,伸手就要關窗。 陸徜的手按在窗欞上,這窗關不上,明舒要拉下他的手,可才觸及他的手,便發現他的手攥得死緊,骨節繃得泛白。 明舒心里一驚,再看他臉色,他臉上卻又異常平靜。 平靜到喜怒俱無,平靜到…… 讓人疼。 明舒胸口猛地發緊,心臟如被絲線纏繞,越收越緊。 “阿兄……”她喃喃道。 對于這個憑空出現的父親,其實明舒心中沒有太多感覺,可能因為失憶的關系,她想不起過往種種,對陸文瀚既無激動亦無憤怒,但陸徜不同。 他幼時因為失怙受過太多苦,挨過太多痛,每一次都咬牙和血吞,那些傷害,一道一道都刻在骨血中。因而對他來說,陸文瀚的出現不啻狂風驟雨。 但他竟一點也未表現出來,若非明舒此刻察覺不對,連她也要將他忽略。 他是痛的,那痛說不出口。 他也才二十歲,別家少年剛剛嶄露鋒芒的好時光,他已經為生活奔忙了十多年。 這十多年,本也是一個少年最肆意飛揚的時光。 “阿兄,我是明舒,你在我面前,不用總是強撐。”明舒在他耳邊道,手輕輕覆上他的拳,想讓那拳松開。 陸徜轉過頭來,眼中有三分迷茫,眼眶內泛起些微紅色。 他定定看著明舒片刻,忽然伸手攬住她腰肢,將她納入懷中,頭重重垂在她頸側。 低沉沙啞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明舒,我難過。” 明舒沒說什么,只是反手撫上他后背,一下下安慰著。 就這般靜靜安慰了片刻,陸徜方松開手,恢復了從前神色。 “好些了嗎?”明舒問道。 “我沒事。”陸徜淡道,人已經放松下來,只盯著明舒又問道,“白天我在門外聽你們說,你要嫁宋清沼?” “……”明舒頓覺不妙。 陸徜是沒事了,輪到她有事。 第52章 女冠(蟲) 這已經是陸徜第二次聽到明舒說要嫁宋清沼了。 從第一次的震愕到這次純粹的嫉妒,他已經漸漸明白,有些感情一旦開始就回不去,即便他躲開,逃避,也只是徒勞無功的懦弱之舉。而這感情,并非源于某些沖動,與什么血氣方剛皆無關系。它甚至不是突然間出現的改變,就只是從幼年之時萌芽,少年之時懵懂,這么被時光一點一點澆灌,慢慢長成參天大樹。 看著眼前捂著嘴,一臉說錯話做錯事看著他的明舒,陸徜忽然發現當初的決定,有多愚蠢。“兄妹”的名義的確阻止了明舒的心思,卻催生了他的感情,與從前恰好對調。 大概,這就叫報應。 頂著兄長的頭銜,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連嫉妒都沒有資格。 “阿兄?我當時被那個孫mama氣急了,故意刺他的,誰想會被陸大人聽去。”明舒小心翼翼解釋。 阿兄的嚴父時刻,她要小心應對。 “那你喜歡宋清沼嗎?”陸徜問她。 明舒看著陸徜揣忖他,他似乎并沒生氣只是有些無奈,但恰是這種無奈反讓明舒心中莫名浮起難過。 “才見過幾面,哪里就能喜歡上,阿兄想多了。”她老實道,“阿兄若是不喜,我以后少同他接觸就是。” 事實上,宋清沼是國公府嫡次孫,身份尊貴,想接觸也難。 她對宋清沼的感覺是有些復雜的,有時覺得他像她記憶深處一個熟悉的人,有時又覺得他只是個普通朋友——但有一點她可以確定,就是不論如何,都上升不到男女之情,更遑論是婚嫁之事。 “不用了。”陸徜抬手摸摸她的頭,“我的大小姐,你不用避著任何人。” 就堂堂正正的接觸吧。 他能給她的,也就這份自由了。 ———— 國公府的長房今日鬧翻了。 許氏當世子婦這么多年,從沒哪天像今天這般難堪——被公公訓斥,被丈夫訓斥,末了還被兒子嫌棄。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她要敲打一個刁蠻任性的野丫頭。可誰能想得到,那丫頭竟與尚書令扯上關系,她不止沒敲打到對方,還因此闖下大禍。孫mama回來跪在她面前交代時,她還半信半疑,不想隔天陸府就來人興師問罪。 一石激起千層浪,也驚動了老國公。 老國公罵她“陸文瀚當年在汴京就是個橫的,當了十幾年官披了層羊皮,老jian巨滑的一個人,連我見了都要稱他一聲陸老弟,你這不長眼的惹他作甚?!” 丈夫也罵她“這么多年順風順水的日子把你給慣的,這目中無人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別說我現在只是世子,就是以后真承了爵,也該謙虛敬慎方是家族長遠之德,你可改改你的脾氣吧。” 宋清沼自然不能罵她,但臉也是冷的“母親做事前也該聽聽兒子的解釋,當日之事兒子最是清楚,您卻寧可聽外人的片面之辭冤枉陸娘子也不愿聽兒子一言,又派人上門出言不遜,就算她是平民女子,也不該由著人冤枉欺辱。” 公公和丈夫罵就算了,連兒子也跟著譴責,甚至對她露出極其失望的神情,許氏當真如萬箭穿心,想死的心都有了。 為了平息陸文瀚的怒火,宋父要綁了孫mama送去陸家認罰,再讓許氏上門道歉,許氏過慣了舒心日子,這一下子臉被打得生疼,又羞又悔又氣,怒急攻心,差點就闕了過去,叫孫mama扶在懷里哭得不成人形。 最后還是宋清沼開了口“事情因我而起,誤會也因我未能第一時間解釋妥當,方造成如今局面。母親的錯,就是我的錯。父親,不若讓我親自去向陸娘子道歉。這件事說來,最委屈的人是她,這與她是不是陸大人的女兒并無關系,要道歉也需先向她道歉。” 一聽兒子要親自登門給人道歉,許氏又坐不住了,掙扎著起來道“我去,不必你去!” “你就別添亂了!”宋父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只朝宋清沼道,“也罷,你去好好給人家說說,陸大人那里,交給我與你祖父便是。”語畢他頓了頓,又問宋清沼,“我聽說……那陸娘子說要嫁你?這又是怎么回事?” 宋清沼臉微微一紅,當即垂首道“我與陸娘子數面之緣,并無深交,這些話怕是以訛傳訛,就不要再提,否則恐傷她清譽。” “那你對她……”宋父目光銳利。 “兒子覺得陸娘子為人聰慧誠摯,是個好姑娘,心中確也有些……不過如今談此還為時過早,只盼父親母親寬心,別嚇走了人。”宋清沼坦言道。 宋父定定看了他幾眼,忽然發出兩聲朗笑“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人之常情。只是你要拿捏好分寸。” “兒子知道,不會做出格之事,還請父親放心。”宋清沼躬身行禮。 許氏委頓在旁半句話都插不進去,心頭止不住的委屈,待這對父子離開之后,她方扶著椅子坐定,只道“這家是容不下我了,容不下我了……給我備車,我要回去!” “回,回去?”孫mama大驚,“回哪里去?” “回娘家……”許氏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若是回了娘家,恐怕會被原封不動送回來,當下改了主意,“去衛家,我去看文卉!” ———— 雨又下了一天才停,陽光終于普照。 陸文瀚離開后沒再過來,陸家也沒來人,明舒一家三口的日子照舊過。明舒見曾氏一如往昔,并未受陸文瀚的影響,該吃吃,該睡睡,說說笑笑仿佛從沒與陸文瀚重逢過般,漸漸放下心來。 陸文瀚的出現,就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廣袤湖面,只激起了一點點漣漪。 十八年了,曾有的情愫早就消彌怠盡,陸文瀚之于曾氏,不過就是她孩子的父親,別無其他。 明舒是敬佩曾氏這份決斷的。 陸徜也很平靜,并沒因為多了個身為尚書令的父親而有任何異樣,也不管汴京城中流言如何傳,他皆波瀾不驚。 結果,只有明舒最鬧騰。 當然,明舒不是因為自己搖身一變成為尚書令的千金而鬧騰,她在為衛家鬧鬼的事做準備。 她在想自己以什么名目接近衛家著手調查這件事比較好。 想來想去,想出個餿點子來。 在陸徜眼里,這就是個餿主意。 “阿兄,快看,我像嗎?”明舒打扮妥當,打開房門出來。 陸徜看得頭殼抽疼“你確定要這么去衛家?” “當然!”明舒往他眼前一站,收起笑容,神情微凜,手中拂塵往肘上一甩,掐了個道訣,冷然道,“無量天尊,這位施主,在下天玄青,乃是終南山凌霄真人座下第三弟子,修的是可降妖伏魔的功法,月前奉師命下山歷煉,云游到此……” 陸徜聽得頭更疼了,再瞧明舒,她已換了身不知道哪里搞來的女冠衣飾,長發盡束于冠內,除了一柄拂塵外,腰間別著八卦鏡,背上背著桃木劍,清麗的小臉上正義凜然,看著就像……招搖撞騙的小騙子。 “要不你想個別的法子吧……”陸徜想勸她換個辦法,不想話沒說完,樓下便傳來敲門聲。 曾氏不在家,少不得要樓上兩人下去開門,明舒按住陸徜“我去開門。”人跟著風風火火跑下了樓,臨開門前,她又扶扶頭冠,整整衣襟,收起笑容,換上冷冰冰的神情,這才伸手開門。 門外,是前來道歉的宋清沼。 道歉的腹稿已在肚內打過兩遍,聽到開門的響動,宋清沼后退半步,正抱拳打算向出來的人行禮,那禮行到一半,忽然卡住。 他怎么都沒想到,出來是個女道士…… 而這個女道士,是明舒。 宋清沼抱拳的手僵在半空,詫異地盯著她,一時忘了開口。 仔細想來,他似乎見過她好多不同的面貌。初見時像個大家閨秀,舉手投足間都是矜貴;后來再見,她又成了活潑飛揚的鄰家姑娘;再后來,她進書院幫忙,打扮成書童,清爽俏皮;而今日…… 明舒生得本就貌美,平時常笑叫人心生親近,這冷不丁換成冷冷清清的神情,倒有些冷眼觀凡塵的模樣,活脫脫是個小仙子。 “宋施主?”明舒把剛剛對陸徜說的那番話又對宋清沼說了一遍,問道,“你見了本仙子,怎不說話?” 宋清沼這才回神“仙子在上,受清沼一禮。” 說著他要行禮,明舒卻噗呲笑了,忙攔住他“我阿兄說我像招搖撞騙的神棍,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