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陸徜又上前幾步,走到正堂中,恰就站在陸文瀚前,拱手道“學生陸徜,見過尚書令陸大人。” 不亢不卑的舉止讓陸文瀚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他卻看見陸徜漸漸抬起的頭,不由怔住。 “陸公?”見他失神,趙景然輕聲提醒了一句。 陸文瀚回神,只盯著陸徜的臉問“江寧解元陸徜,你今年多大了?” 與文章無關的問題,陸徜照常回答“學生剛過及冠。” 及冠,便是二十歲了。 陸文瀚又問“你家中還有何人?” 這問的就更奇怪了,陸徜眉頭微蹙“家中尚有母親與一個meimei。” “你meimei年幾何?” 明舒聽問到自己,也滿心詫異,抬頭正好對上陸徜望來的目光,那陸文瀚也跟著陸徜望來,一眼就看到她。 “舍妹年十八。”陸徜回道。 “那你的父親?” “家父在學生幼時已經病故。” “不知令尊名諱是……” “家父陸遠川。” 陸徜聲音剛落,旁邊的內侍忽斥道“大膽!” “不礙事。”陸文瀚忙伸手令內侍退下。 趙景然解釋了一聲“遠川乃是陸公的字。” 這下陸徜的眉頭是徹底蹙起,趙景然也覺古怪,便問陸文瀚“陸公,可是這學生有什么問題?” “并無不妥。臣只是見他文章用詞老辣,言簡意賅又一針見血,沒想到他這么年輕,心內好奇,多問了幾句,竟還真有些緣分。”陸文瀚神情仍舊輕松平靜,說話間又朗笑幾聲,目光卻從陸徜身上移到靜候一旁的明舒身上。 明舒雖是書童打扮,但此裝扮男女通穿,只為了行事便宜且與書院眾吏統一著裝,并不為了扮成男子,是以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姑娘。 她被陸文瀚看得莫名其妙,這場考校怎么考著考著,考到自家身上來? 陸文瀚很快收回目光,再度與趙景然說起文章來。 陸徜和宋清沼的文章都寫得很好,而同樣優秀的兩張卷落入閱卷人手中,難免被拿來對比,分個高下。以策論來看,同一命題下宋清沼之文雖言詞慷慨行文流暢,引經據典不在話,卻難以避免因他年紀與身份而起的缺點,多少還帶著少年不解世情之說,陸徜就不同了。同樣的年齡,他的見識遠比宋清沼要廣闊,而行文之時雖用詞樸素,卻字字落地,針針見血,絕非乏乏而談之作。 陸文瀚的拍案叫絕,也正因此而起——這個年紀的學生,能有此見地,實屬難得。 策論方面,無疑陸徜更勝一籌,但在詩賦之上,二人的詩均為上乘之作,對仗、押韻等無一不好,只是若論大氣磅礴用字之妙,宋清沼的七言絕律要比陸徜更好。 二人均是一勝一負,表面上看是打了個平手,可大安朝選拔官員提昌務實,更看中人才的實干能力,所以科舉側重也在考察學子是否真有輔政之能,要更偏向策論。 是以整體而論,陸徜又比宋清沼強出半分。 趙景然與陸瀚文二人閱完卷子,各自點評后,將二人文章傳閱眾人,宋清沼先拿到了陸徜的卷子,逐字逐行細細看過之后,心里原本那點不服徹底消失,然少年斗志亦隨之激起。 “陸兄此文,清沼甘拜下風。”宋清沼向他拱手作揖。 陸徜還了一禮,只淡道“過獎了。” 明舒遠遠看著,就覺得,一個不愧是她兄長,另一個不愧是讓她心跳加速的男人。 陸徜與宋清沼的文章過后,內侍又接連呈上其余學子的文章,然而有陸宋二人珠玉在前,后面雖也不乏好文,卻還是火候稍欠。 待得趙景然與陸瀚文點評完所有文章,趙景然方命內侍賞賜,不出意外,陸徜與宋清沼拿的是頭一份賞。 “國之棟梁。”趙景然又道,“吾十分期待二位在春闈乃至殿試之上的表現。” 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心情很是愉悅,朗聲道“說了許久,諸位想必都覺倦怠,走,看看春色去。” 山長立時上前,引三皇子出崇明堂,趙景然點了宋清沼的名“清沼,隨我一起走。” 那邊陸文瀚隨后,看著陸徜溫聲道“你跟我走走吧。” 一行人又魚貫出了崇明堂。山長在前面帶路,按著起先安排好的路線,引領三皇子等人參觀書院。 百年書院,出過許多名人,亦留下無數墨寶珍跡與典故,每走到一處,山長就介紹一處,趙景然今日談興很高,眾人走得很慢,及至環濤館時,因這處館閣曾是三十年前一位當世大儒在汴京時做學問的地方,里面留有不少大儒墨寶,是到松靈書院的必觀之地,故一行人又停在了環濤館外。 “奇怪?門窗怎么都關著?”何師娘嘀咕了一句。 三皇子的參觀路線都是一早安排好的,行進路線上所有的閣館門窗早就敞開,清早檢查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這會卻都關上? “明舒,你去瞧瞧,把門窗都打開。”何師娘看了眼正在聽山長介紹四周景觀的三皇子,趁著這點時間趕緊讓明舒前去打開門窗。 明舒忙飛奔而去,到了環濤館外時,也不知怎地她伸手先叩門兩聲。 里面沒有回應聲傳出。 明舒暗笑自己傻,這幾個地方早就清場,哪有人在里面? 邊想著,她邊伸手推開門。 一開門,她瞳孔驟縮。 正對大門的桌案上趴著一個人。 她的心忽然懸起,緩緩邁進館內。 屋外,三皇子與陸文瀚已經在談笑間走到了環濤館前,山長正做了個“請”的手勢邀二人入內參觀,可半敞的大門卻猛地被人打開,明舒站在了大門正中間。 她神情冷凝,聲音是極力控制的平靜。 “三殿下,陸大人,徐山長……楊子書,死在里面。” 說話間,她向側退開,露出趴在桌案上的人。 眾人俱驚。 松靈書院出了樁命案。 第36章 兇器 透過敞開的大門,環濤館主屋一覽無余。 這本就是讀書習字做學問的書房,格局方正簡單,一館三屋。主屋正中正對大門放著張書案與圈椅,書案后的墻面掛著山水畫,畫的左右各開一扇窗,東西墻則是月洞多寶格,格中擺滿書藉,月洞連著兩間內室,東為寢間,西為花廳。 如今從外頭就能看到有人趴在書案上。 明舒之言,著實驚人。 陸徜陪著陸文瀚站在最前面,他的反應最快,在四周眾人還沒回神時已經數步并作一步,搶先上了石階,沖到明舒身邊,一把撫在她頭側,只沉聲道“你沒事吧?” 宋清沼跟在他身后亦沖到門前,望了一眼明舒,就沖進了屋里。 明舒腦中嗡嗡的,雖然她竭力冷靜,但心跳得依舊很快,四周響起無數腳步聲,她知道阿兄來了,宋清沼來了,三殿下的內侍也來了……但她仍未從發現尸體的懵嚇中反應過來。 那感覺,與害怕不同。若說死人,她也不是沒有見過,與山賊對敵那夜就死了許多人,血流得到處都是,她雖然怕死頭腦卻很清醒,但今日卻不同。 她剛才……為了看楊子書是死是活,繞過滿地鮮血走到他身邊,伸手探了他的鼻息。 近距離的接觸死人,對她來說是頭一回。 “明舒?”陸徜不管周圍如何混亂,只用手掌一下下撫過她的頭側。 他的拇指順著她鬢角的發絲捋過,溫暖而安慰。 “阿兄,楊子書死了。”她的情緒漸漸被他安撫。 “怕嗎?”他問她。 明舒搖頭“阿兄在,我不怕。”說完,她笑笑,深吸口氣。 就像暴雪凜冽的那一晚,明明刀光劍影就落在身畔,有他牽著她就覺得安心。 思緒漸漸清明。 “那還要進去看嗎?”陸徜越過她隨意看了眼房間,“不想進去我們就離開,想進去我陪你。” 明舒點頭“要進去。”語畢,她毅然轉身。 房中已經沖進很多人,有宋清沼,有山長徐嚴,還有好幾個帶刀侍衛……都在勘查現場。 屋里并不亂,各處陳設基本和明舒昨天跟著何師娘來檢查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書案。書案原本放的除了文房四寶外,還有被鎮紙壓的一幅大儒所留的墨寶,但現下大儒墨寶不見,鎮紙被擺到桌角,書案正中鋪了張寫著七言絕律的宣紙,而楊子書則趴在詩作之上,殷紅鮮血染透了紙張,順著書案流到地上。 明舒看到他的臉。 他表情猙獰,雙眸圓瞪向門口,一手捂著頸部,一手豎于桌面,伸向大門。 侍衛上前檢查,已經將他捂著頸部的手放下。 一只比小指還細的袖箭斜插他頸側,整只箭幾乎全部沒進rou中,血從傷口中噴涌而出,流得到處都是,觸目驚心。 ———— 百年書院出了命案,案發的日子又恰在三皇子與尚書令駕臨這一日,不僅如此,人還死在了三皇子面前,這毫無疑問挑戰了三皇子的威信。他今年才得圣人器重,委派了主持會試這樣重要的事情,沒想到會試之期還沒到,就有書生在他眼皮底下遇害。 三皇子震怒,剛才還愉快溫和的神情轉眼肅殺。他雖年紀不大,但沉下臉時便流露出生俱來的皇家威儀流露,不說話都要讓底下人心里發毛,何況如今雷霆震怒? 山長徐嚴已經嚇得滿頭大汗,他執掌書院十余年,就沒出過這樣的大事,當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容易才鎮定下來,上前請三皇子去崇明堂等候,三皇子卻不同意。 “不必!”趙景然冷然道,大有坐鎮在此,要親自審案的氣勢。 陸文瀚朝內侍使了個眼色,內侍忙令人搬來兩張圈椅,讓趙景然與陸文瀚坐下。 “殿下,松靈書院隸屬開封府轄下,此地出了命案,論理需上報開封府尹,臣已遣人前去報案。”陸文瀚遠遠望著正在屋內勘查的人,向趙景然道。 “此地到京中路途遙遠,一來一回耗時近一日,等他們趕到,天都黑了。”趙景然斷然道,“不必等他們,我們先查,有事吾擔著!” 陸文瀚點點頭,不再多勸。 不多時,侍衛勘察完案發現場基本情況,前來原來稟報。 “啟稟殿下,陸大人,死者乃是松靈書院學子楊子書,初步判斷是謀殺,死于袖箭穿頸。此為兇器,請殿下過目。”侍衛一邊呈上用布托在掌中的帶血袖箭,一邊繼續道,“死者尸體溫度尚在,肌骨未僵,血液未凝,死亡時間應該不久,按屬下猜測,死了不會超過一炷香時間,但確切時間,還等仵作來了才能下定論。” 三皇子仔細看了兇器,點點頭,侍衛便將兇器收下。 屋內又走出數人,趙景然抬頭望向當前那位,問道“清沼,你也看過現場了?有什么發現?” 宋清沼走到趙景然面前,抱拳道“殿下,這環濤館只有前門,前門緊閉,且面朝主路,兇手不可能從正門進入動手。館內三間屋,四扇窗,只有正屋中的一扇被打開,清沼以為,兇手是躲在那扇敞開的窗戶下向內發射暗器謀害楊子書。” “陸徜,你呢?”陸文瀚點了陸徜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