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嗯,尚書令陸文瀚陸大人。這屆春闈,圣人雖然交由三殿下主持,但主要還是由禮部負責,所以這次二人會同行。”何氏解釋道。 每一屆的會試,上位者都會照例巡察京師各大知名書院,一為考生鼓氣,二也為看看這屆考生的資質。松靈作為大安最出名的書院,迎來自然是最尊貴的人。 明舒捂了嘴——三殿下?那豈不是殷淑君傳說中的夫婿人選?皇帝的兒子啊?尚書令?統領六部的老大?果然是大人物!她覺得這趟書院沒白來,就算查不出謝熙的事,能和大人物這么近距離接觸她也賺到了。 “這兩天明舒就跟著林大娘熟悉一下環境,林大娘,你教教她。”那邊何氏已經定下留用明舒,吩咐了兩句,又向明舒道,“對了,明舒丫頭,還有一事需與你說清。書院內多為男子,又有馬上赴試的舉子,不可分心,你……” 何氏的話說得委婉了,書院多為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為了避免發生些不可說的問題,書院除了謝絕家屬外的女客到訪,院中招收的女子,也多為上了年紀的婦人亦或面容平平的姑娘,從沒招過像明舒這樣花容月貌的女子。 “師娘放心,明舒曉得。明舒會跟著林大娘,不會亂跑。”明舒一下子聽出何氏的言外之意。 對于她的領悟力,何氏很滿意,又道:“恐怕還得委屈你一下,這幾日不能像普通姑娘家那樣打扮自己了。” “沒問題。”明舒一口應下。 何氏點點頭,吩咐林大娘:“給她找一套書童的衣裳換上吧。” 林大娘應下,帶著明舒離開。 這廂何氏還拉著陸徜說話:“好孩子,你可是幫了我大忙。對了,你這meimei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陸徜道。 “正值婚齡,可許了人家?”何氏溫和問道。 “不曾。”陸徜一語剛出,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抬眼望去—— 果然,師娘兩眼放光。 松靈書院的師娘,除了照管書院內務外,還有一個最大的愛好,給人做媒。 “甚好甚好。”何氏笑得無比慈愛。 陸徜忽然想抽自己嘴巴。 那邊忽然傳來一聲清脆叫喚。 “阿兄,師娘。”有人從廊下飛奔而來,很快跑到陸徜身邊。 陸徜定睛望去,瞳孔不可察地一縮。 明舒已換作書童打扮,簡便的碧色束腰交領衣裳,頭發全都梳成發髻藏進頭巾中,清爽的模樣叫人眼前一亮。 其實……這打扮并沒掩蓋她的美貌,反而襯出了別樣味道來。 ———— 明舒在書院走馬上任書童一職,是第二天的事。頭一天何師娘雖然定下她,但她還是回了趟勝民坊,把事情交代清楚,翌日一早才又趕回書院,換上衣裳正式跟著林大娘熟悉書院環境。 她先前進來時走的都是一條路走到底,并沒真正逛過松靈書院,但實際上松靈書院很大,依山而建環境清幽,是讓人潛心讀書的好地方。東面是傳經授學的教學地與孔圣廟,教學區分了三處院落,之三處院落所司之教責皆不相同,一眾學子的寢屋則在南面的玉松館里,大多是二人或四人一屋,不過即將赴試的舉子不在其中,他們住在單獨開辟出的寢屋區,因被翠竹環繞,故喚作竹林境。除此之外,書院西面有藏書閣與客舍,北面則是飯堂、內務處并院內諸雜役的居住地。 余下的地方,就是依山而建的園林景觀,其中不乏各種軒榭臺閣,平時大多都開放著以供學子尋地讀書。 林大娘替何師娘管著書院里的大半雜務,譬如飯堂食材采買、院中各處耗材補充、院中學子寢屋里生活必需品的分發等等,每天忙碌得不行,在松靈書院東西南北到處跑,明舒跟著她跑了一下午,才堪堪摸清松靈書院的地形。 “丫頭,你在紙頭寫寫畫畫什么?”跑了大半天,林大娘累得坐在路邊石頭上歇腳,看著明舒一路寫寫畫畫,覺得稀罕。 “畫的書院布局圖。”明舒就將小本子往林大娘眼前一攤。 看圖還成,看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林大娘可吃不消,當下把小本本一推:“你畫這做啥?” “書院這么大,規矩也多,我又不像大娘這般對書院各處了若指掌,閉著眼都識路,這不是怕自己走錯了路,耽擱事情不說,萬一跑到什么不能跑的地方,豈不是壞事?我可記著林大娘的教誨呢,教學區沒有吩咐不能進入,玉松館和竹靈境我是萬萬不能進的!再說了,過幾日三殿下和陸大人來,我也不能拉書院后腿,萬一殿下要個茶,我卻送錯地方,那不是糟糕。”明舒笑著道。竹靈境她做為陸徜meimei的時候進過,但現在既然成了書院小書童,就不能再進了。 這半解釋半恭維的話讓林大娘一聽就笑開:“你這丫頭,吃過仙丹?小嘴可真能說,跟你那阿兄可太不一樣了。” 明舒“嘿嘿”一笑,扶林大娘站起,往最后一個目的地走去。 因為明舒識字懂數,第一天林大娘便安排她清點新到的一批文房四寶入庫事宜,這些事對別人來說可能有點困難,但對明舒而言卻是輕松活,不到半個時辰,所有筆墨紙硯就清點妥當,造冊完畢,逐一存入書院庫房中,喜得林大娘又把明舒一通夸。 頭一天就這么過去,明舒既沒見著陸徜,也沒遇上謝熙。 不過,她不急。 ———— 白天一切順利,到了夜里卻不順了。 給明舒安排的房間,是與灶上的馬大娘一個屋。馬大娘人倒是沒什么,就是有個讓明舒頭疼的毛病——夜里睡覺打鼾。 書院四周又格外清靜,愈發顯得那鼾聲打雷一樣,明舒在床上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想著自己要適應這里的生活,恐怕還得費些功夫了。 就這么折騰了半宿,她才迷迷糊糊瞇了一會,就又被馬大娘起身的動靜吵醒。 馬大娘管著灶,寅時末必需起來給全院人生火做飯。 明舒又躺了半個時辰,再難入睡,索性也起身更衣洗漱。等她伸著懶腰出門時,天色已經微亮。一夜未得好眠,她本困倦,但叫山間晨風一吹,又清醒幾分。這時辰書院還很安靜,只有飯堂的廚房升起裊裊炊煙,明舒無處可去,就去了灶間。 馬大娘知道自己的臭毛病,見她這么早出現在這里,料想是昨晚被自己吵到了,于是給她打了滿滿一碗剛煮好的粥,又拿了個新蒸出的鮮筍包子。 明舒道謝接下,用粥捂著手出了飯堂,走了幾到飯堂附近的松石坐下,一邊小口啜飲熱粥,一邊欣賞天光微熹的書院。 只是一個包子還沒吃完,附近就響起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到了離明舒最近的卵石道上。 明舒放下手上的東西,納悶地朝前走了兩步——這大清早的誰在這里跑步? 還沒等她記起書院有晨跑的規矩,微熹的晨光中已經跑出一行十多個少年。 明舒震愕站在原地,連嘴里咬的那口包子都忘記要吞下。 她活了十多年,應該是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十多個年歲相當的少年穿著一色的薄勁裝,迎風跑來,匆促的腳步聲內還伴隨著喘息、說笑、抱怨等各種聲音,像清晨這束陽光,活力十足。 明舒驚愕過后,很快往后藏去——這要是撞見,怕不尷尬死? 所幸她本就站在卵石道旁的樹下,并不打眼,少年們看到是個書童,卻沒注意她的模樣,嘻嘻哈哈地跑了過去,只有領跑的那人突然間慢下速度,倒退了幾步,停在撞見明舒的地方。 宋清沼抹著額上的汗,覺得自己產了幻覺。 陸徜的meimei不是前日已經離開書院,為何大清早卻會出現在此,還作書童的打扮。 明舒差點被包子噎死,和宋清沼大眼小眼對瞪了片刻,宋清沼率先回神,道:“陸娘子?真是你?你……” 明舒咽下包子,目光冰冷地撇開頭,鼻中似乎還“哼”了聲。 宋清沼被她的態度弄得莫名非常,頭兩次見面她尚有笑顏,這回再見,她就跟看到仇人似的,莫非……那日他態度過激,惹怒了她? 明舒已經往來路走,邊走邊在心里哭。 答應了阿兄離宋清沼遠點,她說到做到,這表現應該過得了阿兄那關吧? 隊伍已經跑遠,明舒也走得不見身影,宋清沼滿腹疑問地轉回身。 身后,有雙虎視眈眈的眼。 陸徜就站在那里,盯著。 第33章 危險 經歷了早晨尷尬且危險的遇見, 明舒白天都乖乖跟著林大娘,哪里也不亂跑。 離三皇子和尚書令到書院的時間只剩四天,林大娘要忙的事情非常多, 明舒就給她打下手,登記造冊和跑腿找人之類的雜活她都做。對明舒來說, 反正只要不是下廚和繡花,其他雜務她都能做得很好。林大娘見她人伶俐又勤快, 心里越發喜歡, 話也漸漸多起來。 “大娘,喝點水喘口氣。”見林大娘步伐匆匆地走進屋,明舒忙斟了杯茶遞到她手里。 林大娘將手里帳冊“啪”一聲扔在桌上,捧起茶灌了兩口,方開口道:“可算是喝著水, 我這嗓子眼都要冒煙了。”說話間她又一屁股坐到圈椅上, 惱道,“累死我了, 外頭剛送了一批盆栽過來, 結果數目與帳冊對不上,現在東西都堆在小雪園外沒法入庫, 又得我過去清查, 我這還一堆事催債似的跟在屁股后面,真真煩死人。” 明舒便拿起賬冊翻開, 里頭夾著幾張采買的單子與清點的單子,上頭列了十來種盆栽名稱, 什么羅漢松、南天竹、雀舌梔子、杜鵑等等, 后面都跟著數量, 明舒在心里飛快默算。 林大娘抱怨幾句, 捶著腰歇了會,又準備起身去小雪園,明舒開了口:“林大娘,花木盆栽的總數是對的,錯的是這兩種盆栽的數目,您瞧瞧……可能是謄抄賬冊的時候,把這兩種盆栽名寫反了。”她指著賬冊上兩種盆栽比對著采買單與清點單指給林大娘看。 林大娘看了一會,才喜道:“還真是!好孩子,多虧有你,省我不少力氣。”她一邊收起賬冊,一邊又抱怨起來,“唐離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做事老是出錯。這么粗淺的錯誤也犯。” 明舒一聽忙問:“唐離?是……山長收養的孩子?” “你認識他?”林大娘抱著賬冊又匆匆往外走,邊走邊轉頭看她,疑惑道。 “此前來探望阿兄的時候曾經遇上過一次。”明舒隨口編道。 “可不就是山長收養的孩子,六歲抱回來的,都在松靈書院呆了有近十年。那孩子也機靈,偷偷趴在窗欞看院里的先生們授課,竟然也學去不少。山長見他有些悟性,索性讓他跟著院里學子們一起學習。你何師娘經常讓他幫忙做些筆頭上的活,這登記造冊就是他負責的。” “十六歲了,也該參加過童試,去歲的秋闈,沒讓他試試手?”明舒又好奇道。 “參加不了,他家里……”林大娘說著搖了搖頭,沒明言,“山長和何師娘的意思是讓他學些處世之道,日后能在書院謀個書吏的差使。”語畢她又打趣明舒,“小丫頭,你打聽唐離做甚?莫不是……” 明舒頭微垂,故作羞澀,口中道:“隨口問問,林大娘莫要取笑人家。”心里想的卻是唐離不能科舉之事。大安朝的科舉并非人人都可參加,比如妓女戲子罪犯之后,是不被允許參加科舉的,就不知這唐離屬于哪種。 “你真隨口問問才好,那唐離……非你良配。”林大娘點了一句。 “大娘,我真是隨口問問。”明舒嗔道,又試探道,“我見他與永慶候世子走得挺近,原以為二人家世相當,不想他竟然……” “永慶侯世子為人端方溫和,結交甚廣,與咱們書院諸多學子都有來往,并不單唐離一人,不過他確實與唐離是較旁人更親厚一點,這兩人也認識了近十年,不足為奇。”林大娘已經在書院呆了二十多年,沒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認識了十年?”明舒咋舌,那豈不是……和認識聞安的時間差不多? 她還想再問些什么,可二人已經走到小雪園,林大娘沒功夫再同她嘮嗑,快步走到堆疊的盆栽前,敞開嗓門道:“來來,辛苦諸位再按這單子上的明細最后核對一遍,若是無誤也不必入庫,直接幫我拉到明禮堂去。” 大人物要來書院,書院得布置起來,這批盆栽就是送到書院各處的,其中以傳經明義的教學區域為主,而明禮堂則是最大的教學齋和講堂。 林大娘正吆喝著下人再點一遍盆栽,那邊有個書童急匆匆跑來找她,氣喘吁吁道:“林大娘,找的泥瓦木匠到了,正等你過去。” 林大娘跺腳:“這事要么不來,要來扎堆來。” 松靈書院百余年歷史,房舍都已建成許多年,各處皆有殘損,這批泥瓦木匠就是請來修繕建筑的。 “明舒,你替我看著這里,一會清點完畢,帶他們來明禮堂找我。”林大娘實在分身乏術,只能將這里交托明舒。 “好嘞。”明舒干脆應下。 林大娘火急火燎走了,明舒招呼眾人清點盆栽后再將盆栽裝車,有條不紊處理好所有事,她才帶著人拉著兩大車盆栽,往明禮堂去了。 昨天剛認的路,幸虧她記在小本子上,今天才走得毫不費力。 走了約一刻鐘,明舒帶著兩車盆栽抵至明禮堂外,林大娘正在帶匠人看要修繕的地方,一時半會還顧不上她這邊,明舒就站在明禮堂外等著。 恰逢午時鐘響,學子們上午的課程結束,不多時明禮堂內就傳出談笑聲,放課的學子三三兩兩從堂中出來。 除了備考的學子在明禮堂外,今日有部分沒有參加會試的學子也在這明禮堂內授課,人很多,但散得也很快。明舒瞧見自家阿兄垂頭走下石階,想叫他又不愿引人注目,便在旁邊草叢里摸了幾顆小石頭,離得遠遠得拿石頭一顆顆丟他。 陸徜走了兩步,腦袋被小石頭砸了下,抬頭便看到前邊兩輪車下站的人,唇角微微一翹,正要上前,后面正有人傳來一連串急喚:“楊兄,等等我。” 陸徜回頭看了眼,那姓楊的學子腳步停在明禮堂的匾額之下,旁還有幾個學子正從堂內出來,經過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