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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有朋自遠方來

第三章 有朋自遠方來

    ·第三章·

    有朋自遠方來

    修道之人,不喜萬一。林君璧尤其不喜歡在自己身邊發生意外。

    嚴律、朱枚和蔣觀澄,有邊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鋪買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為之。

    嚴律的老祖,與竹海洞天相熟。嚴律本人的性情,偏向陰沉,笑臉藏刀,擅長挑事拱火。朱枚的師伯,早年先天劍坯碎于劍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亞圣一脈學問熏陶浸染,最是喜歡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蔣觀澄性子沖動,此次南下倒懸山,隱忍一路。有這三人,在酒鋪那邊,不怕那個陳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陳平安下重手。如果陳平安讓自己失望,也就是說陳平安性子急躁,喜歡炫耀修為,比蔣觀澄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在本土劍仙孫巨源府邸涼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難當,連心高氣傲的嚴律都有些忐忑,但林君璧根本沒有生氣。對于自己棋盤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對,這是傳授自己學問的先生,同時也是傳授道法的師父,紹元王朝的國師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開宗明義之言。況且人與棋子終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種種人之常情,若一味視之為死物,隨意cao弄,自己也就離死不遠了。

    事實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對于嚴律等人,撇開這次算計,確實稱得上坦誠相待,以禮相待,無論是誰向自己請教治學、劍術與棋術,林君璧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南下之路,林君璧詳細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驕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極其鮮明之人,例如北俱蘆洲的林素,皚皚洲的劉幽州,寶瓶洲的馬苦玄。皆有可取之處,觀其人生,可以拿來砥礪自己的道心。

    但是林君璧當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盤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萬法不可借,大勢不可取,唯有自己與那把本命飛劍,置身于險境當中。

    先前在孫巨源府邸,林君璧就與邊境坦言,不想這么早與陳平安對峙,因為確實沒有勝算,畢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歲。

    對于陳平安尚且如此,對于寧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來源于他將十年后的自己,與今天的陳平安和寧姚做對比。或者說是今日之林君璧,相比于十年前的陳平安和寧姚。

    這也是當初國師先生的第二句教誨,與人爭勝爭氣力,不愿認輸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轉,希望找出一個可以幫助自己解圍的萬全之策。

    至于為何林君璧如此針對或者說惦念陳平安,當然還是那場三四之爭的漣漪所致。儒家門生,最講究天地君親師,修行路上,往往師承最親近,早期會相伴最久,影響最深,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脈道統,往往也會同時繼承那些過往恩怨。林君璧也不例外,自家先生與那個老秀才,積怨深重。早年禁絕文圣書籍學問一事,紹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為不遺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談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學宮副祭酒、祭酒,文廟副教主這條道路的國師,卻并無太多仇視怨懟。若是不談為人,只說學問,國師反而對其頗為欣賞,這讓林君璧更加不痛快。

    此時寧姚說完那番話后,便不再言語。對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選擇很簡單,不出劍,認輸;出劍,還是輸,多吃點苦頭。

    寧姚不太明白這有什么好多想的。

    寧姚不喜歡這個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又不太會講話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純粹。劍修練劍,一往無前,故意壓境,當真是半點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飛劍嗎?若說三教諸子百家,對劍修飛劍,指摘非議頗多,可以理解為道不同不相為謀,那么為何連劍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點誠心誠意。所以對方出劍輸了之后,寧姚準備只說一句話,世間千萬神仙法,唯有飛劍最直接。若是不出劍便認輸,那么連這句話都不用說。

    其實除了林君璧,大街不遠處對峙兩人中的嚴律,也很尷尬。

    至于劍氣長城這邊的守關第二人,龍門境劍修劉鐵夫,自然不會尷尬,反而開心得很,原因很簡單,他自封為劍氣長城仰慕寧姚第一人。此人成長于市井陋巷,卻生得一副厚臉皮,最早的時候就使出渾身解數,想要混入寧府,比如跟崔嵬一樣,先成為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或是試圖去寧府打雜幫工,當個看門護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寧姚,劉鐵夫都漲紅了臉,低頭彎腰,遠遠跑開,一氣呵成,說自己遠觀寧姚一兩眼就心滿意足,要是離寧姚近了,就會臉色發白,手心冒汗,容易讓寧姚厭煩自己。

    所以劉鐵夫大聲告訴嚴律,等那邊塵埃落定,咱倆再比試。至于嚴律聽不聽得懂自己的方言,劉鐵夫懶得管,反正他已經蹲在地上,遠遠看著那位寧姑娘,幾次揮手,大概是想要讓寧姑娘身邊那個青衫白玉簪的年輕人挪開些,不要妨礙他仰慕寧姑娘。

    對于那個外鄉人陳平安,劉鐵夫還是比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贏了齊狩和龐元濟,劉鐵夫覺得他依舊配不上寧姑娘,但既然寧姑娘自己喜歡,自己也就忍了。不忍也沒辦法啊,打又打不過,只能找機會去了趟酒鋪,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無事牌后面寫下一句“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結果第二次劉鐵夫去喝酒,就看到那個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笑著朝他招手,說“咱們聊聊”。劉鐵夫二話不說,撒腿狂奔,之后又托人打聽,自己那塊無事牌有沒有被丟掉。得知沒有,就覺得那個陳平安還不錯。

    寧姑娘喜歡的人,若是小肚雞腸,太不像話。

    一個個從城頭趕來的劍仙,紛紛落在大街兩側的府邸墻頭之上。不但如此,在劍氣長城與城池之間的空中,分明還有劍仙不斷御劍而來。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寧姚抱拳道:“年少無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認輸。”

    邊境松了口氣,不出劍是對的,出了劍,邊境就要擔心林君璧這個紹元王朝的未來劍道頂梁柱,會劍心崩潰在異國他鄉,到時候國師大人可不會輕饒了他邊境。與林君璧的思慮周密不同,邊境不會去想太多,只會揀選一兩條脈絡去考慮。他知道劍氣長城有個說法,寧姚是一種劍修,其余劍修是另外一種。再者,寧姚多次出城廝殺,并且年紀輕輕就獨自游歷過浩然天下,她絕對不是那種資質極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寧姚如此說,便意味著她穩cao勝券。寧姚之言語,即出劍。

    邊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寧姚到底飛劍為何,殺力大小,她身負什么神通,境界如何。沒有必要。

    寧姚說道:“那你來劍氣長城練劍,意義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勞寧jiejie費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寧姚皺眉道:“把話收回去。”

    林君璧無奈道:“難道外鄉人在劍氣長城,到了需要如此謹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劍,豈不是要戰戰兢兢?”

    寧姚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管我的看法,寧姚就是寧姚。”

    邊境走出一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林君璧進退維谷,他終究是個少年郎,所謂的沉穩,更多是在國師大人身邊耳濡目染多年,暫時還是模仿更多,并未學到精髓。何況觀戰劍仙如云,帶給林君璧的壓力太大。嚴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邊境卻很清楚,林君璧幾乎到了隱忍的極限,思慮多者,一旦出手,會格外不管不顧。離開紹元王朝前,國師大人專門跟邊境提及此事,希望身為他的半個弟子的邊境,能夠在關鍵時刻攔上一攔,為的就是以不傷及大道根本的“輸棋”為代價,換來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的贏棋。

    因為在國師眼中,這個得意弟子林君璧,來劍氣長城,不為練劍,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這種不世出的先天劍坯,無論在哪里修行劍道,在離塵的山巔,在市井泥濘,在廟堂江湖,相差都不大。問題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負而不自知。林君璧將來的劍術造詣很高,這是必然,根本無須著急,但是君璧心性卻須往“中庸”二字靠攏,切忌去往另外一個極端,不然道心蒙塵,劍心碎裂,便是天大災殃。

    邊境其實都有些嫉妒林君璧這小子了,值得國師如此小心翼翼引領修道之路。

    此時陳平安面帶笑意,幾乎同時,與邊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這個擅長裝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對方只有裝兒子的境界,裝孫子都算不上,還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酒鋪的沖突當中,這個兄弟的表演,不夠水到渠成,至少對方臉色與眼神的那份驚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覺的手忙腳亂,不夠嫻熟自然,過猶不及。

    至少在陳平安這里不管用。

    寧姚說道:“外鄉人過三關,你們可能會覺得是我們欺辱他人,實則不然,是我劍氣長城劍修的一種禮敬。不過三關、連輸三場又如何?敢來劍氣長城歷練,敢去城頭看一眼蠻荒天下,就已經足夠證明劍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處心積慮,自己制定規矩,算計劍氣長城,也無妨,戰場廝殺,能夠算計對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畢竟劍修靠劍說話,贏了就是贏了。”

    觀戰劍仙們暗自點頭,大多會心一笑。絕大多數的本土劍仙,哪個不曾在年輕時親自守過三關?

    反而是一些年輕劍修,面面相覷,給寧姚這么一說,才發現原來咱們如此高風亮節。可不對啊,咱們本意就是想著打得那些外來戶灰頭土臉吧?就像齊狩那伙人外加一個本該只是湊熱鬧的龐元濟,合伙打那個二掌柜,咱們起先都當笑話看的嘛。至于那個黑心雞賊吝嗇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贏了,當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按寧姚這么說也沒說錯,劍氣長城,對于真正的強者,無論來自浩然天下何處,并無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禮敬幾分。

    劍仙,有狗日的阿良,劍術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寶瓶洲的瀟灑魏晉。

    年輕人,先有神仙風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臉的陳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氣,問道:“難道你一定要我出劍廝殺,才肯罷休?”

    “先前這番話,只是客氣話。我希望你出劍,只是看你不順眼。”寧姚說道,“你既然說自己年少無知,那我就壓境比你更低,這都不敢出劍,還要如何才敢出劍,與高幼清?”

    說到這里,寧姚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之間眼眶紅腫的少女,厲聲道:“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這會兒其實臉上已經沒什么淚痕,依舊嚇得趕緊擦了擦臉龐。

    邊境剎那之間,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動作,卻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間的遲疑。

    林君璧如墜冰窖。

    大街上、兩側大門與墻頭,先是處處劍光一閃,再一瞬間,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飛劍大陣當中。

    數十把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親自祭劍現世的“本命飛劍”,圍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劍意之純粹,殺氣之濃郁,根本沒有任何仿造跡象。

    每一把懸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飛劍,劍尖所指,各有不同,卻無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緊要的那些關鍵竅xue。

    但這還不算最讓林君璧背脊發涼、肝膽欲裂的事情,最讓少年感到絕望的一幕,是一把飛劍,懸停在前方一丈外,劍尖直指眉心。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名為“殺蛟”,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殺蛟”。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自然棲息于本命竅xue,眼前飛劍,當然是一把仿造飛劍,可是除了林君璧無法與之心意相通,只說氣息、劍氣、神意,竟是與自己的本命飛劍,如出一轍。林君璧甚至懷疑,這把絕對不該出現在人間的殺蛟仿劍,會不會果真擁有殺蛟的本命神通。

    別說是林君璧,就連陳平安也是在這一刻,才明白為何寧姚當初與他閑聊,會輕描淡寫說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寧姚一向不喜歡在陳平安面前談論自己的修行,更多的是耐心聽陳平安聊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過去的手。

    林君璧沒想到在最大的絕望之后,竟然還有更大的絕望。

    若說寧姚祭出這么多深淺不知的飛劍,將他圍困起來,已經足夠驚世駭俗,而寧姚那邊,又有數十把飛劍結陣,劍劍牽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實的小天地,果真將境界修為壓制在觀海境的寧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觀海境不假,可這還算什么觀海境?

    別說是林君璧,就算金丹境瓶頸修為的師兄邊境,想要以飛劍破開一座小天地,容易嗎?

    寧姚淡然道:“出劍。”

    林君璧神色呆滯,沒有出劍,顫聲問道:“為何明明是劍術,卻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寧姚說道:“天下術法之前是劍術,這都不知道?你該不會覺得劍氣長城的劍仙,只會用佩劍與飛劍砸向戰場吧?”

    寧姚看著那個少年,搖搖頭,撤去了飛劍與身邊的小天地,林君璧四周的數十把飛劍消失不見。

    邊境輕聲喝道:“不可!”邊境一步前掠,再顧不得隱藏修為,也要阻攔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飛劍。

    陳平安不是沒有察覺到那少年的險惡用心,依舊沒有任何動作,雙手籠袖,安心將戰場交予寧姚。

    寧姚的境界是同輩第一人,而戰陣廝殺之多,出城戰功之大,又何嘗不是?

    寧姚身前出現一座小巧玲瓏的劍陣,金光牽引,林君璧突兀出現的那把飛劍殺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閃而逝的數十把飛劍,如箭矢攢射,同時刺透林君璧身軀數十座竅xue,然后驟然懸停,劍尖紛紛朝外,劍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殺蛟仿劍,從林君璧眉心處一閃而逝,懸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劍尖凝聚出一粒鮮血。

    林君璧渾身浴血,搖搖欲墜,雙眼死死盯住那個好似早已成為劍仙的寧姚。

    必輸無疑且該認輸的少年,兩點金光在眼眸深處,驟然亮起。竟是兩把在眼中隱蔽溫養多年的本命飛劍,這意味著林君璧與那齊狩如出一轍,皆有三把先天飛劍。

    只是那些點到為止、輕傷少年的數十把懸停飛劍,畫出一條條各色劍光的弧線,劍尖攢集,簇擁在林君璧雙眼之前。

    林君璧紋絲不動,少年卻有陰神出竅,橫移數步,手中持有一把長劍,就要向寧姚出劍。

    寧姚巋然不動,同樣有身姿飄搖如神仙的一尊陰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煉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陰神,單手持劍,劍尖卻早早抵住少年額頭。

    寧姚真身,緩緩說道:“我忍住不殺你,比隨手殺你更難,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何謂國師先生所說的同為天才,依舊有那云泥之別。

    林君璧渾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邊境為表誠意,沒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邊,伸手按住少年肩頭,沉聲道:“下棋豈能無勝負?!”

    林君璧眼神恢復幾分往昔明亮。

    有觀戰劍仙笑道:“太不盡興,寧丫頭即便壓境,依舊留力大半。”

    一旁的劍仙好友說道:“可以了,咱們如那腦子進水的少年這般歲數,估計更不濟事。”

    劍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計是喝陳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劍仙劍修深以為然。

    一位仙人境老劍仙笑道:“寧丫頭,我這把‘橫星斗’,仿得不行,還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飛劍?”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觀戰的老劍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劍,本就不行,每次出戰,都是顧頭不顧腚的玩意兒,仿得像了,有屁用。”

    劉鐵夫抹了抹眼眶,激動萬分,不愧是自己只敢遠觀、偷偷仰慕的寧姑娘,太強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對那林君璧挑明說道:“勝負對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過是稍大事,何況能夠讓我家寧姚出劍,你能輸多少?所以別在這里跟我裝,得了便宜就開開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著樂。不然我可真要對你不客氣了。”

    然后陳平安對那個邊境笑道:“你白擔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聞,陰神收劍且歸竅,抱拳低頭道:“感謝寧前輩指點劍術,君璧此生沒齒難忘。”

    寧姚收起了持劍陰神,說道:“隨你,反正我記不住你是誰。”

    然后寧姚望向大街之上的嚴律與劉鐵夫,皺眉道:“還看戲?”

    劉鐵夫一個蹦跳起身,娘咧,寧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緊張,真是有些緊張。

    嚴律卻覺得自己這一架,打或不打,好像都沒甚趣味了——贏了沒勁,輸了丟人。估計不管雙方接下來怎么個打生打死,都沒幾人提得起興致看幾眼。

    見寧姚收手,一位位劍仙早已成群結隊御劍遠去,一個個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離去之時,好像挺樂呵?

    林君璧轉身離去,搖搖晃晃。對方出劍,沒有傷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樣凄慘了點。

    對于這場勝負,就像那個陳平安所言,寧姚證明了她的劍道確實太高,雖然沒有傷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響還是會有,此后數年,估計都要如陰霾籠罩林君璧劍心,如有無形山岳鎮壓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認可以驅散陰霾,搬走山岳,唯獨那個陳平安在戰局之外的言語,才真正惡心到他了,讓他林君璧心中積郁不已。

    邊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邊。

    林君璧臉色慘白,輕聲笑道:“我沒事,輸得起。”

    邊境轉頭望向那個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輕人,感覺有些古怪。這個陳平安,與白衣曹慈的那種欠揍,還不太一樣。

    曹慈的武學,氣象萬千,與之近身,如抬頭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語,都帶給旁人那種“你真打不過我,勸你別出手”的錯覺。而那個陳平安卻好像額頭上寫著“你肯定打得過我,你不如試試看”。

    邊境難免有些唏噓,這是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輩了不成?

    林君璧和邊境一走,蔣觀澄幾個也跟著走了。

    林君璧不忘與一位金丹境劍修點點頭,后者也向他點頭致意。

    朱枚依舊不愿離開,林君璧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著她一起待在原地。畢竟接下來還有兩關要過。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她只看那個厲害至極的寧姚出劍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寧姚為何會喜歡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寧仙子這得是多么缺心眼啊?

    陳平安和寧姚一起走到晏琢他們身邊。

    寧姚出現后,這一路上,就沒人敢喝彩吹口哨了。

    難怪劍氣長城流傳著一句言語——寧姚出劍當如何?高她一境沒啥用。

    這讓陳平安心中既高興,又委屈。憑啥只有自己這么不受待見?那些個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邊蹲著吃醬菜,也沒少跟自己稱兄道弟啊。

    疊嶂神采奕奕,與寧姚悄悄說話。

    陳平安用手心摩挲著下巴,轉頭對范大澈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張,反問道:“又干嗎?”

    陳平安誠心問道:“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寧姚,使勁點頭道:“好得很!”

    陳平安虛心求教,問道:“有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這個人,最喜歡聽別人直言不諱說我的缺點。”

    范大澈搖頭道:“沒有!”

    一旁寧姚微笑點頭。

    范大澈差點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原來自己要是沒說一個好,寧姑娘就真要上心啊。寧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啊。

    大街之上。

    嚴律和劉鐵夫開始了第二關之戰。

    相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兩個觀海境劍修之間的瞬分勝負,這兩人打得有來有往,手段迭出。

    陳平安看得全神貫注。

    陳三秋疑惑道:“需要這么用心觀戰嗎?”

    陳平安點點頭,細心打量雙方飛劍的復雜軌跡,笑道:“除了你們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敵視之。”

    范大澈猶豫不決,試探性問道:“我也算朋友?”

    陳平安下意識收回視線,看著范大澈道:“當然。”

    范大澈鼓起勇氣道:“朋友是朋友,但還是不如三秋他們,對吧?你與我言語之時,都不會刻意與我對視。”

    陳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沒有否認,笑道:“你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心思這么細膩做什么?”

    除了寧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陳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牽強,輕輕給陳三秋一肘,道:“五枚雪花錢一壺酒,我明白。”

    陳三秋沒好氣道:“你明白個屁。”

    陳平安突然說道:“大澈,以后跟著三秋常去寧府,我們輪番上陣,跟你切磋切磋。記得萬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鋪那邊飲酒,嚎幾嗓子。那壺五枚雪花錢的酒水,就當我送你的道賀酒。”

    范大澈愣著沒說話。陳三秋一腳踩在范大澈腳背上,范大澈這才回過神,“嗯”了一聲,說沒問題。

    第二關,果然如陳平安所料,嚴律小勝。劉鐵夫輸得也不算太難看。

    大街兩側,噓聲四起,臉皮不薄的劉鐵夫咧著嘴,雙手抱拳,笑著感謝諸位劍仙觀戰。

    第三關,司馬蔚然負責守關。

    對方是一個名叫金真夢的金丹境劍修,剛剛破境躋身地仙劍修沒多久,三十多歲,亦是紹元王朝極負盛名的天之驕子,只是此次南下離鄉,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嚴律的劍道天賦和朱枚、蔣觀澄的顯赫家世所掩蓋了。而且金真夢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強出頭的劍修,此次過三關,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棄子”,心中也無多少芥蒂。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同齡人比試,向真正的天才問劍,同行人當中年紀最大的金真夢并無遺憾。此次跟隨一眾年少天才南下倒懸山,入住梅花園子,再來到劍氣長城孫劍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夢照做不誤,卻有著自己的許多小打算,皆與劍有關。

    這場過關守關,雖然勝負其實無懸念,卻最像一場正兒八經的問劍。司馬蔚然也沒有刻意出劍求快,就只是將這場切磋當作一場歷練。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夢收劍認輸,一直很心高氣傲的司馬蔚然也難得有個笑臉,收劍之后還禮。

    其實只說三關之戰,林君璧一方是大勝而歸。只不過事到如今,林君璧那邊誰都不會覺得自己贏了分毫便是。

    三關結束,大街上觀戰劍修皆散去,不少人直接去了疊嶂的酒鋪。方才觀戰,多看了一場,今天的佐酒菜,很帶勁,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償命的醬菜,滋味好多了。不過如今有了一碗同樣不收錢的陽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寧姚沒去酒鋪湊熱鬧,說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陳平安有傷在身,就盡量少喝點。

    晏琢問道:“怎么受傷了?”

    陳平安以心聲笑答道:“這幾天都在煉制本命物,出了點小麻煩。”

    晏琢沒有多問。陳三秋也沒有多說什么。

    先前寧府似乎發生了點異象,竟然將老祖陳熙都給驚動了。當時正在練劍的陳三秋一頭霧水,不知為何老祖宗會現身。老祖宗只是與陳三秋笑言一句:“城頭那邊打盹好多年的蒲團老僧,估計也該睜眼看看了”。

    劍仙孫巨源的府邸,與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門無異,但是為了經營出這份“類似”,所耗的神仙錢,卻是一筆驚人數字。

    孫巨源坐在一張近乎鋪滿廊道的竹席之上,涼席四角,各壓有一塊不同材質的精美鎮紙。

    中土劍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孫巨源笑道:“開頭不順,不怪林君璧算有遺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結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連累了林君璧。”

    苦夏無奈道:“他不該招惹寧姚的。”

    孫巨源笑道:“這不是廢話嗎?先前觀戰劍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沒露面的,咱們這里好久沒這么熱鬧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這般女子,能夠嫁入紹元王朝,就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劍道氣運,說不定可以憑空拔高一山峰。”

    孫巨源嗤笑道:“少在這里癡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經算是你們紹元王朝的劍運所在,如何?被咱們寧丫頭記住名字的份都沒有啊。再說了,寧丫頭曾經獨自離開劍氣長城,走過你們浩然天下許多洲,不一樣沒人留得住?所以說啊,自己沒本事兜住,就別怪寧丫頭眼光高。”

    孫巨源突然驚訝道:“你們紹元王朝那位國師,該不會真有心,想要林君璧來咱們這兒挖墻腳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無聲。

    孫巨源再無半點玩笑神色,沉聲道:“如果真有,我勸你打消了這個念頭,你也要直接打消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紹元王朝國師大人的面子再大,總大不過一位劍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這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不知輕重,根本無須寧姚出手,只憑那個陳平安一人的心計手腕,林君璧這幫人,連同那個邊境在內,就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苦夏轉過頭,疑惑道:“那個年輕人,我聽過一些事跡。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忌憚他,我不奇怪,為何連你這種劍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內幕,哪怕是跟孫巨源有著過命交情,劍仙苦夏依舊不會多說,所以干脆不去深談。

    孫巨源盤腿而坐,翻轉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輕輕搖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頭好,比那酒蟲更勝萬分,因為此杯名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氣痛飲百斤,那么這只小小酒杯,簡直就是飲之不竭的大酒缸。然而此杯,在酒鬼不計其數的劍氣長城,總計也不過三只——一只在孫巨源手中,還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從這位劍仙斷了雙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無飲酒,最后一只在齊家老劍仙手上。

    歷史上劍氣長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給某人當年坐莊開設賭局,先后連蒙帶騙坑走了一對,還美其名曰好事成雙,湊成夫妻倆,不然跟主人一樣形單影只打光棍,太可憐。如今它們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還是直接給帶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處天外天。

    孫巨源一口飲盡杯中酒,杯中酒水隨之如泉涌,自行添滿,孫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覺得一個人,為人厲害,應該是怎樣光景?”

    苦夏搖頭道:“不曾想過此事,也懶得多想此事,所以懇請孫劍仙明言。”

    孫巨源雙指拈住酒杯,輕輕轉動,凝視著杯中的細微漣漪,緩緩說道:“讓好人覺得此人是好人,讓與之為敵之人,無論好壞,不管各自立場,都在內心深處,愿意認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許久,點頭道:“可怕。”

    孫巨源搖頭道:“這還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皺眉道:“何解?”

    孫巨源緩緩說道:“更可怕的,是此人當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應如是。

    孫巨源想起那本《百劍仙印譜》,其中一方印章,篆文為“觀道觀道觀道”,極有意思。

    只可惜那方被孫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終,不知被哪位劍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孫巨源突然啞然失笑,瞥了眼遠處,眼神冰冷道:“這都是一幫什么小雞崽子,林君璧也就罷了,畢竟是聰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寧丫頭。其余的,那個蔣什么,是你嫡傳弟子吧,跑來咱們劍氣長城玩呢?不打仗還好,真要開戰,給那些嗷嗷叫的畜生送人頭嗎?你這劍仙,不心累?還是說,你們紹元王朝如今便是這種風氣了?我記得你苦夏當年與人同行來此,不是這個鳥樣吧?”

    劍仙苦夏沒有說什么,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國師大人有令,即便大戰拉開序幕,他們也不可走下城頭。”

    孫巨源一拍額頭,飲盡杯中酒,借以澆愁,哀怨不已道:“我這地兒,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劍仙啊,真是苦夏了,原來是我孫巨源被你害得最慘。”

    劍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沒多說什么,與好友孫巨源無須客氣。

    只不過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師侄,成名已久的紹元王朝中流砥柱,難免有些懷疑,難道自己苦夏這名字,還真有點靈驗?

    孫巨源府邸涼亭里,林君璧已經換上一身法袍,恢復正常神色,依舊清清爽爽,年少謫仙人一般的風采。

    已經露出痕跡的邊境坐在臺階上,大概是唯一一個愁眉不展的劍修。其余年輕人,大多憤懣不已,罵罵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說著一些自以為公道的寬慰言語。

    連這守三關的意義都不清楚,邊境真不知道這些孩子,到底為何要來劍氣長城,難道臨別之前,長輩不教嗎?還是說,小的不懂事,根本緣由就是自家長輩不會做人?只曉得讓他們到了劍氣長城夾著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讓他們起了逆反心理?

    對于蠻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兇狠,這群人中其實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個什么情形。邊境甚至可以篤定,連同林君璧在內,一個個腦海中的潛在敵人,就只是劍氣長城的同齡人劍修,至于蠻荒天下和妖族,全然不曾上心。邊境自己還好,因為游歷流霞洲的時候,親身領教過一頭元嬰境妖物的蠻橫戰力與堅韌體魄。他與一位身為元嬰境劍修的同伴合力,出劍無數,依舊無法真正傷及對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陣的金丹境劍修,才將其困殺,活活磨死。

    三關難跨過。

    就是劍氣長城希望他們這些外鄉劍修,多長點心眼,知曉劍氣長城每一場大戰的勝之不易,順便提醒外鄉劍修,尤其是那些年紀不大、廝殺經驗不足的,一旦開戰,就老老實實待在城頭之上,稍稍出力,駕馭飛劍即可,千萬別意氣用事,一個沖動,就掠下城頭趕赴沙場。劍氣長城的諸多劍仙對此種莽撞行事,不會刻意去約束,其實也根本無法分心顧及太多。至于純粹是來劍氣長城這邊砥礪劍道的外鄉人,劍氣長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得某位劍仙青眼相加,愿意讓其傳授上乘劍術,無非是各憑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多大,那寧姚又是多大?勝之不武,還用那般言語壓人,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年輕第一人?要我看,這里的劍仙殺力哪怕極大,氣量真是針眼般大小了。”

    “那寧姚分明是知道三關之戰,劍氣長城這幫人從咱們身上討不到半點好,便故意如此,才會盛氣凌人,逼迫君璧出劍。”

    “對!還有那些觀戰的劍仙,一個個居心叵測,故意給君璧制造壓力。”

    蔣觀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寧姚,根本就沒壓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贏了君璧,才好維護她的那點可憐名聲。寧姚尚且如此,龐元濟,齊狩,高野侯,這些個與我們勉強算是同輩的劍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蠻夷之地!”

    邊境伸手揉著太陽xue,頭疼。

    好在林君璧皺眉提醒道:“蔣觀澄!謹言慎行!”蔣觀澄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舊憤懣難平。

    人群當中,朱枚默不作聲,金丹境劍修金真夢也沒怎么說話。

    朱枚是想起了那個輸了第一場的高幼清,皺著臉,流著眼淚,默默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身邊,還有那個年紀不大的劉鐵夫輸劍之后,被觀戰劍修喝倒彩,噓聲不斷,卻能嬉皮笑臉,在笑罵聲中依舊抱拳致謝。

    金真夢則是想起了那個司馬蔚然贏了自己之后,微笑還禮,以及當那個寧姚現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圍,驟然之間便肅穆起來,不單單是屏氣凝神看熱鬧那么簡單。

    一個年紀最小的十二歲少女,尤其憤恨,輕聲道:“尤其是那個陳平安,處處針對君璧,分明是自慚形穢了。打贏了那齊狩和龐元濟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關門弟子,師兄是那大劍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復一年,得到一位大劍仙的悉心指點,靠著師承文脈,得了那么多他人贈送的法寶,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嗎?若是君璧再過十年,他陳平安,估計站在君璧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邊境心中哀號不已: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能因為喜歡咱們君璧,就說這種話啊。

    林君璧搖頭道:“陳平安這個人,很不簡單,沒你說的那么不堪。”

    林君璧隨即笑了起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