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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忽如遠行客

第三章 忽如遠行客

 陳平安笑道:“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走哪兒都要看看那里的泥土合不合適燒造瓷器。當了包袱齋,走哪兒都想著掙錢,看看能不能積攢家當。”

    陳平安有些感慨,道:“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燒瓷開間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看著再漂亮,后面只要出了點點紕漏,就要功虧一簣,幾十號人至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費了。所以開間一事,從來都是姚老頭親自盯著,哪怕是劉羨陽這樣的得意弟子,都不讓插手。姚老頭會坐在板凳上,親自守夜,看著窯火。但是姚老頭經常念叨,瓷器進了窯室,成與不成,好與壞,好與更好,不管火候如何適當,終究還是得看命。事實上也是如此,絕大部分瓷器都成了瓷山的碎片,當時聽說因為是皇帝老爺的御用之物,寧缺毋濫,差了一點點意思,也要摔個稀爛。那會兒,覺得家鄉老人講那老話,說什么天高皇帝遠,真是特別有感觸。”

    陳平安笑了笑,道:“不過那會兒,覺得老槐樹的樹頂已經很高了,老瓷山的尖尖腦袋也很高。至于遠不遠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燒炭,也就是遠了。至少比起小時候上山采藥,要遠很多。”

    崔東山一直在怔怔出神。聽到這里,崔東山輕聲道:“小時候被關在閣樓讀書,高不高的,沒感覺,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看著遠處。那會兒,最恨的就是書籍。我記性好,過目不忘,其實都記住了。當時便發誓自己以后拜師求學,一定要找個學問淺的、藏書少的、不會管人的先生,后來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餓的老秀才。一開始真沒覺得老秀才學問如何,后來才發現,原來自己隨便瞎找的先生,學問其實有些高。再后來,被尚未發跡的老秀才帶著游歷四方,吃了許多閉門羹,也遇到了許多真正的讀書人,等到老秀才說要回去編撰一部書籍的時候,才覺得又走了很遠的路。老秀才當時信誓旦旦,說這部書若是被版刻出來,至少能賣一千本!一定能賣到別的州郡去。嚷嚷這話的時候,老秀才嗓門大,我便知道,其實是心虛了。”

    陳平安微笑道:“他選擇我,起先是因為齊先生,與我陳平安幾乎沒有關系。你死皮賴臉求我當你的先生,其實也一樣,最早的時候,是老先生按著你的頭拜師,與我陳平安本身關系不大。”

    崔東山想要說話。陳平安擺擺手,繼續說道:“雖說關系不大,但還是有關系的,因為我在某個時刻,就是那個一,萬一,甚至是萬萬之一,很小,卻是萬事的開端。這樣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甚至對我而言,還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后,娘親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當年顧璨他們院子的那扇門,他們家里桌上的那碗飯,也是所有的一,如果那時候沒開門,泥瓶巷陳平安,興許還能換一種活法,但是今天坐在這里與你說著話的陳平安,就肯定沒有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道:“當我們對這個世界很掛念,便會把日子過得很辛苦。”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但是巧了,我什么都怕,唯獨不怕吃苦,我甚至覺得吃苦越多,越是明白自己還活在世上。沒辦法,不這樣想,就要活得更難熬。”

    陳平安望向那個白衣少年,道:“只在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這件事,別學,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東山點點頭。

    陳平安后仰倒去,雙手疊放在后腦勺下,輕聲道:“裴錢突然習武,是因為曹晴朗吧?”

    崔東山“嗯”了一聲。

    裴錢已經開始習武,是陳平安自己猜出來的,為何習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那我見了面,會告訴她,她可以懷念崔前輩,唯獨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錢點頭答應,卻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會這樣。裴錢,你,我,我們其實都一樣,道理都知道,就是過不去那道心坎。對于裴錢來說,南苑國的心坎,崔前輩能夠帶著她走過去,崔前輩走了,落魄山竹樓的心坎,這輩子便都走不過去了。但是我覺得有些心坎,一輩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繞過去,沒什么不好。最怕是覺得問心無愧了,覺得良心好受了,覺得理所當然了。”

    崔東山轉頭望去,先生已經不再言語,閉上眼睛,似乎睡了過去。

    崔東山便也閉上眼睛,思緒飄遠。

    唯有水聲潺潺,如說“瀺”字;山勢高險卻無言,如解“巉”字。

    崔東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崔東山突然說道:“看到小寶瓶和裴錢長大了,先生你有多傷感,那么齊靜春看到先生長大了,就有多欣慰。”

    陳平安沒有說話,似乎還在酣睡。

    崔東山不再言語,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先生?”

    陳平安輕聲道:“在的。”

    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蚍蜉鋪子。

    陳平安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曬著秋天的溫暖日頭。崔東山趕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說是讓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見年輕東家笑著點頭,便一頭霧水地離開了蚍蜉鋪子。

    這天的生意還湊合,因為老槐街的人都聽說來了個世間罕見的俊俏少年郎,故而來鋪子的年輕女修尤其多,崔東山灌迷魂湯的本事又大,便掙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錢,陳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邊,談陵與唐璽一起現身,當然還有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

    寒暄過后,陳平安就與崔東山登船,宋蘭樵一路跟隨。這個見多識廣的老金丹,發現了一樁怪事,單獨瞧見年輕劍仙與那個白衣少年的時候,總是無法將兩人聯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學生,更是無法想象,只是當兩人走在一起時,竟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難不成是兩人都手持綠竹行山杖的緣故?

    宋蘭樵沒敢多說什么,只是說了件事,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原來宋蘭樵剛剛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把椅子,雖說只是頂替了唐璽的墊底位置,與唐璽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師堂的兩尊門神,可這一步跨過去,是山上仙家與世俗王朝的聲望暴漲,是每年額外多出的一大筆神仙錢,也是一些人間家眷的雞犬升天。所以宋蘭樵說是受了那位年輕劍仙一份大恩大德,絲毫不為過。只是宋蘭樵做慣了生意,務實,并沒有一個勁兒在姓陳的年輕人面前獻殷勤,這是他的聰明之處。

    渡船上,宋蘭樵為他們安排了一間天字號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沒有讓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們露臉。

    屋內,崔東山為陳平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趴在桌上,兩只雪白大袖占據了將近半數桌面,笑道:“先生,論打架,十個春露圃都不如一個披麻宗,但是說做買賣,春露圃還真不輸披麻宗半點。以后咱們落魄山與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經常打交道。”

    陳平安喝著茶水,沒有說什么。

    崔東山說道:“談陵是個求穩的,因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經做到了極致,山上,一門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籠絡大觀王朝,沒什么錯。但是架子搭好了,談陵也發現了春露圃的許多積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慣了福,即使修行還有心氣,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璽,也會擔心這位財神爺,與只會拼命撈錢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窩,等她談陵時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換代。雖說談陵這一脈,弟子人數不少,但是能頂事的,沒有,青黃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璽與高嵩聯手。到時候比武力又打不過,比錢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別。

    “所以唐璽與林嵯峨結盟,是最穩妥的。林嵯峨雖說脾氣惡劣,但到底是個沒有野心的,對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個對她談陵感激涕零的宋蘭樵,三人抱團,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氣象。若是咱們落魄山再遞過去一個枕頭,幫著春露圃順勢打開寶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缺口,都會讓熟稔商貿的春露圃諸多山腰、山腳的修士,感到振奮。而寶瓶洲如今處處大興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錢,與咱們落魄山雙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適的生意對象。不過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寶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驪朝廷,從衙門文官到沙場武將,與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個壺里去的。”

    崔東山由衷贊道:“先生布局之深遠,落子之精準、縝密,堪稱國手風范。”

    聽到這里,陳平安終于忍不住開口笑道:“落魄山的風水,是你帶壞的吧?”

    崔東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廚子,大師姐,大風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說了,如今落魄山的風水,哪里差了?”

    陳平安說道:“我沒刻意打算與春露圃合作,說句難聽的,是根本不敢想,做點包袱齋的生意就很不錯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勞居多。”

    崔東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點了三下,畫出一個三角形,道:“唐璽,林嵯峨,宋蘭樵,是個三。談陵一脈,高嵩一脈,唐璽小山頭,又是一個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還是一個三。先生聚攏起來的各方勢力,北俱蘆洲南端,寶瓶洲北部,是一個更大的三。天底下的關系,就數這個,最穩固。先生,還不愿意承認自己是下棋的國手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誤打誤撞罷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道:“先生虛懷若谷,學生受教了。”

    陳平安笑罵道:“滾你的蛋。”

    崔東山剛要說話,不料陳平安立即說道:“還來?”

    崔東山只覺得自己一身絕學,十八般武藝,都沒了用武之地,果然還是先生厲害。

    崔東山突然問道:“到了骸骨灘,要不要會一會高承?我可以保證先生往返無憂。”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去京觀城。”

    崔東山問道:“因為此人為了蒲禳祭劍,主動破開天幕,還剩下點豪杰氣魄?”

    陳平安說道:“沒這么簡單,要更復雜,以后再說。”

    崔東山自然沒有異議。

    在經過隨駕城、蒼筠湖一帶上空時,陳平安離開屋子,崔東山與他一起站在船頭欄桿旁,俯瞰大地。

    占地廣袤的蒼筠湖,從渡船上望去,就像一顆在玉瑩崖溪澗里安安靜靜躺著的碧綠石子。

    還欠那邊的某座火神廟一頓酒,只能先欠著了。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險了。”

    陳平安說道:“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應該遠離風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臨頭,就難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雙腿彎曲,兩只露在欄桿外邊的袖子,就像兩條小小的雪白瀑布。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著還習慣嗎?”

    崔東山點點頭,道:“習慣得很,總覺得每天抄書的裴錢就是讀書人了,眼巴巴等著裴錢將來親筆給她寫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錢的小尾巴,屁顛屁顛扛著行山杖。如今又被先生從騎龍巷右護法提拔為落魄山的右護法,就更神氣了,與人說話之前,都要咳嗽兩聲,先潤潤嗓子,再老氣橫秋地言語一番,都是跟我那個大師姐學的臭毛病。”

    陳平安笑道:“挺好。”

    崔東山好奇道:“真要將小姑娘載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成為類似一座山頭供奉的右護法?”

    陳平安說道:“當然。這不是兒戲。以前還有些猶豫,見識過了春露圃的山頭林立與暗流涌動之后,我便心思堅定了。我就是要讓外人覺得落魄山很奇怪,無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這么做所需的代價,但是我可以爭取在別處找補回來,可以是我自己這個山主,多掙錢,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這個學生,或者是朱斂,盧白象。我們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陳如初她們存在的理由,也會是以后讓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覺得‘如此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為一座‘宗’字頭山門,但是我絕對不會刻意為了聚攏勢力,便舍棄那些路邊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會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以后也不會。何況她們從來也不是路邊的美好風景,她們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夠照顧那些值得照顧的人,令我尤其心安。”

    陳平安轉頭問道:“我這么講,可以理解嗎?”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理解且接受!”

    陳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會很不輕松。”

    崔東山說道:“每一句豪言壯語,每一個雄心壯志,只要為之踐行,都不會輕松。”

    有些話,崔東山甚至不愿說出口。

    所有久別重逢的開懷,都將是未來離別之際的傷心,但這不妨礙那些還能再見的相逢,讓人歡喜,讓人飲酒,讓人開心顏。

    但是別忘了,有些時候,離別就只是離別。

    陳平安也跟著趴在欄桿上,眺望遠處大日照耀下的金燦燦云海,問道:“當了我的弟子,會不會不自在?”

    崔東山說道:“不會。”

    陳平安笑道:“境界懸殊,學問懸殊,你這學生當然還好。”

    崔東山說道:“先生這么講,學生可就要不服氣了,若是裴錢習武突飛猛進,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飯,一碗接一碗,讓同桌吃飯的人,目不暇接,難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不自在,師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講道理的時候,嗓門大了些,就要擔心給弟子反手一記栗暴,心里不慌?”

    崔東山哈哈大笑,先生北游,修心極好。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我這個人是死腦筋,喜歡鉆牛角尖,總有一天,在落魄山上,也會有些芥子小事,變成我的天大難題,到時候,你給些建議。”

    崔東山點頭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勞。”

    崔東山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桿上,笑著瞇起眼,接著道:“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別胡亂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踐圣賢的良苦用心。”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別忘了,學生當年,那叫一個意氣風發、鋒芒畢露,學問之大,錐處囊中,藏都藏不住,別人擋也擋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學宮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儈些,中土文廟副教主也不是不可能。”

    陳平安搖頭道:“國師說這個,我信,至于你,就拉倒吧。船頭這兒風大,小心閃了舌頭。”

    崔東山嘿嘿而笑,道:“話說回來,學生吹牛還真不用打草稿。”

    陳平安問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東山點頭道:“很大。八洲版圖相加,才能夠與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夠有一兩人擠進中土神洲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北俱蘆洲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

    陳平安說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東山幽怨道:“那可是學生的傷心地。”

    陳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臉腫也要咧嘴笑。”

    崔東山無奈道:“先生不仗義啊。”

    渡船進入骸骨灘地界,宋蘭樵主動登門,攜帶重禮。

    是兩份,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談陵一份。

    他這份謝禮,其實也是恩師林嵯峨從祖師堂那邊揀選出來的一件法寶,是以春露圃特產仙木打造的竹黃龍紋經書盒,里面還裝有四塊玉冊。

    談陵那份贈禮,更是價值連城,是春露圃屈指可數的山上重寶之一,一套八錠的集錦墨。

    交出去的時候,宋蘭樵都替談陵感到心疼。

    陳平安沒有拒絕,談陵在符水渡沒有親自送禮,吩咐宋蘭樵在即將停靠骸骨灘渡口之際送出,本身就是誠意。

    這是宋蘭樵成為春露圃祖師堂成員后的第一件公事,還算順利,這讓宋蘭樵松了口氣。只是與那對先生學生一起坐著喝茶,宋蘭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邊坐著個崔東山。

    崔東山雙指拈杯,輕輕在桌上劃抹,笑瞇瞇道:“蘭樵啊,拎著豬頭找不著廟的可憐人,世上茫茫多,你算運氣好的了。”

    宋蘭樵前一刻還聽著陳平安喊自己宋前輩,這會兒被他的學生左一個蘭樵右一個蘭樵喚著,當然渾身別扭。

    春露圃以誠待人,陳平安當然不會由著崔東山在這邊插科打諢,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事與宋蘭樵要談。

    不承想接下來的一幕讓宋蘭樵額頭冷汗直流——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陳平安一巴掌打飛了出去,連人帶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轉無數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粘在墻壁上,緩緩滑落。

    崔東山哭喪著臉,椅子靠墻,人靠椅子,怯生生說道:“學生就在這邊坐著好了。”

    陳平安黑著臉。宋蘭樵心中震撼不已,難道這個和顏悅色的陳劍仙,與那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般無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個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劍仙?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個崔東山,開始與宋蘭樵正兒八經議事,爭取談妥未來落魄山與春露圃的合作事宜。談的只是一個大框架大方向,宋蘭樵當下肯定做不了主,還需要返回祖師堂鬧哄哄吵幾架才成。一旦雙方最終決定合作,此后一切具體事務,落魄山一樣需要朱斂、魏檗他們來定章程。陳平安對春露圃的生意,還算知根知底,所以與宋蘭樵聊起來,并不生疏,北俱蘆洲之行,他這包袱齋不是白當的。落魄山最大的倚仗,當然是那座作為重要運轉樞紐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鎮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納絕大多數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這就相當于一個包袱齋有了落腳的店鋪,天底下的錢財,在某處稍作停留,再流轉起來,便是錢生錢。

    陳平安偶爾甚至會想,一枚磨損較為厲害的雪花錢,到底見過了多少修士?一千個?一萬個?會不會已經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圖?

    宋蘭樵聚精會神地與陳平安聊著大事,冥冥之中,金丹境老修士甚至覺得今天所談,極有可能會決定春露圃未來百年的走向。

    宋蘭樵看到對面陳劍仙瞥了眼墻壁那邊,宋蘭樵順著視線望去,那白衣少年雙手握住椅子把手,整個人連帶著椅子在那邊左右搖擺,好像以椅子腿作為人之雙腳,踉蹌走路。被先生發現后,崔東山立即停下動作,仰頭吹著口哨。

    宋蘭樵禮節性微微一笑,收回視線。這家伙是腦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陳平安跟宋蘭樵聊了足足一個時辰,雙方都提出了諸多可能性,相談甚歡。到了尾聲,宋蘭樵整個人已經放松許多,有些漸入佳境,許多積攢多年卻不得言的想法,都一吐為快。而坐在對面經常為雙方添加茶水的年輕劍仙,更是個難得投緣的生意人,從未斬釘截鐵地說行或不行,多是“此處有些不明了,懇請宋前輩細致些說”“關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輩先聽聽看,若有異議請直說”這類溫和措辭。不過對方也不含糊,有些宋蘭樵打算為高嵩挖坑的小舉措,年輕劍仙也不當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輩在春露圃祖師堂那邊多費心”。

    那個白衣少年,一直無所事事,晃蕩著椅子,繞著那張桌子轉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折騰出半點動靜。宋蘭樵已經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聊完之后,宋蘭樵神清氣爽,桌上已經沒有茶水可喝,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但是依舊起身告辭。

    宋蘭樵讓陳先生不用送,年輕人笑著點頭,就只是送到了門口,然后讓崔東山再送一程。

    宋蘭樵走入廊道后,不見了那個青衫劍仙,唯有一襲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緊繃起來。只見那個少年倒退出門,輕輕關上門,然后轉頭笑望向宋蘭樵。

    宋蘭樵的笑容僵硬起來。

    崔東山來到下意識彎腰的宋蘭樵身邊,跳起來一把摟住宋蘭樵的脖子,拽著這個老金丹一起前行,道:“蘭樵兄弟,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啊。”

    宋蘭樵驟然心頭驚悚,差點沒忍住喊聲陳先生,讓他幫著自己解圍一二。宋蘭樵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沒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地拽著,一步跨出之后,宋蘭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經沒了身影,宋蘭樵發現自己置身于茫茫白霧之中,周圍沒有任何風景,就如同置身于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視野中盡是讓人備感心寒的雪白顏色,并且行走時,腳下略顯松軟,卻非世間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腳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漣漪。

    他小心翼翼徒步行走,一炷香后,開始御風,一個時辰后,宋蘭樵再顧不得什么禮數不禮數,祭出法寶,開始傾瀉寶光,狂轟亂砸,但始終無法改變這座小天地絲毫。時間漫長得如一年后,宋蘭樵盤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斃。

    突然,宋蘭樵抬起頭,見到了一顆巨大的頭顱,少年臉龐明明帶著笑意,卻眼神冷漠,少年緩緩抬起手臂。

    宋蘭樵頭皮發麻,難道自己一直在對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轉?

    下一刻,心神憔悴的宋蘭樵發現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上,不遠處那少年雙手籠袖,笑瞇瞇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蘭樵,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讓我送你一程,我便自作主張,稍稍多送了些路程。蘭樵啊,事后可千萬別在我家先生那邊告刁狀,不然下次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時候是誰腦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說嘍。”

    宋蘭樵戰戰兢兢道:“謝過前輩提點。”

    崔東山問道:“習慣了春露圃的靈氣盎然,又習慣了渡船之上的稀薄靈氣,為何在無法之地,便不習慣了?”

    宋蘭樵怔住。

    崔東山與之擦肩而過,拍了拍宋蘭樵肩膀,語重心長道:“蘭樵啊,修心稀爛,金丹紙糊啊。”

    宋蘭樵緩緩轉身,作揖拜謝,這一次心悅誠服,道:“前輩教誨,讓晚輩如撥迷瘴見月暈,雖尚未真正得見明月,卻也裨益無窮。”

    崔東山置若罔聞,敲了敲房門,問道:“先生,要不要幫你拿些瓜果茶水來?”

    宋蘭樵看著那張少年面容的側臉,有那恍若隔世的錯覺。

    陳平安打開門,一把按住崔東山腦袋,輕輕壓下去,轉頭對宋蘭樵問道:“宋前輩,我這弟子是不是對你不敬?”

    宋蘭樵不知是喪心病狂,還是福至心靈,說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說的話:“實不相瞞,苦不堪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著給陳平安扯入屋子。

    猶然有罵聲傳出:“狗日的宋蘭樵,沒良心的玩意兒,你給大爺等著……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幫著蘭樵兄弟修行啊,真沒有故意戲弄他……先生,我錯了!”

    宋蘭樵抖了抖袖子,大步離去。

    舒坦。

    渡船在骸骨灘渡口停下,宋蘭樵干脆就沒露面,讓人代為送行,自己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東山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左右張望。

    兩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東山開始訴苦告狀,道:“先生,竺泉見我第一面,就說先生從未提及學生,假裝不認識我,把我給活活傷心死了。沒死,也算半死了。”

    陳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面前提過你幾次,不過人家是一宗之主,萬事上心,還需要提防著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給忘了,有什么奇怪?”

    然后陳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見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別給我鬧幺蛾子。還有那個少年龐蘭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你一個外人,也別胡亂言語。我知道你做事自有分寸,但這里終究是骸骨灘,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東山點點頭,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遺憾。無事可做,這就有些無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門,暢通無阻。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認識陳平安,而且他是時隔不久游歷歸來。

    竺泉沒在山上,已經去了鬼蜮谷青廬鎮。不過杜文思已經返回祖師堂,開始閉關破境,躋身元嬰境,希望極大。

    崔東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這小子是個癡情種。據說太平山女冠黃庭先前去過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沖著杜文思去的,只是不愿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黃庭此生無道侶’,傷透了杜文思的心。傷心之余呢,杜文思其實還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沒辦法擁有,好在不用擔心被其他男人擁有,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夠了,好歹有那么點機會,比如將來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進一步,與黃庭一起游歷山河啊……”

    陳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沒待幾天,就這么一清二楚了?”

    崔東山點頭道:“瞎逛唄,山上與山下又沒啥兩樣,人人得了閑,就都愛聊這些兒女情長,癡男怨女。尤其是一些愛慕杜文思的年輕女修,比杜文思還糟心呢,一個個打抱不平,說那黃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長得好看些,宗門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與世間多數仙家祖師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臺階直上。嫡傳弟子往往可以御風御劍而行,在有些山頭,連尋常弟子也可如此行事。不過仙家洞府,往往講究一個飛鳥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線不同。龍泉郡那邊之所以不太一樣,終究還是草創初期的緣故,加上龍泉劍宗與落魄山弟子本來就都不多,又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所以才顯得十分另類。披麻宗、春露圃這些老字號仙家,規矩眾多,法度森嚴,在陳平安看來,其實是好事。

    只不過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動搖,就在于紙面宗法、臺面規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這一點上,披麻宗就讓陳平安由衷敬佩,從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龐蘭溪,性情各異,但是身上那種氣度,如出一轍。

    生死事小,宗門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長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卻人人敢于為宗門赴死,竺泉與歷代宗主、祖師,每逢死戰,無一不是身先士卒!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著臺階,往下御風而來,飄落在兩人身前,笑道:“陳公子,崔道友,有失遠迎。”

    招呼過后,陳平安發現一件怪事,這位披麻宗老祖師似乎對崔東山十分親近,言語之間,儼然知己。

    難不成崔東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只是游手好閑瞎晃蕩?

    不然就憑崔東山與京觀城廝殺一場,也不至于讓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要知道披麻宗修士,個個都是白骨堆里殺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這種看似溫文爾雅的金丹境修士,一樣在鬼蜮谷內久經廝殺。

    老祖師親自領著兩人去了那棟陳平安住過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來于骸骨灘與老龍城的跨洲渡船,約莫還需要一旬光陰才能返回北俱蘆洲。

    龐蘭溪與他太爺爺龐山嶺已經站在門口恭迎。

    少年笑著招手道:“陳先生!”

    兩人見了面,龐蘭溪第一句話就是報喜,悄悄道:“陳先生,我又為你跟太爺爺討要了兩套神女圖。”

    陳平安輕聲問道:“價格如何?”

    龐蘭溪笑道:“按照市價……”龐蘭溪停頓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錢!”

    陳平安笑道:“龐仙師也太心疼你了,不過咱們還是按照市價算吧。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

    龐蘭溪有些失落,道:“這才幾天沒見,陳先生怎么就如此見外了?”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客氣話,又不花錢。你先客氣,我也客氣,然后咱倆就不用客氣了。”

    龐蘭溪笑得合不攏嘴。又學到了,陳先生真是學問駁雜。

    四人落座,龐蘭溪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便站在太爺爺身后。陳平安直奔主題,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肅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飛劍傳信別處山峰上的一名名為韋雨松的元嬰境修士,比晏肅低了一個輩分,歲數卻不小了,與龐蘭溪是師兄弟。韋雨松手握一宗財權,類似春露圃的高嵩,是個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與崔東山后,十分客氣。

    當初竺泉做成了與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樁小買賣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韋雨松談心,表面上是身為宗主關心一下韋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實上當然是邀功去了。韋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馬屁話都不講,結果把竺泉給憋屈得不行。韋雨松對于那個青衫年輕人,只能說是印象不錯,除此之外,也沒什么了。可是他對那個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理很簡單,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山上山下晃悠了兩天,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師堂,給了一大摞圖紙,直截了當說木衣山的護山大陣,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撥英靈的戰力。結果木衣山祖師堂邀請了一個墨家機關師出身的老供奉,發現按照崔道友那份圖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陣,耗費不過千余枚谷雨錢,便能夠將大陣威勢增加兩成!那個墨家機關師愧疚得無地自容,兢兢業業完成了大陣的查漏補缺之后,差點沒辭去供奉頭銜。

    說句天大的實在話,別說是一千枚谷雨錢的小小開銷,就是砸下三千枚谷雨錢,哪怕只增加護山大陣的一成威勢,都是一筆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劃算買賣。

    所謂的劃算,是可以少死許多宗門修士。再者,曾有高人道破天機,若是木衣山的護山大陣可以增加五成功效,便是骸骨灘與鬼蜮谷雙方對峙局面的一個轉折點。

    所以披麻宗祖師堂諸位老修士,現如今看待崔東山,那是怎么看怎么順眼。

    那白衣少年丟下圖紙,在祖師堂內說了些關鍵事項后,便大搖大擺繼續在木衣山晃蕩,與神仙jiejie們嘮嗑去了。

    事后竺泉親自出面詢問崔東山,披麻宗該如何報答此恩,只要他崔東山開口,披麻宗便是砸鍋賣鐵,與人賒賬,都要還上這份香火情。

    崔東山也沒客氣,指名道姓,要杜文思與龐蘭溪兩人以后各自躋身元嬰境后,在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只是記名,落魄山不會要求這兩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兩人自愿。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嘆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面前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罵他。”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jiejie,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么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道:“竺jiejie這么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于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的時候,依舊怒氣沖沖。

    披麻宗里虧得有韋雨松這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多,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rou,消磨盡了宗門底蘊。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從來沒個笑臉,喜歡一邊翻賬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賬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韋雨松打算盤算賬的時候,晏肅與龐山嶺便開始習慣性微笑。崔東山覺得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就跟龐蘭溪擠眉弄眼。龐蘭溪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同齡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會擔心青梅竹馬的姑娘,遇上更好的同齡人,難免會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畫城見她的時候,她隨口聊起了這個來鋪子購買神女圖的外鄉少年,雖然她說的是些少年脾氣古怪的尋常言語,可龐蘭溪心里邊一桶水七上八下。

    龐蘭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所以特別想要與陳先生請教一番。

    陳平安這個野修包袱齋與管著披麻宗所有錢財的韋雨松,各自殺價。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無奈,這個韋雨松,真是摳門得有些過分了,半點“宗”字頭譜牒仙師的風范都不講。一旦遇到些難聊的細節,韋雨松便搬出一位遠游老祖師,反正就是潑臟水,言之鑿鑿,說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枚雪花錢上邊錙銖必較,些許折損宗門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這位老祖都要在祖師堂興師問罪,誰的面子都不給。如果這招不管用,他便會苦著臉說自己在披麻宗最是沒地位,誰跟他要錢,都嗓門大,不給,就要翻臉,一個個不是仗著修為高,就是仗著輩分高,還有些更不要臉的,仗著自己輩分低修為低,都能鬧事。

    反正聽韋雨松的牢sao訴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數他韋雨松最不是個東西,說話最不管用。

    陳平安沒轍了,輕輕放下茶杯,咳嗽一聲。

    正打著哈欠的崔東山立即正襟危坐,說道:“木衣山護山大陣一事,其實還有改善的余地。”

    韋雨松立刻一拍桌子,決斷道:“全部按照陳公子的說法,就這么定了!”

    陳平安滿臉誠意,問道:“會不會讓披麻宗難做人?”

    韋雨松大義凜然道:“開什么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別說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韋雨松!”

    陳平安故作恍然,笑著點頭。

    韋雨松笑容不變。

    果然是同道中人。

    韋雨松與晏肅、龐山嶺一起離開。韋雨松非要與崔道友敘舊,崔東山只好跟著去了。

    只剩下陳平安與龐蘭溪。

    龐蘭溪落座后,輕聲道:“陳先生,這位崔前輩,真是你的學生嗎?”

    陳平安點點頭,道:“覺得不像,也很正常。”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是開口求人,難以啟齒,那就……”

    陳平安不再說話,抬起雙手,比畫了一下。龐蘭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圖。

    龐蘭溪匆匆御風離去,又匆匆返回宅院,將兩只木匣放在桌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從云上城寄來的信,收信人是他龐蘭溪,轉交“陳好人”。

    陳平安收信入袖,笑道:“現在是不是有底氣說話了?”

    龐蘭溪小聲道:“陳先生,我有些擔心。”

    陳平安心中了然。龐蘭溪是一個不用擔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憂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愁宗門存亡興衰了,而披麻宗談不上有此隱憂,或者說一直隱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習慣了,那么他的愁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陳平安笑道:“你先說說看,我再來幫你分析分析。”

    龐蘭溪便說了那些事情,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只是些少年的懵懂情思,繞山繞水。

    陳平安聽過之后,想了想,忍住笑,說道:“放心吧,你喜歡的姑娘,肯定不會見異思遷,轉去喜歡崔東山,而且崔東山也看不上你的心愛姑娘。”

    龐蘭溪漲紅了臉,惱火萬分道:“陳先生,我可要生氣了啊,什么叫作崔東山看不上她?”

    陳先生怎么這么不會說話呢!以前不是這樣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龐蘭溪想著想著,撓撓頭,有些赧顏,那個心結便沒了。

    不僅如此,少年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讓她知道,她喜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一輩子都不會后悔。

    陳平安說道:“那個姑娘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么喜歡你的姑娘,會更加高興。為你高興,然后她自己也就高興了。”

    龐蘭溪輕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樣的,這件事,我無比確定。”

    龐蘭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陳平安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圖,攤放在桌上,細細打量,不愧是龐山嶺的得意之作。

    龐蘭溪突然問道:“陳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你吧?”

    陳平安緩緩收起神女圖,搖頭道:“沒有的事。”

    龐蘭溪搖搖頭道:“我不信。”

    陳平安打開徐杏酒的那封信,信里言簡意賅,說了些云上城的近況,再就是說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劉先生問劍成功,就會再拜訪一趟太徽劍宗,這一次是下山歷練,北至太徽劍宗,南到骸骨灘。

    陳平安看過了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寫信人——云上城徐杏酒,以后他可能會來這邊游歷,你如果有空,可以幫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無須刻意分心。這不是客套話。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會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強求。”

    龐蘭溪點頭答應下來道:“好的,那我回頭寄封信去云上城,先約好。能不能成為朋友,到時候見了面再說。”

    陳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結交。

    就像先前陳先生與韋師兄談論春露圃,龐蘭溪雖然不諳庶務,但是多少了解披麻宗對春露圃的態度,談不上看不起,但絕對稱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來,畢竟春露圃的銅臭味,重了點,而披麻宗修士,對這些,是不太喜歡的,所以春露圃這么多年來,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韋雨松,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火。再者,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在元嬰境韋雨松面前,說話都不太利索,畢竟韋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難講話。

    可是當陳先生開口,要三家勢力一起做跨洲生意后,龐蘭溪發現韋師兄立刻就松了口,根本沒有拒絕的意思。

    龐蘭溪覺得這也是自己需要向陳先生學習的地方。

    為人處世,學問很大。

    陳平安最后說道:“你知不知道,當你為崔東山而憂心的時候,其實你喜歡的姑娘,便是最開心的時候,所以笑容才會比往常多些,這是因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緊張。”

    龐蘭溪轉憂為喜,笑容燦爛。

    陳平安笑道:“還愣著干什么,假公濟私一回,去山下見她啊。”

    龐蘭溪站起身,道:“早知道就多給陳先生討要一套神女圖了。”

    少年離去,陳平安獨坐。

    許久,崔東山晃蕩著兩只大袖子,進入院子。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擺放了一塊青磚,崔東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苦著臉道:“先生,裴錢習武,我事先半點不知情啊,是朱斂和鄭大風、魏檗這仨,知情不報,瞞著先生,與學生半枚銅錢關系沒有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這事沒關系,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煩。”

    崔東山立即笑開了花,道:“如果先生要教訓他們仨,學生可以出力。”

    陳平安沒搭理他這茬,指了指那塊尚未完整煉化掉水運、道意的道觀青磚,說道:“這種青磚,我一共收攏了三十六塊,以后打算把它們鋪在落魄山地上,給我、裴錢、朱斂、鄭大風、盧白象、岑鴛機六人練習拳樁。”

    崔東山如喪考妣,伸出右手,與一根左手指頭,左看看右看看,哀號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那份,送給你。”

    崔東山這才伸出兩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傷心的淚水,成了喜悅的熱淚,先生真是神來之筆。”

    陳平安斜眼看他,崔東山老老實實坐下。

    陳平安將那塊青磚推過去,道:“你字寫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讓你寫些討喜的言語,刻在青磚反面,到時候就我們兩個偷偷鋪青磚,不讓任何人瞧見。說不定將來某天,給誰無意間看到了,便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覺得好玩。”

    崔東山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盤腿坐在石凳上,身體前傾,趴在桌上,雙手按住青磚,輕聲道:“先生,咱倆好好合計合計,這三十六句話,一定要寫得驚天地泣鬼神。”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我們偷偷摸摸給落魄山所有人寫句話,刻在上面,行不行?至于其余的,你就可以隨便搬運書上的圣賢言語了。”

    崔東山興高采烈道:“太行啦!”

    陳平安道:“鬧心?”

    崔東山悻悻然道:“先生說笑話也如此出彩。”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道:“這落魄山風水,就是被你帶壞的。”

    崔東山舉起雙手,學那大師姐說話:“天地良心!”

    兩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開始真正返鄉。

    陳平安修行練拳之余,主動找到隔壁的崔東山,問了一個問題:“儒家圣賢學問這么大,為何不愿在修身、求學、為善這類學問上,說得細些,不要那么雜亂。至少在儒家之內,別各說其詞,眾說紛紜,不是吵架,勝似吵架。”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溜須拍馬,而是神色認真,反問道:“是覺得許多學問繁雜且虛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

    崔東山搖搖頭,道:“有些學問,就該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別于草木飛禽走獸以及其他所有的有靈眾生,靠的就是這些懸在頭頂的學問。拿來就能用的學問,必須得有,而且要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規規矩矩。但是高處若無學問,令人神往,不辭辛勞,也要走去看一看,那么,就錯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緩緩說道:“再說回先生最前面的問題。”

    陳平安卻說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們下棋?”

    崔東山笑道:“先生棋術,返璞歸真,高入云霄,還需要弟子這種臭棋簍子來教?慚愧慚愧,惶恐惶恐。”

    一邊說,一邊取出棋罐棋盤。

    陳平安板著臉道:“以后你在落魄山,少說話。”

    崔東山一手扯著另一手的袖子,伸手拈起一枚棋子,懸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語,弟子豈敢開口。”

    陳平安也拈起棋子。

    當崔東山坐在棋盤之前時,整個人的氣勢便為之一變,淡然說道:“學生斗膽,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讓先生十二子。”

    陳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經的崔東山,默默將棋子放回棋罐,起身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