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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元來更喜歡讀書,其實不太喜歡練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而是沒jiejie那么癡迷武學。

    追隨師父盧白象,再次來到這座落魄山上,他和jiejie依舊沒能將名字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因為那個年輕山主又沒在山頭,元來沒覺得有什么,jiejie元寶其實頗為憤懣,總覺得師父受到了怠慢。元來每天除了練拳走樁,和jiejie切磋技擊之術,一有空閑就是看書,元寶對此并不高興,私底下找過元來,說了一番“找了這么個師父,我們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來聽進去了,不過還想要說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著jiejie當時的冷峻面容,以及jiejie手中攥緊的那桿木桿長槍,就沒敢開口。

    那桿木槍,是他們那個當鏢師的爹唯一的遺物,在元寶眼中,這就是元家的祖傳之物,本該傳給元來,但是她覺得元來性子太軟,從小就沒有血性,不配拿起這桿木槍。

    他們爹是死在江湖里的,那他們姐弟作為江湖兒郎出身,就該在江湖上找回場子。元來卻要每天讀書,算怎么回事?

    元寶當然更喜歡那個熱熱鬧鬧又規矩森嚴的真正師門,曾是朱熒王朝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老巢,師父先是攏起了一伙邊境流寇馬賊,后來斷斷續續來了許多隱姓埋名的奇人異士。有些老人,滿身的書卷氣,哪怕吃著粗糲食物,喝著劣酒,也能優哉游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輕子弟,見著了大魚大rou都要皺眉頭,猶豫半天,才愿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漢子,對著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淚。

    元來喜歡落魄山,因為落魄山上有個叫岑鴛機的姑娘,和jiejie元寶一樣,練拳勤勉,但是長得比jiejie好看,還溫柔。

    他知道岑鴛機每天早晚都會走兩趟落魄山的臺階,所以就會掐準時辰,早些時候,散步去往山巔山神祠,逛蕩一圈后,就坐在臺階上翻書。

    今天月色下,元來又坐在臺階頂上看書,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岑姑娘就會一路練拳走到山巔,她一般都會休息一炷香工夫再下山。岑姑娘偶爾會問他在看什么書,元來便將早就打好的腹稿說給岑姑娘聽,什么書名,哪里買來的,書里講了什么。岑姑娘從來不會厭煩,聽他說道的時候,她會神情專注地望著他,岑姑娘那一雙眼眸,元來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輪,誰抬頭都能瞧見,不稀奇。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來一人,輕輕望去,才能發現。

    今夜不知為何,岑姑娘身邊多出了一個jiejie,一起打著那個粗淺入門的走樁,一起登山。

    元來便有些難為情,坐立難安,擔心那個心直口快的jiejie,會當著岑姑娘的面訓他不務正業,那以后岑姑娘還愿意問自己在看什么書嗎?

    元寶和岑鴛機一起到了山巔,停了拳樁,兩個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說有笑。不過真要計較起來,當然還是岑鴛機姿色更佳。

    元寶和岑鴛機私底下切磋過,各有勝負,雙方練拳都沒多久,于是約定了將來她們要一起躋身傳說中的金身境。

    元來坐在不遠處,看書也不是,離開也不舍得,微微漲紅了臉,豎起耳朵,聽著岑姑娘清脆悅耳的言語,便心滿意足。

    兩個少女并肩而坐,元寶說自己師父的武學通玄,才情驚艷,琴棋書畫,無所不知。岑鴛機便說道朱老先生的諸多好,和藹可親,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

    元來向下望去,看到了三個小丫頭,為首之人,個兒相對最高,是個很怪的女孩,叫裴錢,特別鬧騰。在師父和前輩朱斂那邊,言語從來沒什么忌諱,膽子極大。后來元來問師父,才知道原來這個裴錢,是那個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并且當年是和師父四人一起離開家鄉的,走了很遠的路,才從桐葉洲來到寶瓶洲落魄山。

    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兒八經的祖師堂建筑,卻已有自己的譜牒,那個總能變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譜牒上叫陳如初,不過她說喊她暖樹也可以,詳細解釋是那“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的暖樹,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個扛著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見面,就問他有沒有聽過北俱蘆洲的啞巴湖,曉不曉得啞巴湖里有一條大水怪。

    岑鴛機看到裴錢,就有些犯怵發虛。

    元寶不太愿意搭理這個落魄山上的小山頭,陳如初還好,很乖巧一孩子,其余兩個,元寶是真喜歡不起來,總覺得像是兩個給門板夾過腦袋的孩子,總喜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騎龍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頭,大管家朱斂、大驪北岳正神魏檗、看門人鄭大風是一座,處久了,元寶覺得這三個人,都不簡單。裴錢這撥孩子,勉強算一座小山頭。騎龍巷壓歲鋪子掌柜石柔,和草頭鋪子師徒三人,好像比較親近。那個喜好穿青衣的陳靈均,更多是獨來獨往,不在任何一座山頭。

    元寶詢問過岑鴛機關于那個年輕山主的事情,岑鴛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不是壞人,沒什么山主架子,喜歡當甩手掌柜,一年到頭都在外邊遠游,只知道讓朱老先生cao持大小事務,勞心勞力。

    裴錢也和元寶、元來姐弟聊不到一塊去。她帶著陳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時,若是沒有元寶、岑鴛機這些外人在場,被山水同僚譏諷為“金頭山神”的宋煜章也會現身,聽裴錢說些從老廚子和披云山那邊聽來的山水趣聞,宋煜章也會聊些自己生前擔任龍窯督造官時的瑣碎事務,裴錢愛聽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離著元寶三人有些遠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腳尖,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我覺得那個叫元寶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錢瞪眼道:“身為落魄山右護法,怎么可以在背后說人是非?!”

    周米粒病懨懨的。

    裴錢嬉笑道:“傻不傻,還需要你說嗎?咱們心里有數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顏開。

    裴錢伸手摸著周米粒的小腦袋,微微彎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么多米粒兒,一碗又一碗的,個兒怎么不長高嘞?”

    周米粒以腳尖點地,挺起胸膛。

    裴錢輕輕按下周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個兒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伸出雙手,按住周米粒兩邊臉頰,啪一下合上啞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現在已經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了,上上下下,從山神宋老爺那邊,到山腳鄭大風那兒,還有騎龍巷兩間那么大的鋪子,都曉得了你的職務,名聲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翹小尾巴,不能給我師父丟臉,曉得不?”

    陳如初望向北邊的灰蒙山,那里也屬于自家山頭,而且極大,如今鰲魚背已經租借給了書簡湖珠釵島。

    陳如初輕聲說道:“朱先生這次出門好像要很久。”

    裴錢點頭道:“要走好些地方,聽說最遠要到咱們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

    裴錢從袖子里掏出一只錢囊:“和你們說過的,送我錢袋子的那個桂姨,就是老龍城的神仙前輩,她笑起來特別好看。”

    周米粒問道:“能給我瞅瞅不?”

    裴錢遞過去:“不許亂翻,里邊裝著的,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周米粒拿過錢袋子:“真沉。”

    裴錢扯了扯嘴角,哼哼道:“這就叫家當!”

    裴錢跳上了山巔欄桿,學自己師父,緩緩出拳,行云流水。

    每次驟然停歇一振袖,如悶雷;稍稍一跺腳,整條欄桿便瞬間灰塵震散。

    只可惜石階那邊的三人,已經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剛剛離開舊大驪版圖,去往寶瓶洲中部地界。如今的寶瓶洲,其實都姓宋了。

    劉重潤覆了一張朱斂遞來的女子面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內梳妝臺前,手指輕輕抹著鬢角,哭笑不得。只是想起此次尋寶,依舊惴惴不安,畢竟水殿、龍舟兩物,她作為昔年故國垂簾聽政的長公主,尋見容易,只是如何帶回龍泉州,才是天大的麻煩,不過那個朱斂既然說山人自有妙計,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想著既然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愿意將落魄山大權交給此人,那他應該不至于是那種夸夸其談之輩。

    盧白象屋內,朱斂盤腿而坐,桌上一壺酒,一只瓷杯,一碟黃豆,小酌慢飲。

    盧白象坐在對面,沒有喝酒的意思。

    崔東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筆魏羨,說這家伙這些年從隨軍修士做起,給一個名叫曹峻的實職武將打下手,攢了不少軍功,已經得了大驪朝廷賜下的武散官,以后轉入清流官身,就有了臺階。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腳下。

    魏羨投軍;隋右邊在桐葉洲玉圭宗修行,當了個修道之人;盧白象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唯獨朱斂,留在落魄山。

    盧白象先前收到朱斂的密信,就立即準備了三件山上寶物和一箱子神仙錢,都是幾撥朱熒王朝亡國遺民的買命錢,不過陳平安從龍宮洞天寄信回落魄山后,朱斂不但沒收下盧白象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還反過來給了盧白象十枚谷雨錢。但是同時叮囑盧白象創建門派、收攏各路兵馬沒關系,最好別摻和那幫遺老遺少的復國之舉,大驪鐵騎接下來要做的,肯定就是針對這撥試圖死灰復燃的漏網之魚。陳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議,沒有一定要盧白象如何行事。

    和劉重潤商議尋寶一事,盧白象在場,只不過都是朱斂在那邊運籌帷幄。

    朱斂一舉三得。幫著落魄山確定了劉重潤和珠釵島值不值得成為長遠的盟友,珠釵島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劉重潤欠了陳平安這個年輕山主一成分賬。

    當然,落魄山和陳平安、朱斂,都不會貪圖這些香火情,劉重潤和珠釵島將來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辦法在別處還回去。

    相信劉重潤如今還不太清楚,珠釵島嫡傳弟子,先前能否留在鰲魚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間。若是利欲熏心,在得知尋寶一事隱患重重之后,仍是執意要涉險行事,那么就不是當下的光景了。

    盧白象笑問道:“若是劉重潤選錯了,你朱斂就屬于畫蛇添足,豈不是自找麻煩?被你試探出了劉重潤不是合適的盟友,那本該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龍舟,到底取還是不取?不取,等于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賬;取了,便要和劉重潤、珠釵島關系更深一層,落魄山后患無窮。”

    朱斂拈起幾粒黃燦燦的干炒黃豆,丟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瞇瞇道:“‘若是’?現在不是沒有這個‘若是’嘛。”

    盧白象搖搖頭,顯然不太認可朱斂此舉。

    若是他來主持此事,在崔東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后,就大局已定,水殿、龍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運到落魄山。至于其他,此后劉重潤和珠釵島修士在未來歲月里的對與錯,其實都是小事。因為盧白象堅信落魄山發展之快,很快就會讓珠釵島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錯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釵島修士自認的天大的錯,在落魄山這邊都只會是他盧白象隨手抹平的小錯。

    朱斂舉杯抿了口酒,吱溜一聲,滿臉陶醉,拈起一粒黃豆,斜眼笑道:“安心當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為我憂心這點黃豆小事。”

    盧白象笑問道:“裴錢主動去竹樓練拳,為何不跟陳平安直說?既然覺得事大,又為何由著崔老前輩那般摧殘裴錢本心?真不怕物極必反,裴錢的武學之路,早早到了斷頭路?”

    朱斂放下舉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說道:“崔誠出拳,難道就只是錘煉武夫體魄?拳頭不落在裴錢心頭,意義何在?”

    朱斂冷笑道:“裴丫頭這種武學天才,誰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斂可以,你盧白象可以,估計就連岑鴛機都可以教,反正裴錢只要自己想要練拳,就會學得很快,快到當師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說誰能教出一個當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連少爺都不成!”

    朱斂輕輕抬臂握拳:“這一拳打下去,要將丫頭的體魄與心弦,都打得只有一絲生氣可活,其余皆死,不得不認命服輸,但就是憑著僅剩的這一口氣,還要讓裴錢站得起來,偏要輸了,還要多吃一拳,便是‘贏了我自己’,這個道理,裴錢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爺一言一行,教給她的書外事,結結實實落在了她心上的,開了花結了果,剛好崔誠很懂,又做得到。你盧白象做得到?說句難聽的,裴錢面對你盧白象,根本不覺得你有資格傳授他拳法。裴丫頭只會裝傻,笑瞇瞇問,你誰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沒有啊?有的話,你咋個不去一拳開天?在我裴錢這兒耍個錘嘛。”

    說到最后,朱斂自顧自笑了起來,便一口飲盡杯中酒。

    盧白象笑著點頭,那是一個極其聰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斂又笑道:“你以為她清楚崔誠是什么境界?裴丫頭知道個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師父的拳,是那個叫崔誠的老頭兒一拳一拳打出來的,那么天底下能夠傳授她拳法的,除了自己師父,就只有二樓那個老人有那么點資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么境界,在裴丫頭這邊,都不行。”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隨手畫了一個圈:“在這里邊,裴錢言行無忌。”

    盧白象問道:“如果有一天裴錢的武學境界,超過了自己師父,又該如何?她還管得住心性嗎?”

    朱斂嗤笑道:“我家少爺幾百年前就想到這個狀況了,需要你盧白象一個外人瞎cao心?你當是你傳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丟幾個拳架拳招,隨他們練去,心情好,喂他們幾拳就完事了?盧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這么下去,元寶、元來兩人,將來僥幸能夠將拳練死,你這個當師父的,都該燒高香了。”

    盧白象不以為意。

    朱斂搖搖頭:“可憐倆孩子了,攤上了一個從未將武學視為畢生唯一追求的師父。師父自己都半點不純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純粹。”

    盧白象笑問道:“真有需要他們姐弟死里求活的一天,勞煩你搭把手,幫個忙?”

    朱斂呵呵笑道:“元寶將來如何,暫時不好說,元來欲想破大瓶頸,我還真有錦囊妙計。”

    盧白象說道:“那三件山上寶物,我以私人身份贈送給你,至于你朱斂如何處置,是給落魄山添補家用,還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斂抿了口酒:“說定了?”

    盧白象點點頭。

    朱斂這才給出答案:“將來當著元來的面,讓裴丫頭一拳打得岑鴛機半死,不就成了?”

    盧白象爽朗大笑。

    朱斂將那碟所剩不多的干炒黃豆推向盧白象:“老是掙自家人的錢,良心不安啊。好在盧教主仗義,讓我有機會拆東墻補西墻。回頭取出其中一件,送給陳靈均,這一年來,今天一把雪花錢,明天一枚小暑錢,他已經賭棋賭得快要精光了。”

    盧白象想起那個每天都趾高氣揚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斂卻說道:“要點臉,是好事。”

    盧白象望向這個家伙,眼神玩味。

    朱斂理直氣壯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臉,關我什么事?”

    盧白象笑著伸手拈起一粒干炒黃豆。

    朱斂突然改口道:“這么說便不仗義了,真計較起來,還是大風兄弟臉皮厚,我和魏兄弟,到底是臉皮薄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個耳垂金環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斂身后,伸手按住朱斂肩膀,另外那只手輕輕往桌上一探,桌上現出一幅仿佛字帖大小的山水畫卷,上邊有個坐在山門口小板凳上,正在曬太陽摳腳丫的佝僂漢子,朝朱斂伸出中指。朱斂哎喲喂一聲,身體前傾,趴在桌上,趕緊舉起酒壺,笑容諂媚道:“大風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來來來,借此機會,咱哥倆好好喝一壺。”

    鄭大風繼續豎著中指,好像說了個滾字。

    朱斂視而不見,置若罔聞,轉頭埋怨魏檗:“咋個也不運轉神通,給大風兄弟送壺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壺酒從落魄山落在鄭大風頭上,被鄭大風一手接住。

    朱斂一手持畫卷,一手持酒壺,起身離開,一邊走一邊飲酒,和鄭大風一敘別情,哥倆隔著千萬里山河,一人一口酒。

    盧白象笑著伸手示意這個山神落座。

    魏檗沒有離去,卻也沒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我要去趟中岳拜訪一下新山君,和你們順路。”

    盧白象疑惑道:“這不合山水規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岳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會輕易碰頭的。

    魏檗笑道:“三場夜游宴,中岳山君地界邊境和我北岳多有接壤,怎么都該參加一場才合乎規矩,既然對方事務繁忙,我便登門拜訪。再就是以前的龍泉郡父母官吳鳶,如今在中岳山腳附近,擔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敘敘舊。還有個墨家許先生,如今跟中岳山君毗鄰,我和許先生是舊識,先前夜游宴,許先生便托人贈禮披云山,我應該當面道謝一番。”

    盧白象點點頭,這么講也說得通。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覆滅王朝藩屬無數,在各地禁絕大小yin祠更是多達數千座,搗毀金身神像無數。而北岳魏檗,是如今唯一獲大驪戶部贈送百余枚金精銅錢的山君正神。其余四位寶瓶洲新山君,暫時都無此殊榮。

    在自己屋子那邊,朱斂和鄭大風各自飲酒,哪怕渡船如今還位于北岳地界,可這幅魏檗打造出來的山水畫卷,仍是無法維持太久。

    朱斂問道:“有事?”

    鄭大風點點頭,說道:“崔老爺子突然想要帶著裴錢走一趟蓮藕福地,我沒說不行,但也沒立即答應。只能推說如今魏檗不在披云山,有那桐葉傘,也進不去。”

    朱斂思慮片刻,沉聲道:“答應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爺返回落魄山再說。若是走過了這一遭,老爺子的那口心氣,就徹底撐不住了。”

    鄭大風撓撓頭,感慨道:“一定要陳平安見上最后一面嗎?我怎么覺得只會徒增離愁。崔老爺子故意在這個時候開口,其實也有自己的意愿在里邊。”

    朱斂無奈道:“還是見一面吧。”

    鄭大風問道:“賠錢貨那邊?”

    朱斂搖頭道:“一個字都別提。”

    鄭大風坐在小板凳上,瞧著不遠處的山門,春暖花開,和煦日頭,喝著小酒,別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動人,二月杏花次第開。

    一路瘸拐登頂,眺望東邊的小鎮,北邊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燈火伴月明。

    鄭大風就喜歡在這樣寡淡的日子里邊,一天又過一天。而且他也期待將來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若是水靈女子多一些,當然就更好了。

    朱斂笑道:“山上那邊,你多看著點。”

    鄭大風提起酒壺,指了指山門那邊,說道:“這不正看著嘛。溜上山一只母蒼蠅,都算我鄭大風不務正業!”

    獅子峰,神仙洞府內。

    陳平安一身血rou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撐篙返回渡口,說道:“你出拳差不多夠快了,但是力道方面還是差了火候,估摸著是以前太過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爭,聽著爽利,其實沒那么簡單,別總想著三兩拳遞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這怎么成。”

    陳平安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實第一次喂拳之后,李二就察覺到了陳平安拳意的瑕疵。第二次就由著陳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還手,然后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個,撐得住不倒下即可,隨后陳平安那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下一個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減少太多。對于一些個他李二故意露出的破綻,若是陳平安無法強提一口氣,循著破綻迅猛出拳,那他就不客氣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遠游境武夫,都要覺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場喂拳,李二又換了一種路數,各自出拳,陳平安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時,詢問陳平安死了幾次。

    陳平安給出確切答案后,李二點頭說對,便打賞了對方十境一拳,直接將陳平安從鏡面一頭打到另外一端,說生死之戰,做不到舍生忘死,去記住這些有的沒的,不是找死是什么。所幸這一拳,與上次一般無二,只砸在了陳平安肩頭。

    浸泡在藥水桶當中,白骨生rou,算得了什么遭罪,碎骨彌合,才勉強算是吃了點疼,在此期間,純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須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體會那種筋骨血rou的生長,才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點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棟粗糙茅屋,陳平安如今就在那邊療傷。

    李二覺得自己喂拳,還是很收著了,不會一次就打得陳平安需要休養好幾天,哪怕每天給陳平安療傷,還是攢下了一份“余著”的疼痛,第二次喂拳,傷上加傷,要求陳平安每次都穩住拳意,這就等于是以逐漸殘破的武夫體魄,維持原先的巔峰拳意不墜絲毫。

    李二沒說做不到會如何,反正陳平安做到了。天底下沒那么多復雜的事情。

    至于換成別人,如此喂拳行不行,李二從來不想這些問題。一來他懶得教,再則同樣一拳下去,陳平安可以沒有大礙,不耽誤下一次喂拳,尋常人就是個死,還教什么教。

    李二沒有說陳平安做得好與不好,反正最終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陳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撐船到了渡口,陳平安已經掙扎起身。

    李二說喂拳告一段落,欲速則不達,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個三兩天再說。何況他得下山去鋪子那邊看看。

    陳平安詢問自己休養過后,能不能去山腳住個一兩天。

    李二笑著說:“這有什么行不行的,就當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陳平安蹲在渡口旁邊,忍著不只在體魄傷勢更在于神魂激蕩的疼痛,輕輕一掌拍在船頭,小船驟然沉入水中,然后砰然浮出水面,這一去一返,船內血跡便已經清洗干凈。他這才去往茅屋,還得提水燒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換上一身潔凈衣衫,也下了獅子峰。

    布店剛剛開門,陳平安去吃過了一頓早餐,便幫著柳嬸嬸招徠生意,看得婦人大開眼界,竟是跟一個晚輩學到了好些生意經。

    一些個原本和婦人吵過架黑過臉的街坊鄰居,如今路上瞧見了婦人,竟是多了些笑臉。

    婦人一邊喜歡,一邊憂愁。這么好的一個后生,怎么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于是當李柳姍姍來遲,回到家中時,就看到了那個正和客人們熱絡賣布的年輕人。

    李柳愣了一下。

    她剛跨過門檻,娘親便偷偷伸出兩根手指,在她纖細腰肢上輕輕一擰,倒也沒舍得用力,到底是女兒,不是自己男人。婦人埋怨道:“你個沒用的東西。”

    李柳笑瞇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她從來是那逆來順受的李槐jiejie。

    有了陳平安幫忙攬生意,又有李柳坐鎮鋪子,婦人也就放心去后院灶房做飯,李二坐在小凳上,拿著竹筒吹火。

    趁著店里邊暫時沒客人了,陳平安走到柜臺旁邊,對那個站在后邊打算盤的李柳輕聲說道:“好像讓柳嬸嬸誤會了,對不住啊。不過李叔叔已經幫著解釋清楚了。”

    李柳抬起頭,笑道:“沒事。”

    陳平安松了口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問道:“能不能問個事兒?”

    李柳輕輕打著算盤,對著她娘親筆下好似一部鬼畫符的賬本,算著布店這些日子的收支細目,抬頭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歡。”

    陳平安有些驚訝,本以為兩個人當中,李柳怎么都會喜歡一個。只不過喜歡誰不喜歡誰,還真沒道理可講。

    李柳笑問道:“之所以沒有留在獅子峰上,是不是覺得好像這么個誰也不認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時候的家鄉?覺得如今的家鄉小鎮,反而很陌生了?”

    陳平安斜靠柜臺,望向門外的街道,點點頭。

    李柳不再說話。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賬本,笑道:“多掙了三兩銀子。”

    陳平安依舊斜靠著柜臺,雙手籠袖,微笑道:“做生意這種事情,我比燒瓷更有天賦。”

    李柳問道:“清涼宗的變故,聽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乘坐渡船趕來獅子峰的路上,在邸報上見過了。”

    吃過了晚飯,陳平安告辭上山,沒有選擇在李槐屋子休息過夜。

    婦人幽幽嘆息,轉頭見李柳沒個動靜,用手指一戳閨女額頭:“犯什么愣,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李二不動如山。

    婦人哀嘆一聲,念叨著:“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隨我,你隨你爹。”

    陳平安到了獅子峰之巔,走過了山水禁制,來到茅屋,閉目養神靜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獨自撐篙去往湖上鏡面,脫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褲管,學那張山峰打拳。

    一群婦人少女在水邊清洗衣物,山水相接處,蘭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郁郁。

    被陳平安稱呼為柳嬸嬸的婦人,和她女兒李柳一起將衣物鋪在溪邊青石板上。

    獅子峰山腳小鎮,四五百戶人家,人不少,看似和獅子峰接壤,實則一線之隔,天壤之別,幾乎很少打交道,千百年來,都習慣了,何況獅子峰的登山之路,離小鎮有些距離,再頑劣的嬉鬧稚童,至多跑到山門那邊就停步,有誰膽敢冒犯山上的仙長清修,事后就要被長輩拎回家,按在長條凳上,打得屁股開花嗷嗷哭。

    在小鎮能夠混得人人臉熟的,要么是家中有人在縣城衙門當差的,要么是在外邊掙了大錢返鄉造了棟大宅的,要么是家里晚輩是那讀書種子的,要么就是門前多是非的俏寡婦,再就是柳嬸嬸這般開著店鋪迎來送往做買賣的。市井鄉野,嘴巴不饒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饒過,一來二去,便都認識了姓柳的婆姨。這座小鎮的婦人,以往總喜歡笑話姓柳的婦人,對于她經常說的自己兒子,是那大書院讀書的崽兒,沒人相信,連婦人到底有沒有生出一個帶把的兒子,都不愿意相信,閨女好看又如何,還不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不然已經有了那么個漂亮女兒,祖墳冒青煙,據說去了獅子峰山上,給某個老神仙當丫鬟,若是再有個有望功名的兒子,天大好處都給她一個人占盡了,她們還怎么活?心里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邊,來了個瞧著十分面善的年輕后生,幾次幫著店鋪挑水,禮數周到,瞧著像是讀書人,力氣不小,還會幫一些個上了歲數的老婆娘汲水,還認得人,今兒一次招呼閑聊后,第二天就能熱絡喊人。剛到鎮上那會兒,便挑了不少登門的禮物。聽說是那個李木疙瘩的遠房親戚,婦人們瞅著覺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閨女的相好,一些個家境相對殷實的婦道人家,還跑去店鋪那邊親眼瞧了。好嘛,結果非但沒挑出人家后生的毛病來,反而人人在那邊開銷了不少銀子,買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給家里男人念叨了幾句敗家娘們。

    若是那后生油嘴滑舌,只顧著幫著鋪子掙黑心錢,也就罷了,她們大可以合起伙來,在背后戳那姓柳的婦人的脊梁骨——找了這么個掉到錢眼里的女婿,上不得臺面,當面損那婦人和鋪子幾句都有了說頭。可是婦人們給自家漢子埋怨幾句后,回頭自個兒摸著布料,價錢不便宜,卻也真不算坑人,她們人人是習慣了與柴米油鹽打交道的,這還分不出個好壞來?那年輕人幫著她們挑選的棉布、綢緞,絕不故意讓她們買貴的,若是真有眼緣,挑得貴了卻不算實惠,后生還要攔著她們花冤枉錢。那后生眼可尖了,都是順著她們的身段、衣飾、發釵來賣布的。這些婦人家中有女兒的,瞧見了,也覺得好,真能襯著娘親年輕好幾歲,價格公道,貨比三家,鋪子那邊分明是打了個折扣出手的。于是婦人們沒覺得柳婆娘找了個多高攀不上的好女婿,畢竟穿著也不鮮亮,和人言語,又沒那些個有錢人或讀書人的派頭,跟人聊天攀談的時候,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壞水多,這種粗淺道理,市井里邊最在意。

    所以李家鋪子挑了這么個女婿,不會好到讓街坊鄰里眼紅泛酸,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么個年輕后生,人不差,是個能過長遠日子的。別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婦人們心里邊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聽著心情舒坦的娘親和人閑聊,一邊搗衣一邊想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發生在店鋪和小鎮,大事甚至不只是一座浩然天下的。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驪珠洞天,本就是楊家鋪子那邊的精心安排,她知道這一次,會不太一樣,不然不會離楊家鋪子那么近,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年她跟著她爹李二去往鋪子那邊,李二在前邊當雜役伙計,她去了后院,楊老頭頭一次跟她說了些重話,說她如果還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換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頂打轉,再積攢個十輩子,再過個千年,依舊是個連人都當不像的半吊子,依舊會一直滯留在仙人境瓶頸上,退一步講,便是這輩子修出了飛升境又能如何?拳頭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講,儒家學宮書院那么多圣人,真給你李柳施展手腳的機會?撐死給過一次機會后,便又死了。這般循環的死去活來,意義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攢了一筆功德,或是壞了規矩,被文廟記賬一次。

    李柳在驪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拋頭露面,給小鎮西邊街坊鄰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隨她娘親,性子卻隨李二,手腳勤快,言語不多,好像就再沒有值得拿出來說道的事情,既沒有特別要好的同齡朋友,也沒有讓長輩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經常會去學塾那邊接李槐放學,不過與那個齊先生從未說過話。

    齊先生講學的時候,瞧見了學堂外的少女,也會看一眼,至多便是笑著輕輕點頭。好像就只是以禮待之,又或者算是視之為人?

    李柳見多了世間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腳,便早早習慣了漠視人間,起先也沒多想,只是將這個書院山主當作了尋常坐鎮小天地的儒家圣人。

    李柳曾經詢問過楊家鋪子,這個一年到頭只能與鄉野蒙童說書上道理的教書先生,知不知曉自己的來歷,楊老頭當年沒有給出答案。

    齊先生唯一一次和她說話,是那次登門,和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著幾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時候,齊先生笑著和她說了一些言語:“李柳,我們生于天地間,其實沒太大區別,就是一場好似再沒有機會回到故鄉的遠游求學,最終決定我們是誰的,不是日漸腐朽的皮囊,只會是我們怎么想,甚至不在于我們想要什么,要去多遠的地方,就只是‘怎么’二字上的學問功夫。人生短暫,終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處,到時候回頭一看,來時路線,便是一步步的怎么,走出來的一個什么。”

    然后齊先生輕輕拿起了裝著家釀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們,才有我們,有了這方大天地,更有我齊靜春能夠在此喝酒。”

    齊先生一飲而盡。

    李柳沒有說什么,只是也跟著喝了一碗。

    當時屋子里邊,是婦人一貫的鼾聲如雷,名叫李槐的孩子在夢囈,興許是做夢還在憂心今兒光顧著玩耍,缺了課業沒做,明早到了學塾該找個什么借口,好在嚴厲的先生那邊蒙混過關。

    陪著娘親一起走回鋪子,李柳挽著竹籃,路上有市井男子吹著口哨。

    婦人在念叨著李槐這個沒良心的,怎么這么久了也不寄封信回來,是不是在外邊撒野便忘了娘,只是又擔心李槐一個人在外邊,吃不飽穿不暖,給人欺負。外邊的人,可不是吵架拌個嘴就完事了,李槐若是吃了虧,身邊又沒個幫他撐腰的,該怎么辦。

    李柳便以言語寬慰娘親,婦人便掉過頭來說她最沒心沒肺,李槐那是離著家遠,才沒辦法孝敬爹娘,她這個當jiejie的倒好,就一個人在山上享福,由著爹娘在山腳每天掙點辛苦錢。

    李柳有些無奈,好像這種事情,果然還是陳平安更在行些,三言兩語便能讓人安心。

    獅子峰洞府鏡面上。

    李二今天沒有著急讓陳平安出拳,反而破天荒講起了拳理一事。

    李二開門見山道:“我們習武之人,技擊演武,歸根結底,溫養的就是破敵搏殺之氣力,市井小兒稚童,估計都希冀著自己一拳下去,打墻裂磚,讓人斃命,天性使然。所以我李二從來不信什么人性本善,只不過儒家管教得好,讓人信了,總覺得當個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便是件好事,至于做不做且不說它,故而惡人行兇,好些武夫仗勢欺人,也多半曉得自己是在做虧心事。這便是讀書人的功德。”

    李二朝陳平安咧嘴一笑:“別看我不讀書,是個成天跟莊稼地較勁的粗鄙野夫,道理,還是有那么兩三個的。只不過習武之人,往往寡言,村野善叫貓兒,往往不善捕鼠。我師弟鄭大風,在此事上,就不成,成天跟個娘們似的,嘰嘰歪歪。沒法子,人只要聰明了,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講,別看鄭大風沒個正行,其實學問不小,可惜太雜,不夠純粹,拳頭就沾了泥水,快不起來。

    “難得教拳,今天便跟你陳平安多說些,只此一次。”

    李二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抬起腳尖,輕輕摩挲地面:“你我站在兩處,你面對我李二,哪怕是以六境對峙一個十境武夫,依舊要有立于不敗之地的心氣。境界懸殊,不是說輸不得我,而是與強敵對峙,身拳未動心先亂,未戰先輸,便是尋死。”

    李二看似尚未有絲毫動作,陳平安卻已立即橫滑出去數丈遠。

    巨大鏡面的四周流水,出現了稍縱即逝的片刻凝滯,甚至還有些許倒流跡象。這就是李二拳意所致。

    “有那爭勝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當個不知輕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漲,就不算退讓半步。”李二點點頭,繼續說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懼棍棒,故而純粹武夫砥礪大道,多尋訪同輩,切磋技擊,或是去往沙場,在刀槍劍戟之中,以一敵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諸多兵器加身,練的就是一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更為了找到一顆武膽。任你是誰,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學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單單是要武夫打熬體魄,堅韌筋骨,也是希望實力有差距的時候,沒個心怕。但是如果學成了一身技擊殺人術,便沉迷其中,終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陳平安點頭道:“拳高不出。”

    陳平安很快補充了一句:“不輕易出。”

    李二這才收了手,不然陳平安只有一個“拳高不出”的說法,可是要挨上結實一拳的,至少也該是十境氣盛起步。

    練拳習武,辛苦一遭,若是只想著能不出拳便不出拳,也不像話。

    李二站在原地,呼吸如常,伸出一只左臂,以右手輕拍左手手腕、小臂、關節和處處肌rou,緩緩道:“人之筋骨,如龍脈山根,處處肌rou如山岳群峰,打熬筋骨,淬煉體魄,熬的就是每一處細微地界,將無數個細微之一打磨到極致,然后累加,卻不沖突,一拳下去,城門不開也得開,山岳不碎也得碎!”

    李二收了右手,左手驟然一振臂。罡風大作,吹拂得陳平安一襲青衫獵獵作響,鏡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

    李二此說,陳平安最聽得進去,這和練氣士開辟盡量多的府邸,積蓄靈氣,是異曲同工之妙。

    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爭,我偏能夠以多勝寡,一力降十會。

    李二緩緩拉開一個拳架,最終拳架成為一個定式。李二說道:“腳,手,眼,架,勁,氣,意,內外合一,這就是練氣士所謂的自成小天地。咱們這些武夫,一口純粹真氣,便是一支鐵騎,開疆拓土,練氣士卻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雄城巨鎮,排兵布陣。當然了,這些是鄭大風說的,我可想不出這些花哨話。”

    李二輕輕跺腳:“腿沒氣力,就是鬼打墻,習武之初,一步走錯,就是鬼畫符。想也別想那‘神氣布滿,人是完人’的境界。”

    李二隨手伸出手指,輕輕彎曲,指了指自己雙眼:“習武登堂入室,就要將一雙眸子練得明,料敵在心,看拳在目。”

    一瞬間,陳平安就被雙拳擂鼓在胸口,倒飛出去,身形在空中一個飄轉,雙手抓地,五指如鉤,鏡面之上竟是綻放出兩串火星,陳平安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沒有墜入水中。

    李二站在了陳平安先前所站位置,說道:“我這一拳不重也不快,你仍是沒能擋住,為何?因為眼與心,都練得還不夠,與強者對敵,生死一線,許多本能,既能救命,也會誤事。我方才這一動作,你陳平安便要下意識看我手指與雙眼,這是人之本能,哪怕你陳平安足夠小心,仍是晚了絲毫,可這一點,便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