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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

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

    ·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

    水霄國是一個久負盛名的湖澤水國,包括京城在內,絕大多數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島嶼之上,故而水運繁忙,舟船眾多。有一條入湖大溪名為桃花水,水性極柔,兩岸遍植桃樹。路上游客絡繹不絕,多是慕名而來的鄰國雅士名流。

    陳平安沿著這條溪水,沒有徑直去往一個臨湖縣城,而是岔出小路,來到一處仙家勝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開一道粗淺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夠走入渡口,進入秘境之后,視野豁然開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個靜謐小湖,湖水幽綠,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懸空,如一個青衣仙人頭頂雪白冠冕,渡船往來,都要經過那座云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見渡船真容。

    桃花渡隸屬于水霄國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彩雀府內皆女修,常年淬煉桃溪之水與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樁上古遺傳的獨門秘術,編織一種山門制式法袍。彩雀府窮其人力物力,一年編織法袍不過六件,據說寶瓶洲中部各大山頭的譜牒仙師,已經預約到了百年之后,多是為下五境瓶頸附近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準備,作為慶賀將來躋身中五境的賀禮之一。

    對于乘坐渡船一事,陳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懸掛“春在溪頭”匾額的錦繡高樓內詢問了渡船事宜后,付錢領取了一塊繪有精美壓勝圖案的桃木牌。渡船今夜子時起程,去往龍宮洞天,會在沿途許多仙家景點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游歷山河。這種生財路數,其實寶瓶洲那條地下走龍道,以及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都有使用。乘客喜歡,不僅以美景養眼,還可順便購買一些各方仙家特產,地方仙家府邸更歡迎,人來人往,都是長腳的神仙錢,渡船掙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說不定還可以分紅,一舉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這邊專門開辟出一座天衣坊,游客都可以去坊內欣賞十數道法袍編織的工序,而無須繳納神仙錢。

    陳平安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去了之后,與眾人一起穿廊過道緩緩而行,每一間屋子都有妙齡女修在低頭忙碌,越到后面的屋舍,趨于完工的法袍寶光越是絢爛光彩。

    陳平安其實有買一件的念頭,只是初來乍到,對于法袍一事又是門外漢,擔心砍價無果,還會當冤大頭,不少的山上買賣,譜牒仙師的的確確要比山澤野修更加省錢,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不是那一錘子買賣,賣家出價,會多想幾分譜牒仙師的山頭背景,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拴在褲腰帶上的腦袋說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頭誰樂意少掙錢換人情。

    陳平安相信彩雀府手上會留有一兩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備不時之需的寶庫珍藏法袍,但是尋常修士開口,彩雀府當然不會理睬。

    陳平安便有些遺憾劉景龍沒在身邊,不然讓這家伙幫著開口,與彩雀府女修要個公道一些的價格,并不過分。若是彩雀府有那輩分不低的仙子,剛好仰慕這個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一定要原價售賣法袍,他陳平安也攔不住不是?

    離開天衣坊的時候,陳平安滿是惆悵,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頭的仙家,哪怕寶庫中早已堆積成山,都不嫌多。兵家甲丸的有價無市,便源于此。

    修道為長生,光陰悠悠,寒暑無忌,唯獨怕那萬一,仙家法袍與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烏經緯、香火三甲一樣,都是為了抵御那個萬一。修士下山歷練,有無法袍和兵甲傍身,云泥之別。

    陳平安剛離開天衣坊,就有一個氣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緩緩走向他。

    既然是找上門的彩雀府“地頭蛇”,陳平安便駐足停步,主動行禮。

    女子修士還禮之后,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師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br>
    陳平安心中疑惑,不知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內的彩雀府大修士,為何要來見自己,仍是跟著自報名號:“我姓陳,名好人?!卑朦c不臉紅。

    不過這個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不比陳好人差。

    那女修見多了過境修士的藏頭藏尾,對此不以為意,稍作猶豫,便開門見山問道:“冒昧問一句,陳仙師可認識太徽劍宗劉景龍,劉先生?”

    陳平安笑道:“北俱蘆洲誰不認識劉景龍?”

    在北俱蘆洲,還是習慣稱呼太徽劍宗祖師堂所載名字的劉景龍,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齊景龍。此間秘事,陳平安沒有詢問,劉景龍也未細說。

    武峮啞然失笑。這個回答沒什么誠意,但是好像還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們府主如今閉關,但是府主當年有幸與劉先生一起游歷過一段歲月,裨益修行極多,對劉先生的品行一直極為欽佩,只是這些年劉先生始終不曾路過山頭,我們府主引以為憾。”

    事實上武峮也說得真真假假,彩雀府當代年輕府主,按輩分算是她武峮的師侄,只不過天資要好過她這個師伯太多,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北俱蘆洲修士很認拳頭。自家府主對那個劉景龍不但欽佩,還愛慕,所以此次府主不是閉關,而是循著先前祭劍時出自芙蕖國的那點蛛絲馬跡,火急火燎追人去了,打算來一場無意間的邂逅。只不過這種事情,為尊者諱,武峮當然不好直言。

    陳平安瞬間了然。府主閉關,是山上仙府的頭等大事。但是就當前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氣象看不像,再者一個祖師堂掌律祖師,未必是一座仙家門派修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頭最有修行經驗的,若真是府主閉關,武峮絕不會隨隨便便對一個外鄉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和劉景龍的客氣話,陳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攔截劉景龍的北歸去路了。陳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對方盡可能以誠相待,他陳平安自然應投桃報李,遂說道:“我和齊景龍確實相熟。”

    換回了兩人相處時對劉景龍的稱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動,只不過臉色如常。

    先前她雖有幾分猜測,可當對方承認與劉景龍認識后,武峮這個金丹地仙還是瞬間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道理很簡單,先前鄰居那邊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國境內,劉景龍祭劍,那股誰都偽裝不出來的“規矩”氣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便斷定了身份。當時在劉景龍本命飛劍旁邊,分明又有一個劍仙和劉景龍一起出劍遙祭戰死于劍氣長城的大劍仙,而且還是一佩劍兩飛劍!

    武峮又不是傻子。若是眼前這位看不出深淺的黑袍劍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劍修的修為,然后當面嚷著自己與那陸地蛟龍是至交好友,她都不會相信半分??梢粋€能夠和劉景龍共同祭劍于山巔的陌生劍修,哪怕在彩雀府轄境,哭著喊著說老子不認識劉景龍,武峮打死都不相信。

    北俱蘆洲的山上,無論是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不怕這條陸地蛟龍,因為沒人相信劉景龍會濫殺無辜、仗勢凌人、以力壓人。但是同時,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說最后的勝負結果,或多或少都會害怕劉景龍出劍。

    最喜歡百轉千回想事情、婆婆mama講道理的劍修劉景龍,都選擇當面出劍了,誰不會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義?會不會從此淪為過街老鼠,失去諸多本是天經地義的種種庇護?山上修行,名聲極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隨心所欲的嗜好濫殺,與情有可原的狠辣出手,一個天一個地。這就是劉景龍的強大之處。

    所以北俱蘆洲這一代的年輕十人當中的第一人和第二人徐鉉,性情迥異的兩個天之驕子,唯獨都會對劉景龍刮目相看,至于劉景龍之后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了。尤其如今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鉉,就曾公然宣稱,劉景龍之后七人皆廢物。這在當年還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相傳排在第四的野修黃希還襲殺過徐鉉,只是過程和結果都是不宣之秘,徐鉉依然從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書生,攜帶兩個捧劍婢女,繼續悠游山水間,黃希卻沉寂了數年之久。

    陳平安問道:“武前輩,彩雀府可有多余的法袍售賣?”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價格不便宜,這座天衣坊對外公開半數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適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這之上,我們彩雀府手頭還珍藏有兩種法袍,分別提供給觀海、龍門兩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嬰兩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動現身,就是想要見識一下劉景龍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能夠拉攏一二,錦上添花,更是為彩雀府立下一樁不小的功勞。

    山上修行,人人長壽,所以格外講究恩怨的細水長流。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說不定就是來年的一樁大福緣。當然有些一開始不經意的言行舉止,也可能會是將來的滅門慘禍。北俱蘆洲歷來如此。所以對陳平安愿意主動開口詢問法袍一事,武峮感到輕松了幾分。

    彩雀府和修士打交道,最擅長的自然是生意往來。假設自家府主與劉景龍早年并無交集,劉景龍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難不成聊道理,切磋劍術?此次是因為有劉景龍作為一座橋梁,武峮才愿意下山,不然這個外鄉修士進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她一樣會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會視而不見。

    陳平安問道:“敢問武前輩,兩者價格是多少?”

    武峮沒有直接給出答案,笑著邀請道:“陳仙師介不介意邊走邊聊?我們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葉亦是彩雀府后山獨有,老茶樹總計不過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時分,交由山門飼養的一種珍禽彩雀采摘下來,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團,曾經在傳世詩集當中被一位大文豪親筆譽為‘小玄壁’,沸水茶湯有那潮起潮落、斗轉星移之妙。這座茶肆不對外開放,我們可以去那邊詳聊。”

    陳平安當然是入鄉隨俗,客隨主便。

    若是茶餅小玄壁可以與那法袍一起售賣,就更好了。畢竟陳平安如今還是個游走四方、開門買賣的包袱齋,物以稀為貴,只要世間無我獨有,自然價格隨便開。

    這種有希望把買賣做得很硬氣的穩賺生意,陳平安向來來者不拒,就像當年在壁畫城買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圖,就與少年龐蘭溪計較了半天,為了成功砍價,陳平安差點沒在鋪子里邊當伙計幫忙打雜。

    到了那個客人寥寥的僻靜茶肆,武峮與陳平安徑直來到一座臨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負責煮茶,武峮介紹過后,陳平安才知道女修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峮說彩雀府庫藏頭等法袍兩件,中等法袍十六件,價格懸殊,前者十五枚谷雨錢,后者不過五枚。

    陳平安思量一番,覺得法袍要買,但不是當下。當然不是他已經捉襟見肘到了買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陳平安這趟游歷,還是一直在掙錢的,別的不說,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齋,還有那座從柳質清那邊半買半拐騙而來的玉瑩崖,就都是可以換取大把神仙錢的家當,再者陳平安身上的值錢物件還是有一些的。只是此后走瀆游歷,山水迢迢,況且從一開始法袍對于陳平安來說就不是什么必需之物,所以不用著急。

    陳平安也沒有太過矜持,直接詢問武峮彩雀府這邊能否幫忙預留兩件法袍,他在近幾年之內無論買或是不買,都會給彩雀府一個明確答復。

    武峮其實還真怕遇到一個大財主,一口氣就要買下彩雀府的全部法袍庫藏,到時候每賣一件,就等于虧一筆錢。畢竟彩雀府的法袍從來不愁銷路。哪怕和對方這個姓陳的年輕貴客攢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還是要rou疼。

    可對方如此說了,就讓武峮的心情愈加輕松,幫他預留兩件而已,不管買賣成不成,對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于是平時不太喜歡多聊的武峮,便多說了一些。

    這讓那個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驚奇,對于陳平安這個和顏悅色的背劍年輕人,便又高看了一眼。武峮畢竟是一個山頭掌律老祖,一般來說是從不親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陳平安是個耐心極好的,只要武峮開口說話,便不會低頭飲茶,唯有武峮言語告一段落,才舉杯慢飲,掌柜女修遞茶之時,他都會道一聲謝。

    言語臉色可以作偽,眼神氣象卻難假裝。那個掌柜女修便愈加篤定陳平安是一個出身山巔仙家豪閥的譜牒仙師,例如那個風評極好的云霄宮楊凝性。

    在此期間,武峮當然少不了宣揚一番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絕倫。

    北俱蘆洲的山上重器打造,當之無愧屬于第一流的,是三郎廟鑄造的靈寶護甲,恨劍山仿造各大劍仙本命物的飛劍,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緋衣和青絳玉色總計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宮煉制的鶴氅羽衣。此外還有四座山頭,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銷量之大之好,冠絕一洲,只不過老君巷法袍幾乎全部被瓊林宗壟斷,價格一直居高不下,溢價極多,不過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瑩然袍,依舊是北俱蘆洲劍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選。除此之外,老君巷還專門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掛在身的“大閱甲”,可謂富貴至極,華美異常。雖被山上修士譏諷為中看不中用的“繡花衣裳”,但依舊被人間君主無比推崇。接下來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這些陳平安心里有數。

    彩雀府輸給那老君巷的,是打造類似上五境瑩然袍的一門上乘秘法,這是求不來的機緣,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數量,以及眾多天材地寶的來源。其實后兩者,可以爭取,例如與北俱蘆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瓊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關鍵秘術,瓊林宗幫助提供材寶,不過如此一來,彩雀府很容易被瓊林宗拿捏,一個不小心,數百年之后,就會淪為藩屬門派。況且瓊林宗在北俱蘆洲的口碑,實在不算好。

    關于這座財源滾滾的瓊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經編撰出無數“楹聯”,贈予瓊林宗和那個靠著神仙錢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師。

    除了那個流傳最廣的“兩袖清風瓊林宗;繡花枕頭上五境”,其實還有許多更損人的:

    價廉物美瓊林宗;天下無敵玉璞境。

    童叟無欺瓊林宗;碾壓劍仙玉璞境。

    從不坑人瓊林宗;真才實學上五境。

    水榭飲茶,涼風習習,雙方相談盡歡。

    陳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時起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便和武峮知會了一聲。武峮笑言無妨,還吩咐那個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離去之后,陳平安又告罪一聲,說是多有叨擾,茶肆女修有些受寵若驚,說了一句“劍仙飲茶,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入夜后,陳平安獨自坐在水榭當中,閉目養神。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夜深人靜,月明異鄉,最容易讓人生出些平時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寧姑娘是如此,劉羨陽也是如此。至于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大概更是如此了。

    亥時又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尤其對于道家練氣士而言,人定時分是修行的關鍵時辰,最適宜靜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凈境。

    陳平安由于需要趕上子時起程的渡船,便只得暫時放棄那份祥和心境,從人身小天地當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繼續蹲在山頭上觀看劍氣叩關的場面,而是起身準備趕路。

    不承想那個茶肆掌柜已經走來,手中拎著一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遠處。

    陳平安快步走去,彩雀府女修行禮之后,遞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陳仙師,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來的小玄壁,小小禮物,不成敬意?!?/br>
    陳平安接過青瓷茶罐,問道:“茶肆還有小玄壁嗎,我打算買一些?!?/br>
    女修搖頭歉意道:“彩雀府后山老茶樹就那么幾棵,多有預定,茶肆這邊本就份額有限,如今已經所剩不多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葉了?!?/br>
    女修點點頭,微笑不語。

    陳平安問道:“桃花渡有沒有入秋后的山水邸報可以購買?我從綠鶯國龍頭渡一路走來,錯過不少?!?/br>
    女修說道:“茶肆就有一些,陳仙師無須掏錢,我們茶肆留著又無意義?!?/br>
    陳平安提了提茶罐,無奈說道:“和武前輩白喝一頓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幾份山水邸報,不太好?!?/br>
    女修笑道:“事不過三,剛剛好?!?/br>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br>
    瑣碎的人情,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龍城孫嘉樹,青蚨坊那個故意隱藏身份的女掌柜,還有眼前這個茶肆女修,都比較擅長這些。自己記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張望的風景太多,只要別走著走著就忘了,其實是沒有妨礙的。

    女修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山水邸報贈予他。

    陳平安離開茶肆后,開始邊走邊翻閱邸報。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簡單。因與芙蕖國相鄰,他和劉景龍先后祭劍,動靜太大。

    北俱蘆洲看似無所忌憚的山水邸報,其實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當劍仙戰死劍氣長城之后,消息火速傳回北俱蘆洲,任何人祭劍,山水邸報一律不會記載。劉景龍說過其中的明確理由,因為這不是什么可以拿來消遣的事情。

    天下風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邊,掌律祖師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對面已經人走茶無,武峮也沒有喝茶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欣賞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女修則站在水榭臺階外。

    武峮問道:“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就沒一家山頭獲知內幕,寫在山水邸報上?”

    女修搖頭道:“好像大篆盧氏皇帝下旨,嚴令不許泄露任何消息。當時在京城城頭和玉璽江畔,觀戰之人寥寥無幾。那位書院圣人親自坐鎮,就更不敢有地仙窺探戰局了,便是以神人觀山河的神通遙遙觀看,都不太敢?!?/br>
    武峮笑道:“那位圣人的脾氣確實不太好。不過他兩次出手之后,北俱蘆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確實安穩了許多?!?/br>
    女修好奇問道:“武師祖,為何不干脆送給那個陳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這個師門晚輩落座,后者坐下后,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規矩禮數的,那咱們就守規矩講禮數。貪財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計較?!?/br>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個陳仙師收下的時候,是當真心生歡喜?!?/br>
    武峮瞥了眼這個幫著山頭迎來送往的聰慧晚輩。能夠擔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貴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瓏心肝。可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本就是意味著修行一事已經前途渺茫,與世間絕大多數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尷尬處境。

    武峮不愿多說。修道之人,看事更問心。和這個師門晚輩聊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會很戳心窩子。反正對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從來不做畫蛇添足的事情,這就足夠了。

    武峮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見那個陸地蛟龍沒有?

    關于這個太徽劍宗不是什么先天劍胚的劉景龍,有太多值得說道的故事了。只不過許多傳聞事跡,距離彩雀府這種北俱蘆洲三流仙家勢力太過遙遠。只是因為府主早年與劉景龍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的緣故,府主又從不掩飾自己對劉先生的愛慕,大大方方,逢人就問男女情愛之事,哪怕在武峮這邊都討教過學問,故而彩雀府女修對那個劉先生,都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劍仙風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所以武峮其實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侶,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難臨頭,雙方真能夠生死與共嗎?

    武峮不知道,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知曉此事,安心修行,只可惜自己資質如何,武峮心中早已有數,等死而已。

    一想到這里,武峮便讓茶肆掌柜去拿兩壺酒來。

    女修剛要藏掖一二,武峮笑道:“在茶肆喝酒怎么了?再說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師,誰敢管?”

    女修這才起身,腳步亦輕盈了幾分,去拿酒了。

    祖師武峮尚且如此,她一個大道無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復一年守住這茶肆的一畝三分地,又豈能不偷偷借酒澆愁?

    一道彩色虹光從天而降,飄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女子姿色傾城,坐在武峮對面,悶悶道:“喝酒好,加我一個?!?/br>
    武峮笑道:“不太順利?那個劉先生,還是府主所謂的榆木疙瘩?”

    武峮對面這位,正是彩雀府的年輕府主,大名鼎鼎的地仙女修孫清,按照輩分,要低于武峮。

    孫清搖搖頭:“劉先生變了許多,這次見面,他和我說了些開門見山的痛快話,道理我都懂,劉先生是為我好,可我心里邊還是有些不痛快?!?/br>
    武峮疑惑道:“說了什么?”

    孫清擺擺手道:“不聊這個,有些羞人?!?/br>
    武峮無言以對。你這都去堵路了,還談什么女子嬌羞?

    不過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雖然不算太過驚世駭俗的天之驕子,可畢竟是不到百歲的金丹瓶頸,更是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一。說句難聽的,一個上五境劍仙,主動要求與自家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結為神仙道侶,都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奇怪。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如此功利算計,說句公道話,自家府主還真比不上水經山仙子盧穗,人家不但和劉景龍一起躋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孫清猶勝一籌。

    武峮輕聲問道:“對劉先生徹底死心了?”

    孫清大聲笑道:“怎么可能,更喜歡了!”

    武峮撫額無言,怎的最喜歡講道理的劉先生,如此不講道理?

    三人一起飲酒,那個掌柜女修還是有些拘謹,當三個輩分、身份皆懸殊的同門女修刻意摒棄修士神通,便會醉酒,臉色嬌艷若人面桃花。到最后,三人便只是女子了。

    女子說起了葷話,那才是真正的百無禁忌,別有一番嬌憨風味,尤為動人。

    一大一小,御風北歸太徽劍宗,由于劉景龍要照顧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趕路不快。然后就被那個彩雀府府主孫清半路偶遇了。

    劉景龍如今頗有底氣,無非是現學現用,按部就班,與那位孫仙子言語一番。

    姿容極美的孫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異樣。只是當她告辭離去,不見那曼妙身姿之后,少年白首搖頭晃腦,嘖嘖道:“姓劉的,這么好看的仙子jiejie,竟然會喜歡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沒有記錯,孫府主可是咱們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劉的,真不是我說你,不做道侶又如何,我看那個孫清一樣會答應你的,這種便宜好事,你怎么舍得拒絕?”

    有些如釋重負的劉景龍,和身邊少年白首繼續御風北歸,開口笑道:“和你講道理,尤其是講男女情愛,就是對牛彈琴?!?/br>
    白首怒道:“那你吃飽了撐的收我做徒弟?!干嗎不讓我返回割鹿山?”

    劉景龍緩緩說道:“相較于北俱蘆洲多出一個收錢殺人的劍修,我還是更愿意看到一個真正得道的年輕劍仙。”

    劉景龍又說道:“你放心,進了太徽劍宗,在祖師堂記名之后,你將來下山都無須自稱太徽劍宗弟子,更不用承認是我的弟子。在規矩之內,你只管出劍,我與宗門都不會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務必清楚,我和宗門的規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將來我責罰你的時候,你跟我說根本不懂什么規矩?!?/br>
    白首悶悶不樂。

    太徽劍宗和姓劉的半個規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無聊至極。

    當個屁的譜牒仙師,當個卵的劍仙。哪里有成為一名割鹿山刺客痛快?

    江湖人還是要講一下英雄氣概和快意恩仇的。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會這些,收了銀子,便替人殺人,生死自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劉景龍沉默片刻,輕聲道:“不管你聽不聽,我都要告訴你,只要你守了規矩,無論你將來對誰出劍,輸了也好,給人揍了也罷,回到我這邊,只需要告訴我一聲,我會替你去講道理,把道理講透為止。”

    白首雙手環胸:“少來,我這種天縱之才,練了劍,會輸給別人?!好吧,劍仙我是暫時打不過的,可是同齡人嘛,你讓他們來我眼前跳一跳,我隨隨便便一劍下去,對方就是大卸八塊的可憐下場?!?/br>
    “等你真正練劍之后,就沒多少氣力來說大話了?!眲⒕褒埿Φ?,“至于不用我幫忙講理,你自己能夠出劍便是道理,當然更好?!?/br>
    白首雖然滿臉不以為然,只是眼角余光瞥見劉景龍側臉,他的心境還是有些異樣。

    如年幼時難熬的嚴冬時節,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曬著瞧不見摸不著的和煦日頭。不過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么太徽劍宗的祖師堂規矩,你準我喝酒,咋樣?”

    劉景龍搖頭道:“沒錢。”

    白首怒氣沖沖道:“兜里沒錢,你就不曉得和那陳好人賒賬嗎?”

    劉景龍想了想:“怕被勸酒,不劃算?!?/br>
    先前有壺酒的買酒錢,還是跟太霞一脈顧陌借來的。

    劉景龍每次離開宗門遠游歷練,還真不帶錢財等余物。

    餐霞飲露,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皆是修道之人的“五谷”。身為天底下殺傷力最大的劍修,更無須什么法袍以及任何攻伐重寶。

    當時向顧陌借錢的時候,所幸一句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脫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煩。

    劉景龍本來想說以后路過太霞山再還錢。只是電光石火之間,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語,定然會讓她誤會自己意圖不軌,是想要借機接近她顧陌。還不如不說,記在心里便是。

    劉景龍事后思量,便越發覺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觸類旁通了,開了一竅便竅竅開。

    白首問道:“姓劉的,你們太徽劍宗,有沒有長得特別水靈的姑娘?嗯,跟我差不多歲數的那種漂亮姑娘!”

    劉景龍疑惑道:“怎么了?”

    白首嘆氣道:“她們遇上我,真是可憐,注定要癡迷一個不會喜歡她們的男人?!?/br>
    劉景龍笑道:“這種話,是誰教你的?”

    白首斬釘截鐵道:“那個自稱陳好人的家伙!”

    劉景龍搖搖頭,隨即又有些不確定,那家伙為了勸人喝酒,無所不用其極,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裝到酒壺里邊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他又問道:“真是他跟你說的?”

    白首開始添油加醋。劉景龍笑了笑,看來不是。

    白首便有些納悶,姓劉的怎么就知道不是那家伙教自己的了?

    劉景龍舉目遠眺:“等下跟我去見兩位先生,你記得少說多聽?!?/br>
    白首一拍腦袋,這會兒一聽“先生”二字,他就要頭疼萬分。

    在一處金色云海之上,有兩位修士并肩而立。一個中年男子,身材修長,身穿書院儒衫,腰懸玉牌。一個老修士身形佝僂,背負長劍。

    前者是書院圣人,而且還是如今北俱蘆洲名氣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來自中土神洲禮記學宮,傳聞學宮大祭酒贈送這個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離開書院之后,依舊打得兩個口無遮攔的大修士毫無還手之力。當時周密大聲怒斥“通了沒有”,兩個大修士還能如何,只能說通了,結果又挨了一頓揍,最后周密撂下一句“狗屁通了個屁”。

    不過劉景龍當然知道,這位書院圣人的學問那是真好,并且不光是術業有專攻,還精通佛道學問,曾經被某人譽為“學問嚴謹,密不透風;溫良恭謹,棟梁大材”。其實十六字評語,若只有十二字,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絲毫,可惜就因為“溫良恭謹”四字,讓這位禮記學宮的讀書人備受爭議。試想一下,一個即將趕赴別洲擔任書院圣人的學宮門生,會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與那“溫良恭謹”當真沾邊?不過周密自己反而對那四字評語最為自得,其余十二字卻從來不承認。

    另外那個背劍老修士,名為董鑄,是一個跌境的玉璞境劍修,更是一個當年雖躋身仙人境卻依舊不曾開宗立派的大修士,而是始終以山澤野修自居。百余年來他一直重傷在身,需要在自家山頭修養,不然每次出門就是遭罪,所以這才沒有遠游倒懸山。有傳言劍仙董鑄其實是那個年輕野修黃希的傳道人,只不過雙方都從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任由外界胡亂揣測。因為黃希不是劍修,所以大部分山頭都覺得此事是無稽之談。劉景龍和黃希交手之前也是這般認為,只是真正交手之后,他就有些吃不準了。因為黃希的的確確是一名劍修,而且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黃希當初之所以愿意泄露劍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遠走,自然是因為對手叫劉景龍的緣故。

    事實上,這么多年以來,劉景龍從未與人提及半句。

    劉景龍帶著少年白首一起落在兩位前輩身前,向雙方作揖行禮。

    董鑄不以為然,好好一個有望登頂一洲的年輕劍修,學什么不好,非要學讀書人,實在瞧不順眼。若非書院周密發現了劉景龍的行蹤,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鑄才懶得與這什么陸地蛟龍廢話半句。真要打交道,那也要等劉景龍破境躋身玉璞之后,他董鑄去太徽劍宗問上一劍!

    白首最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亂七八糟的禮尚往來,他干脆躲在劉景龍身后,當個木頭人。你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們,寒暄客氣個啥。

    劉景龍倒是沒有刻意強求白首,一切等到了太徽劍宗再說。

    書院圣人周密,乍一看其實就是尋常的學塾夫子,只是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當說道:“如今太徽劍宗兩位劍仙都不在山頭坐鎮,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時候三人問劍,需不需要我幫你一旁壓陣?免得有人以此風俗,故意打壓你和太徽劍宗?!?/br>
    劉景龍又作揖行禮,起身后笑道:“無須周山主壓陣,三劍便三劍,哪怕有前輩劍仙存了私心,可我擋不住就是擋不住,不會怨天尤人。”

    周密轉頭笑道:“董老兒,如何?”

    董鑄齜牙道:“得嘞,算我一個。加上浮萍劍湖的酈采,最后一個,才是最兇險的?!?/br>
    董鑄對劉景龍說道:“別謝,老子問劍,不會缺斤少兩,你小子到時候可別哭爹喊娘,老子在外邊沒那私生子?!?/br>
    劉景龍點頭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晚輩就不謝了。”

    周密會心一笑。

    董鑄伸手揉了揉下巴:“你這小子怎么這么欠削呢?”

    劉景龍微笑道:“前輩容我破境再說?!?/br>
    豎起耳朵的白首躲在劉景龍身后,心里邊嘀咕著“削他削他,別磨嘰啊,削了姓劉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么收了這么個弟子?”

    劉景龍說道:“本心不壞,難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聲:“此理不壞?!?/br>
    白首嘆了口氣。董鑄也倍覺無聊。其實這一老一小湊一堆,估摸著很好聊。

    周密說道:“劉景龍,這次來見你,就是為了破境壓陣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剛好省去一些功夫。”

    劉景龍猶豫了一下,問道:“周山主,我能否詢問一事的結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會對此上心?怎的,與那兩人有些淵源?”

    劉景龍想起那個挨了顧祐三拳的家伙,笑道:“有些。”

    周密說道:“邊走邊聊,我順便和你說些讀書心得,多惡心一下董老兒,也算不虛此行?!?/br>
    董鑄無可奈何。

    周密這臭脾氣,偏偏對董鑄胃口,這也是他自找的。

    董鑄不愿和這兩個讀書不少的家伙聊那道理學問之類的,便斜眼看了眼白首,正巧白首也正斜眼看他。

    董鑄瞪眼道:“哎喲喂,小崽兒,沒聽過董大劍仙的名頭?”

    白首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親戚關系?!?/br>
    董鑄嘖嘖道:“小王八蛋膽兒挺肥啊?!?/br>
    白首一挑眉頭:“等我躋身上五境,有本事你來問劍試試看?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是誰膽兒肥了?!?/br>
    董鑄一拍白首的腦袋,打得后者趴在地上來了個狗吃屎,大笑道:“曉不曉得你說這些話,就像一個還穿著開襠褲的玩意兒學那花叢老手,說自個兒偎紅倚翠?誰教你的?你師父劉景龍?”

    白首站起身,倒是沒有對那個老家伙喊打喊殺,他又不是腦子進水的癡子,大丈夫能伸能屈。他冷哼道:“姓劉的,可不是我師父,我這輩子師父只有一個,不過我還有個尚未被我真正認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陳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負我算什么前輩,他一劍就能讓你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劉景龍轉過頭,皺眉道:“白首!”

    白首立即病懨懨道:“好吧,陳好人暫時還不如老前輩?!?/br>
    渡船之上,陳平安已經收起了那些山水邸報,沒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個結果,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最新一份邸報上只字不提。止境武夫顧祐與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戰,兩人皆生死未知。劉景龍先前提及此事,說顧祐一生行事向來謹慎,絕不會純粹做那意氣之爭,不會只是去玉璽江送死,為嵇岳洗劍。

    陳平安站在渡口船頭欄桿處。翻過幾份山水邸報,也不是全無收獲,比如一旬過后的午時,砥礪山就會有一場大戰,在此山分生死的雙方大有來頭,一個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黃希,一個是女子武夫繡娘,兩人都在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并且名次鄰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關于這場廝殺的緣由,先后兩份山水邸報有不同的記載,其中一份說是黃希重cao舊業,在江湖上遇上了那個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兩人在一處破碎洞天之中,為了一件仙家重寶大打出手,沒能分出勝負,便約戰砥礪山。這一戰,極為矚目,肯定還會引來許多上五境修士的關注視線。完全可以想象,砥礪山附近那座被瓊林宗買下、建造了諸多仙家府邸的山頭,當下一定人滿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虛恨鋪子里邊,陳平安買過一件接連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是一只施粉青釉、光澤瑩潤的瓷器筆洗,不過說是買,其實最后才知道可以記賬在披云山。

    關于寶瓶洲,山水邸報上竟然也有幾個消息,而且篇幅還不小。由此可見,在大驪宋氏鐵騎的馬蹄即將一路從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龍城之后,別洲修士對浩然天下偏居一隅的最小之洲,這個原本誰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寶瓶洲,已經有了不小的認知變化。

    大驪鐵騎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長鏡,挑戰天君謝實之后趕赴劍氣長城的風雪廟劍仙魏晉,這兩位當然功莫大焉。

    然后就是那個真武山馬苦玄,短短半年之內,先后擊殺兩個朱熒王朝的強大金丹劍修,已經被北俱蘆洲邸報譽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一人,然后此人一手覆滅了海潮鐵騎,令那個與他結仇的家族受盡羞辱,一個年輕女修僥幸未死,反而成為了他的貼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報的主筆人眼中,馬苦玄這種得天獨厚的存在,就不該生在那寶瓶洲,而是應當和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一般,在北俱蘆洲扎根,開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注定是一條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龍,在寶瓶洲這種水淺見底的小池塘搖頭擺尾,豈不可惜。主筆人還放出話來,他即將撰寫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到時候再與自家北俱蘆洲的新十人,做一個比較。

    北俱蘆洲這些山水邸報上的筆下文章,其實難免還會對寶瓶洲修士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之姿,只是相較于早年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已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驪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轄境之內,處處祥瑞,吉兆不斷,分明是要成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國運昌盛,不可小覷。邸報之上,開始提醒北俱蘆洲眾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驪王朝,去晚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關于此事,又有意無意提了幾句披麻宗,對宗主竺泉贊賞有加。因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灘木衣山顯然已經先行一步,跨洲渡船應該已經與大驪北岳有些牽連。

    再有就是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選址書簡湖,邸報也有不吝筆墨的詳細闡述。

    陳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提筆之人的咬牙切齒。

    沒辦法,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個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卻讓北俱蘆洲沒轍的攪屎棍。

    這個家伙獨自一人,便禍害了北俱蘆洲早年十個仙子中的三人,還傳言另外兩個國色天香的宗門女修,當年好像也與姜尚真有過交集,只是有無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愛瓜葛,并無清晰線索。

    所以邸報末尾,大肆抨擊大驪鐵騎和宋氏新帝,簡直都是吃屎的,竟然會眼睜睜看著真境宗順利選址、扎根寶瓶洲中部這種腰膂之地。若是大驪宋氏與姜尚真暗中勾結,更是吃屎之外還喝尿,與誰謀劃千秋大業不好,偏偏跟姜尚真這種陰險小人做買賣,不是與虎謀皮是什么。由此可見,那個欺師滅祖的大驪繡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便是僥幸貪天之功為己有,吞并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曇花一現罷了。

    一份山水邸報,原本可謂措辭嚴謹,有理有據,辭藻華美。唯獨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這邊,就開始破功,罵罵咧咧,如讀過書的市井婦人。

    陳平安其實很好奇這些山水邸報的來源。當年在書簡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更早的時候,是在藕花福地,那邊有一座云遮霧繞的敬仰樓,專門采擷、收集江湖內幕。

    陳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寫的冊子,是一本講述沿途景點的小集子。

    從桃花渡起程后,第一處風景名勝,便是水霄國邊境上的一個仙家門派,名為云上城。開山祖師遠游流霞洲,因緣際會從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煉的云海,起先只有方圓十里的地盤,后來在相對水運濃郁的水霄國邊境開山立派,經過歷代祖師不斷煉化加持,汲取水霧精華,輔以云篆符箓穩固云海,如今云海已經方圓三十余里。渡船會懸停在云上城邊緣,在這里停留六個時辰。

    尚未破曉天明,渡船緩緩而停。

    陳平安停下三樁合一的拳樁,從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過神來,走出屋舍的時候,背上背上了一個包裹。

    云上城外有一個野修扎堆的集市,集市上都是擺攤的同行,可以交易山上貨物。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錢的仙家器物,都是當初沒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鋪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對稀少,“面相”討喜,適合賣給那些覺得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冤大頭。不過這次包袱齋,會販賣幾種與《丹書真跡》無關的符箓,多是來自第一撥割鹿山刺客當中那個陣師的秘籍,其中三種分別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用來對陣廝殺,還算有些威力。

    劉景龍臨走之前,還傳授了陳平安兩種旁門左道的破障符,分別名為“白澤路引符”“劍氣過橋符”,都是他自己從古書上修習而來,不涉宗門機密。兩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買符再偷學還是別想了,因為畫符訣竅極多,落筆煩瑣,而且與當下幾支符箓派主脈都宗旨懸殊,也就是劉景龍說得仔細真切,幫著陳平安反復推敲,陳平安才學了這兩道符箓。所以陳平安總覺得劉景龍不去書院當個教書先生,實在可惜。

    武夫畫符,秉持一口純粹真氣,但是符不長久,只能開山而無法封山。但好處是無須消耗修道之人的氣府靈氣,并且畫符本身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武夫修行,能夠淬煉那一口真氣。只不過陳平安發現躋身煉氣三境后,畫符順暢許多,但是裨益體魄已經極其細微,所以他就不愿太多消耗丹砂符紙了,畢竟一張留不住靈氣的符箓,就等于每時每刻都在損失神仙錢。何況一旦真正廝殺起來,他那點符箓道行真的不夠看,連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會貽誤戰機。

    修士畫符,則先天封山,符膽靈氣流散極慢,不過符箓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損符膽。相傳斬妖除魔的老祖宗龍虎山天師府,一座封禁之地就有一張符箓,需要歷代大天師每一甲子加持一次。歷史上天師府就曾出現過一次天大的風波,老天師飛升之后,新天師人選懸而未決,剛好處于甲子之期的疊符關鍵,可是新天師不出,天師印絕不會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張年齡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