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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五章 出劍與否

第五章 出劍與否

    ·第五章·

    出劍與否

    周米粒被竺泉抱在懷中,與兩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風離去。爛攤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須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處遠遠不是一位坐鎮鬼蜮谷的玉璞境英靈而已。在光陰流水停滯期間,兩位老祖已經將渡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一探查過,確定高承再沒有隱蔽手段。其實就算有,他們離開后,以那個年輕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樣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隨之消逝,渡船上的所有人只看到欄桿上坐著一位白衣書生。他背對眾人,輕輕拍打雙膝,依稀聽到是在說什么臭豆腐好吃。

    二樓觀景臺,魏白身邊那個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經站不穩,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不承想那個白衣書生抬手搖了搖:“不用了,什么時候記起來了,我自己來殺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鐵艟府魏白,謹遵劍仙法旨。”

    丁潼呆若木雞,像是連害怕都忘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轉過頭,望向他,笑問道:“怕不怕?應該不會怕,對吧,高承?”

    隨口一問之后,他便轉過身。

    丁潼氣勢渾然一變,笑著越過觀景臺,站在了他身邊的欄桿上,坐下后,笑問道:“怎么想到的?”

    陳平安笑道:“這次只是隨便猜的。把死敵想得更聰明一點,又不是什么壞事。”

    高承問道:“那么所謂的走完北俱蘆洲再找我的麻煩,也是假設我還在,故意說給我聽的?”

    陳平安點點頭,高承痛快大笑,雙手握拳,眺望遠方:“你說這個世道如果都是我們這樣的人,這樣的鬼,該有多好!”

    陳平安問道:“你是什么時候掌控的他?”

    高承搖了搖頭,似乎很可惜,譏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該死?原來你我還是不太一樣。”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自己一壺,拋給高承一壺,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當年沙場上死了那么多個高承,高承從尸骨堆里站起來后,又要死多少個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誰說不是呢。”

    結果那個年輕人突然來了一句:“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高承隨手拋掉酒壺:“龜苓膏好不好吃?”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魄而已,就能夠分出這么多嗎?我服了。難怪會有那么多修道之人拼死也要走上山頂去看一看。”

    高承攤開一只手,手心處出現一個黑色旋渦,依稀可見極其細微的星星點點光亮,如那星河旋轉:“不著急,想好了再決定要不要送出飛劍,由我送往京觀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一拍養劍葫,雙指拈住初一,放入手心旋渦之中。

    高承攥緊拳頭,轉過頭:“殺你不易,騙你倒是不難。我想要躲過披麻宗兩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陰長河之中,當真有那么容易瞞天過海?竺泉能夠硬扛著鬼蜮谷,真不是什么廢物。”

    陳平安無動于衷。

    高承點頭道:“這就對了。”他依舊雙手握拳,“我這輩子只敬重兩位,一個是先教我怎么不怕死、再教我怎么當逃卒的老伍長,他騙了我一輩子,說他有個漂亮的女兒,到最后我才曉得什么都沒有,早年妻兒都死絕了。還有一位是那尊菩薩。陳平安,這把飛劍我其實取不走,也無須我取,回頭等你走完了北俱蘆洲,自會主動送我。”

    高承攤開手,飛劍初一懸停手心,寂靜不動。

    一縷縷青煙從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竅當中掠出,最終緩緩消散。

    陳平安怔怔出神,飛劍初一返回養劍葫當中。

    丁潼打了個激靈,一頭霧水,猛然發現自己坐在了欄桿上。轉頭望去后,那位白衣書生微笑道:“這么巧,也看風景啊?”

    丁潼雙手扶住欄桿,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坐在這里,呆呆地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陳平安取出折扇,伸長手臂,拍遍欄桿。

    丁潼轉頭望去,渡口二樓觀景臺上,鐵艟府魏白、春露圃青青仙子、模樣丑陋令人生畏的老嬤嬤,那些平日里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愿意一起痛飲的譜牒仙師,人人冷漠。一樓的人則有些在看熱鬧,有些偷偷對他笑了笑,尤其是一個人,還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丁潼轉回頭,先是絕望,然后麻木,低頭望向腳下的云海。

    陳平安一抬手,一道金色劍光從窗戶掠出,然后沖天而起。他笑道:“知道為什么明明你是個廢物,還是罪魁禍首,我卻始終沒有對你出手,那個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我卻打殺了嗎?”

    丁潼搖搖頭,沙啞道:“不太明白。”

    陳平安出劍馭劍之后便再無動靜,仰頭望向遠處:“一個七境武夫隨手為之的惡,跟你一個五境武夫鉚足勁為的惡,對于這方天地的影響,有天壤之別。地盤越小,在弱者眼中,你們就越像手握生殺大權的老天爺。何況那個紙糊金身說好了無冤無仇不殺人,第一拳就已經殺了他心目中的那個外鄉人,但是我可以接受這個,所以真心實意讓了他第二拳,第三拳他就開始自己找死了。至于你,你得感謝那個喊我劍仙的年輕人當初攔下你跳出觀景臺來跟我討教拳法,不然死的就不是幫你擋災的老人,而是你了。就事論事,你罪不至死,何況那個高承還留下了一點懸念故意惡心人。沒關系,我就當你與我當年一樣,是被別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故而性情被牽引,才會做一些‘一心求死’的事情。道理,不是弱者只能拿來訴苦喊冤的東西,不是必須要跪下磕頭才能開口的言語。”

    丁潼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沒有聽進去多少。他只是在想,是等那把劍落下,然后自己死了,還是好歹英雄氣概一點,自己跳下渡船,當一回御風遠游的八境武夫。

    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你們這些人,就是那一個個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騎馬武人,順便還會撞死幾個只是礙你們眼的行人。人生道路上,處處都是那不為人知的荒郊野嶺,都是行兇為惡的大好地方。在鄉野,在市井,在江湖,在官場,在山上。這樣的人,不計其數。父母先生是如此,他們自己是如此,子孫后代也是如此。攔都攔不住啊。

    當初在槐黃國金鐸寺,小姑娘為何會傷心,會失望?因為當時故意為之的白衣書生陳平安,若是撇開真實身份和修為,只說那條道路上他表露出來的言行,與那些上山送死的人完全一樣。

    最傷她心的不是那個文弱書生的迂腐,而是類似“若是給你打暈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時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賠我錢?”這樣的言語和心態。我給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但是那個人非但不領情,還還給她一份惡意。

    金鐸寺小姑娘好就好在,哪怕如此傷心了,依舊由衷牽掛著那個又蠢又壞之人的安危。而陳平安如今能做到的,只是告訴自己“行善為惡,自家事”,所以陳平安覺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更應該被稱為好人。

    陳平安默然無語,既是在等待那撥披麻宗修士去而復還,也是在聆聽自己的心聲。

    高承的問心局不算太高明,陽謀倒是有些讓人刮目相看。

    他以折扇抵住心口,自言自語道:“這次措手不及與披麻宗有什么關系?連我都知道這樣遷怒披麻宗不是我之心性,怎的,就準一些螻蟻使用你看得穿的伎倆,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就受不得這點憋屈?你這樣的修道之人,你這樣的修行修心,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乖乖當你的劍客吧,劍仙就別想了。”

    竺泉以心湖漣漪告訴他,下了渡船,筆直往南方御劍十里,在云海深處見面。若再來一次割據天地的神通,渡船上邊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

    陳平安站起身,一步跨出,一道金色劍光從天而降,剛好懸停在他腳下,人與劍轉瞬即逝。

    云海之中,除了竺泉和兩位披麻宗老祖,還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身穿道袍樣式從未見過,明顯不在三脈之列,也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在陳平安御劍懸停之際,一個中年道人破開云海從遠處大步走來,山河縮地,數里云海路,就兩步而已。

    中年道人沉聲道:“陣法已經完成,只要高承膽敢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我們,就要吃一點小苦頭了。”

    竺泉有些神色尷尬,仍是說道:“沒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遺留的蛛絲馬跡,是我的錯。”

    老道人猶豫了一下,見身邊一位披麻宗祖師堂掌律老祖搖搖頭,便沒有開口。

    陳平安搖頭道:“是我自己輸給高承,被他耍了一次,怨不得別人。”

    竺泉依舊抱著周米粒,只是小姑娘這會兒已經酣睡過去。竺泉毫不掩飾,有一說一,直白無誤道:“先前我們離去后其實一直留意著渡船的動靜,就是怕有萬一,結果怕什么來什么,你與高承的對話,我們都聽到了。在高承散去殘魄的時候,小姑娘打了一個飽嗝,也有一縷青煙從她嘴中飄出,與那武夫如出一轍,應該就是在龜苓膏中動了手腳。好在這一次,我可以跟你保證,高承除了待在京觀城,有可能對我們掌觀山河,其余的,至少在小姑娘身上,已經沒有后手了。”

    那個中年道人語氣淡漠,但偏偏讓人覺得更有譏諷之意:“為了一個人,置整片骸骨灘乃至整個北俱蘆洲南方于不顧,你陳平安若是權衡利弊,思量許久,然后做了,貧道置身事外,到底不好多說什么,可你倒好,毫不猶豫。”

    陳平安一句話就讓他差點心湖起浪:“你的道法不太高深。”

    中年道人嗤笑道:“你既然如此重情重義,隨便路上撿了個小水怪便舍得交出重寶,我若是惡人,遇見了你,真是天大的福緣。”

    陳平安取出折扇,輕輕拍打自己腦袋:“你比杜懋境界更高?”

    中年道人冷笑道:“雖然不知具體的真相內幕,可你如今才什么境界,想必當年更是不堪,面對飛升境能躲過一劫,還不是靠那暗處的靠山?難怪敢威脅高承,揚言要去鬼蜮谷給京觀城一個意外,需不需要貧道幫你飛劍跨洲傳信?”

    陳平安笑瞇瞇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靠山都不稀罕正眼看你一下?你說氣不氣?”

    中年道人臉色陰沉,然后灑然一笑:“不氣,就是看你小子不順眼。一個會被高承視為同道中人的半吊子劍修,靠山倒是厲害,加上你這小小年紀的深厚城府,高承眼光不錯,看人真準。你也不差,能夠與高承這位鬼蜮谷英靈共主談笑風生,這要是傳出去,有人能夠贈送高承一壺酒,高承還喝完了,你在北俱蘆洲的名氣會一夜之間傳遍所有山上宗門。”

    陳平安哦了一聲,以折扇拍打手心:“你可以閉嘴了,我不過是看在竺宗主的面子上陪你客氣一下,現在你與我說話的份額已經用完了。”

    中年道人微笑道:“切磋切磋?你不是覺得自己很能打嗎?”

    陳平安說道:“那么看在你師父那杯千年桃漿茶的分上,我再多跟你說一句。”

    中年道人等了片刻,結果陳平安就那么不言不語,只是眼神憐憫。

    道人猛然醒悟,所謂的多說一句,就真的只是這么一句。

    竺泉有些擔憂。她是真怕兩個人再這么聊下去,就開始卷袖子干架。到時候自己幫誰都不好,兩不相幫更不是她的脾氣。或者明著勸架,然后給他們一人來幾下?打架她竺泉擅長,勸架不太擅長,有些誤傷也在情理之中。

    老道人輕聲道:“無妨,對陳平安,還有我這徒弟,皆是好事。”

    竺泉嘆了口氣,說道:“陳平安,你既然已經猜出來了,我就不多做介紹了。這兩位道門高人都來自鬼蜮谷的小玄都觀,這次是被我們邀請出山。你也知道,我們披麻宗打打殺殺還算可以,但是應對高承這種鬼蜮手段,還是需要觀主這樣的道門高人在旁盯著。”

    陳平安點頭,沒有說話。

    這位小玄都觀老道人,按照姜尚真所說,應該是楊凝性的短暫護道人。那晚在鐵索橋懸崖畔,這位有望躋身天君之位的觀主守了一夜,就怕自己直接打死了楊凝性。

    至于那杯由一尊金甲神人捎話的千年桃漿茶,到底是一位道門真君的一時興起,還是跟高承差不多的待客之道,陳平安對小玄都觀所知甚少,脈絡線頭太少,暫時還猜不出對方的真實用意。

    陳平安看了眼竺泉懷中的小姑娘,道:“可能要多麻煩竺宗主一件事了。我不是信不過披麻宗與觀主,而是信不過高承,所以勞煩披麻宗以跨洲渡船將周米粒送往龍泉郡后,跟披云山魏檗說一聲,讓他幫我找一個叫崔東山的人,就說我讓崔東山立即返回落魄山,仔細查探周米粒的神魂。”

    披麻宗修士,陳平安相信,可眼前這位教出徐竦那么一個弟子的小玄都觀觀主,再加上眼前這位脾氣不太好腦子更不好的元嬰弟子,他還真不太信。

    徐竦皺了皺眉頭。聽說披云山魏檗身為大驪北岳正神,有望立即躋身玉璞境,如今大驪北岳地界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一些祥瑞異象。

    竺泉是直性子:“這個崔東山行不行?”

    陳平安緩緩道:“他若是不行,就沒人行了。”

    觀主老道人微笑道:“行事確實需要穩妥一些。貧道只敢說盡力之后,未能在這小姑娘身上發現端倪,若真是百密一疏,后果就嚴重了。多一人探查,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觀主大量。”

    老道人一笑置之。

    竺泉見事情聊得差不多了,突然道:“觀主,你們先走一步,我留下來跟陳平安說點私事。”

    徐竦收起了云海陣法。

    別的不說,這手段又讓陳平安見識到了山上術法的玄妙和狠辣。原來一個人施展掌觀山河,都可能會引火上身。

    小玄都觀師徒二人及兩位披麻宗祖師先行御風南下。

    竺泉開門見山道:“那位觀主大弟子一向是個喜歡說怪話的,我煩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又不好對他出手。不過此人很擅長斗法,小玄都觀的壓箱底本事據說被他學了七八成去。你這會兒不用理他,哪天境界高了,再打他個半死就成。”

    陳平安收起折扇,御劍來到竺泉身邊,伸出手。

    竺泉將周米粒遞給他,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也會抱孩子?咋的,跟姜尚真學的,想要以后在江湖上、山上,靠這種劍走偏鋒的伎倆騙女子?”

    陳平安盤腿坐下,將周米粒抱在懷中,聽見她微微的鼾聲,笑了笑,眼中卻有細細碎碎的哀傷:“我年紀不大的時候,天天抱孩子逗孩子帶孩子。”

    竺泉瞥了眼他。看樣子,應該是真事。

    竺泉坐在云海上,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開口說話,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緩緩說道:“我一直覺得竺宗主才是骸骨灘最聰明的人,就是懶得想懶得做而已。”

    竺泉點頭道:“那我就懂了,我信你。不過你與高承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語,連我這種算是熟悉你的人都要心生懷疑,更何況是與你不熟的老觀主跟他那個修力不修心的大弟子。”

    陳平安說道:“最前邊的話都是真的,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周米粒死在渡船上,我護不住,只能報仇,就這么簡單。至于后邊的,不值一提,相互試探,雙方都在爭取多看一些對方的心路脈絡。高承也擔心,看了我一路,結果都是我有意給他看的,他害怕輸了兩次,再輸,就連爭奪那把小酆都的心氣都沒有了。說到底,其實就是心境上拔河的小把戲而已。”他騰出一手,輕輕屈指敲擊腰間養劍葫,飛劍初一緩緩掠出,就那么懸停在他肩頭,難得如此溫馴乖巧,“高承有些話也自然是真的,例如覺得我跟他是一路人。大概他認為我們都靠著一次次去賭,一點點將那差點給壓垮壓斷了的脊梁挺直過來,然后越走越高。就像你敬重高承,一樣能殺他,絕不含糊,哪怕只是高承一魂一魄的損失,竺宗主都覺得已經欠了我一個天大人情,我也不會因為與他是生死大敵,就看不見他的種種強大。”

    竺泉嗯了一聲:“理當如此,事情分開看,然后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很多宗門秘事我不好說給你這個外人聽,反正高承這只鬼物不簡單。就比如我哪天徹底打殺了他,將京觀城打了個稀爛,也一定會拿出一壺好酒來敬當年的步卒高承,再敬如今的京觀城城主,最后敬他為我們披麻宗砥礪道心。”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世道總是有人覺得必須對所有惡人齜牙咧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又有那么多人喜歡應當問心之時論事,該論事之時又去問心。”

    竺泉想了想,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拿酒來,要兩壺,勝過他高承才行!喝過了酒,我再與你說幾句妙不可言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都給了竺泉,小聲提醒道:“喝酒的時候記得散散酒氣,不然說不定她就醒了,到時候見著了我,又得一通好勸才能讓她去往龍泉郡,她嘴饞惦念我的酒水不是一天兩天了。龜苓膏這件事情,竺宗主與她直說也無妨,小姑娘膽兒其實很大,藏不住半點惡念頭。”

    竺泉一口喝完一壺酒,壺中滴酒不剩。

    只是她仰頭喝酒,姿態豪邁,半點不講究,酒水灑了最少得有兩成。

    陳平安無奈道:“竺宗主,你這喝酒的習慣真得改改,每次喝酒都要敬天敬地呢?”

    竺泉氣笑道:“已經送了酒給我,管得著嗎你?”

    陳平安望向遠方,笑道:“若是能夠與竺宗主當朋友,很好,可要是一起合伙做生意,得哭死。”

    竺泉恢復神色,有些認真:“一個修士真正的強大,不是與這個世界怡然共處,哪怕他可以鶴立雞群,卓爾不群,而是證道長生之外,他改變了世道多少……甚至說句山上無情的話,無論結果是好是壞,無關人心善惡。只要是改變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強者,這一點,咱們得認!”

    陳平安點點頭:“認可他們是強者之后,還敢向他們出拳,更是真正的強者。”

    竺泉點了點頭,揭開泥封。這一次就開始勤儉持家了,只是小口飲酒,不是真改了脾氣,而是她歷來如此:酒多時,豪飲;酒少時,慢酌。

    陳平安轉頭笑望向竺泉,說道:“其實我一名弟子曾經說了一句與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話。他說一個國家真正的強大,不是掩蓋錯誤的能力,而是糾正錯誤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這輩子對付一個鬼蜮谷一個高承就已經夠我喝一壺了。不過以后杜文思、龐蘭溪肯定會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她繼而重重呼出一口氣,“有些說出來會讓人難堪的話我還是問了吧,不然憋在心里不痛快,與其讓我自己不痛快,還不如讓你小子一起跟著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沒屁用。你說你可以給京觀城一個意外,此事說在了開頭,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會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別的不說,做事情還是穩當的,對別人狠,最狠的卻是對自己。如此說來,你真怨不得那個小玄都觀道人擔心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或是與高承結盟。”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這種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當問道:“那么當時高承以龜苓膏之事要挾你拿出肩頭這把飛劍,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騙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道:“是的。所以我以后對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殺之外的術法神通,會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問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間,在那一念之間就做出了決斷,舍棄初一,救下小姑娘?”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然?周米粒死了,我上哪兒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騙我,真的有能力當場就取走飛劍,直接丟往京觀城,又如何?”他瞇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嗎,我當時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飛劍,好讓我做我這么多年生生死死都沒做過的一件事,但卻是山上山下都極其喜歡、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頭舒展后,動作輕柔地將懷中小姑娘交給竺泉,緩緩起身,手腕一抖,雙袖迅速卷起。他站在劍仙之上,站在霧蒙蒙的云海之中,眼神炙熱:“高承可謂手段盡出,真被他拿走初一,我就再無任何選擇了,這會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會怎么做?”

    竺泉抱著周米粒,站起身后,笑道:“我可猜不著。”

    陳平安娓娓道來:“我會先讓一個名叫李二的十境武夫還我一個人情,趕赴骸骨灘。我會要我那個暫時只是元嬰的弟子為先生解憂,跨洲趕來骸骨灘。我會去求人,是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求人!我會求那個同樣是十境武道巔峰的老人崔誠出山,離開竹樓,為身為他半個弟子的陳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后會求一個名叫左右的劍修,說他小師弟有難將死,懇請大師兄出劍!到時候只管打他個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懼。那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無關善惡的純粹氣勢。

    那人高高舉起一只手,一跺腳,將那把半仙兵踩得直直下墜。只聽他淡然道:“如果高承這都沒死,甚至再跑出什么一個兩個的飛升境靠山,沒關系。我不用求人了,誰都不求。”他放聲大笑,最終輕輕言語,似乎在與人細語呢喃,“我有一劍,隨我同行。”

    劍仙原本想要掠回,竟是絲毫不敢近身了,遠遠懸停在云海邊緣。

    竺泉看到那人低下頭去看著卷起的雙袖,默默流淚,然后緩緩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只袖子,哽咽道:“齊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該讓他失望的人不是我嗎?我怎么可以這么做?誰都可以,泥瓶巷陳平安不行的。”

    竺泉沉默許久之后開口打趣:“不是還差了一境嗎,真當自己是遠游境武夫了?”

    腳下沒了劍仙的陳平安輕輕跺腳,云海凝如實質,就像白玉石板,仙家術法確實玄妙。他微笑道:“謝了。”

    竺泉笑道:“說出來之后,心里邊可有痛快一些?”

    陳平安抱住后腦勺:“好多了。”

    竺泉搖搖頭:“說幾句話、吐掉幾口濁氣無法真正頂事,你再這樣下去,會把自己壓垮的。一個人的精氣神不是拳意,不是錘煉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后一拳揮出就可以天崩地裂的,長長久久的精神氣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話,我一個外人哪怕是說些我覺得是好話的,其實還是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就像這次追殺高承,換成是我,假設與你一般修為一般境地,早死了幾十次了。”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所以我會仰慕竺宗主,大道艱辛,走得坦蕩。”

    沒有幾個站在山巔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經盡心盡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自己錯了,欠他人一個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只手,大手一揮:“馬屁話少來,我這兒可沒廊填本神女圖送你。”

    陳平安笑道:“我躺會兒,竺宗主別覺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沒有一壺酒擺平不了的竺泉。”

    陳平安剛要從咫尺物當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須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自幼生長在山上,裝不來市井老百姓,這輩子就跟家門口的骨頭架子們耗上了,更無鄉愁!”

    陳平安有些為難。咫尺物當中的仙家釀酒可不多,就竺泉這種討酒喝的氣派和花樣,真遭不住她幾次伸手。可酒還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拿了三壺根腳不同的仙釀,有老龍城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書簡湖的紫騮汗,一壺一壺輕輕拋過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兩壺放于袖中乾坤,有些難為情:“有點多了,哪里好意思。”

    陳平安躺在仿佛白玉石板的云海上,就像當年躺在山崖書院崔東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鄉,但也似家鄉。離開骸骨灘這一路,確實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他旁邊,將周米粒輕輕放在身邊,輕輕拂袖,讓天上罡風如水遇砥柱,繞過她。她依舊睡得香甜,無慮方能無憂。

    竺泉喝著酒,憂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說法,萬一高承心知必死,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著京觀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爛不說,骸骨灘也差不多要毀了,搖曳河水運必然跟著牽連。加上鬼蜮谷的陰煞之氣往上游一直蔓延過去,那些個國家千萬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個‘打他個翻天覆地’。”

    陳平安說道:“不是萬一,是一萬。”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陳平安緩緩道:“竺宗主知道壁畫城每天的人流量、奈何關集市的百姓數量、骸骨灘的門派數量嗎?知道搖曳河上游數國的人口嗎?”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這些做啥?我真顧不上,又要烏龜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當宗主,很累的。”

    陳平安說道:“我在路過骸骨灘沿途的時候就見過、算過、打聽過,也在書上翻過,所以我知道。”

    竺泉無奈道:“陳平安,不是我說你,你這腦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陳平安雙手枕在后腦勺下邊:“離開木衣山后,我看誰都是高承;到了隨駕城鬼宅后,我看誰都是陳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為何要來北俱蘆洲,這兒可是喜歡打生打死的地方,你這么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來?而且你跑路的手段還是太少了,底子還是那純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間拉開一段距離。可是不說我們這些上五境,地仙練氣士哪個不是能夠一股氣跑上幾千里路的崽兒?你一旦無法近身,迅速分出勝負生死,會被耗死的。”她一拍腦袋,“算了,當我沒說。怪胎一個。”

    穿著個法袍,還他娘的一穿就是兩件;掛著個養劍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飛劍,而且又他娘的是兩把。既可以假裝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裝劍修,還可以有事沒事假裝四境五境武夫,花樣百出,處處障眼法,一旦廝殺搏命,可不就是驟然近身,亂拳打死老師傅,外加方寸符和遞出幾劍,尋常金丹還真扛不住陳平安這三板斧。而且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點手癢癢了,渡船上一位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怎么就跟小娘兒們撓癢癢似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其實還沒躋身金身境。雖然在隨駕城天劫云海當中損失慘重,幾乎所有好的符箓都用光了,但是淬煉體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鄉竹樓還要好,畢竟在自家被人喂拳,難免還是清楚對方不會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點,不會像自己深陷天劫云海當中就真的會死。可哪怕如此,距離打破金身境瓶頸還是差了兩點意思,一點是尚無結成英雄膽,一點是由于學拳駁雜,我貪多嚼不爛,難免導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終沒能達到春雷炸響、一拳開山那兩種殊途同歸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這都還只是六境武夫?!”

    陳平安點點頭。

    竺泉氣笑道:“那我們北俱蘆洲的七境武夫怎么不都去死啊?”

    陳平安想了想:“不能這么說,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巔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那家伙連我這種人都聽說過,咋的,你這都能認識?”

    陳平安嗯了一聲,坐起身:“在劍氣長城上,我連輸了他三場。”

    竺泉瞪大眼睛,這次輪到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是有點丟人。”但他很快眼神堅毅,面帶笑意,云風拂面,兩袖留清風,“沒關系,武學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開兩境距離,這輩子就有希望贏回來!”

    竺泉知道他誤會了自己。世間年輕武夫有幾人能夠讓曹慈陪著連打三場?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愿意與誰多下幾局?那個欺師滅祖的崔瀺而已。當然,更厲害的還是能夠讓白帝城城主主動離開城中、主動邀請手談的讀書人齊靜春。

    文圣一脈確實人少,但是個個厲害。齊靜春當初扛下那場驚世駭俗的大劫難,由于骸骨灘位于北俱蘆洲最南,而大驪又是東寶瓶洲最北,當時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說那練劍極晚、劍氣極長、毀人無數的劍修左右,據說當年曾經出現在北俱蘆洲版圖附近的海外,北俱蘆洲接連去了四位劍仙,但是后邊三位問劍之后人人沉默,唯獨那個率先趕去攔截的玉璞境劍仙,身為一洲殺力最為出眾的玉璞境劍修之一,返回之后,就直接放話給整個北俱蘆洲:“玉璞境別去了啊,仙人起步!”

    關于文圣一脈弟子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比起亞圣一脈的人才濟濟、蔚為壯觀,已經幾乎算是斷了香火的文圣一脈弟子雖少,故事卻多。而北俱蘆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對文圣一脈最具好感的洲了,道理很簡單,能打。竺泉尤其仰慕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氣,嘖嘖嘖,比北俱蘆洲還北俱蘆洲,豪杰啊,聽說模樣還周正,瞧著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個能打,打得北俱蘆洲的劍仙都覺得這等人物沒生在北俱蘆洲,還那么性情孤僻,不喜歡人間,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劍術。

    竺泉呵呵笑著,抹了把嘴。若是能見上一面,得勁兒。至于身邊這小子誤會就誤會了,覺得她是笑話他連輸三場很沒面子,隨他去……等會兒!竺泉僵硬轉頭,兇神惡煞道:“陳平安,你剛才說誰是你大師兄?!齊先生到底是哪個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