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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

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

將他們飽餐一頓是可以漲修為的,尤其是那些連人形都難以維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賤命一條。

    山路開闊,鼠精到了自己地盤,膽氣十足,剛甩起袖子要登山,就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方向的小路上走來一個熟悉身影,佝僂駝背,搖搖晃晃,像是個走路都不穩(wěn)的鄉(xiāng)野老農(nóng)。鼠精大喜,屁顛屁顛跑去,高聲喊道:“小的拜見老祖宗!”

    老頭兒腰間纏繞一根粗麻繩索,腳穿草鞋,其貌不揚,瞇眼成縫,似乎眼力不濟,耳朵也不靈,歪過頭,扯開嗓門問道:“你誰啊?說個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銅官山那邊來的,與老祖宗還沾著親呢?!?/br>
    老人哦了一聲,也不拒絕鼠精的殷勤攙扶,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還有半點腐朽老態(tài)。他四處張望一番,厲色道:“不對勁不對勁,有人味兒,肯定是人味兒!好家伙,真是夠鬼祟的,藏得這么深,差點連我都給蒙蔽了?!?/br>
    鼠精兩腿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差點癱軟在地。敢情自己這一路,屁股后邊就吊著個傳說中的年輕劍仙?

    老人咦了一聲:“跑了?”

    他轉(zhuǎn)而對那徒子徒孫怒喝道:“你這廢物!給人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臟東西派來的密探,壞了我們的山水大陣,你一百條命都賠不起!”

    鼠精徹底腿軟,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好在沒忘記正事,將銅官山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人神色變幻不定。

    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號捉妖大仙,身為精怪卻腰纏一根縛妖索,在那縛妖索當中便藏有兩根銅綠湖千年銀鯉的蛟龍之須,捕捉尋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來,一旦敵人被束縛住,便要被活活攪爛寸寸肌膚、擰碎塊塊骨頭。老人說這樣的rou才有嚼勁,那些點點滴滴滲出的鮮血才有酒味兒。

    老人猛然摘下那根縛妖索丟擲而出,如蛇扭走,四處游弋,片刻后閃電掠回,被老人握在手中:“的確跑了。”

    他騰云駕霧,不再徒步閑逛,火速去往那只搬山猿開辟出來的洞府。

    數(shù)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陳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潛行。不是什么知難而退,而是臨時改了主意。

    先前尾隨那只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頭,遠遠看到一支隊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綁了一個大活人,是個長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腳給捆在一根竹竿上,兩個幻化人形不全的嘍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憐那文弱書生給晃蕩得氣若游絲。

    為首一只精怪人模人樣,儒士裝束,附庸風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在胸前緩緩扇動,扇面繪有一枝桃花。他身旁跟著個山羊須老者,一路閑聊。他們先前便是專程去接駕的,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寵信的得力干將,經(jīng)常能夠從銅臭城拐來活人,給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山羊須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爺,讀書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極好,到底是怎么抓來的,給說道說道?”

    桃扇君子頗為自得,緩緩道:“費了不少心思。這個愣頭青在銅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與他聊了些詩詞曲賦,聊得盡興,騙他自己走出了銅臭城地界,半點麻煩都不會給咱們娘娘招惹,銅臭城那邊就算事后察覺,我也不理虧?!?/br>
    那文弱書生顫聲道:“我是銅臭城欽點的新科進士,你們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幫忙,我?guī)湍銈兌囹_幾個人回來,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華的女子,都行……”

    桃扇君子譏笑道:“咱們讀書人的話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結(jié)果如何?”

    書生默默垂淚。

    青廬鎮(zhèn)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銅臭城魚龍混雜,活人鬼物雜居其中,并且還能夠相安無事,相對鬼蜮谷其余城池,銅臭城算是最安穩(wěn)的一座,四周地帶罕有厲鬼兇魅,城內(nèi)也規(guī)矩森嚴,禁絕廝殺。這與它臨近青廬鎮(zhèn)有關(guān),準確說來,是與虢池仙師竺泉有關(guān)。

    兩萬余陽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撥門派覆滅、逃難至此的流亡修士,與銅臭城交了一大筆神仙錢,得以繁衍生息。數(shù)百年之后,眾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內(nèi)外,后來又不斷有散修齊聚銅臭城,類似仙家山頭附近的老百姓,與城中鬼物妖魅共處,雙方都習以為常。

    只不過銅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陽壽不長,往往半百歲數(shù)就算是高齡長壽了,而銅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沒有半點修道資質(zhì),仍是生得明艷動人,不過凋零得也極快,往往二十五歲之后便呈現(xiàn)出人老珠黃的跡象,令人扼腕痛惜。銅臭城每年都會揀選一撥約莫豆蔻年華的秀美少女交由教習嬤嬤精心調(diào)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擔任權(quán)勢陰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為拉攏手段。

    銅臭城城主有個名氣半點不比他小的meimei,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頭拋撒金錢之嬉,其中偶爾會夾雜一兩枚小暑錢。

    銅臭城還有一座金鑾殿,有個小朝堂,城主一口氣封了百余個文臣武將,六部衙門齊全,每旬都要召開朝會,有模有樣。還有科舉,只是沒有什么鄉(xiāng)試會試,只有殿試,畢竟銅臭城就那么點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城主的meimei就自封了一個“點校宰相”的官銜,親自負責科舉出題和閱卷一事。

    桃扇君子便與山羊須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邊的熱鬧事。這個出了一趟遠門的持扇精怪在銅臭城聽來些小道消息,內(nèi)容十分夸張,但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他本來打算見著了避暑娘娘再顯擺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過沉悶,便娓娓道來:“據(jù)說有兩個水靈得不像話的外鄉(xiāng)女修,其中一個極有可能是壁畫城的騎鹿神女,她倆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膽敢直直去往京觀城,氣勢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沒有任何城主敢攔阻。直到臨近京觀城,才有一位城主動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躥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飛劍。”

    山羊須老者震驚道:“乖乖,若是咱們,早給打成篩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動用一次劍床齊射,知道要消耗多少神仙錢嗎?換成咱們娘娘,才有這般待遇。”桃扇君子呵呵笑道,“言歸正傳。千鈞一發(fā)之際,不承想還有一名護花使者,自稱周肥,人如其名,長得相當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張大網(wǎng),傳聞那廝親口所說,那張網(wǎng)是由大幾千枚雪花錢煉化而成??傊还赡X兒收走了那些飛劍,嗡嗡作響,跟裝了一大麻袋蚊蠅似的。城池那邊不甘心,飛劍又去了一撥,你們猜怎么著?”

    一個嘍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唄,還能咋的。”

    桃扇君子一腳踹去,將其踢飛出去數(shù)丈遠,然后自顧自說道:“那丑八怪又抖摟出一張網(wǎng),一模一樣,依舊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法寶,還說他別的本事沒有,躺著賺錢的能耐他自個兒都怕。這般男子,也虧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頭上撒泡尿了?!?/br>
    眾妖嘩然,只覺得在聽天書了。

    山羊須老者輕聲問道:“后事如何?在京觀城是不是打得更厲害了?雙方拼個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那是最好不過了!”

    “老羊啊,你長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還想得美,這樣不好,得改改。”桃扇君子調(diào)侃之后,有些惋惜,“沒啥后來了,北方諸多京觀城的藩屬城池便開始戒嚴,再未走漏風聲到咱們南邊,銅臭城的消息就只有這么多。唉,那兩個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個丑八怪的法寶再厲害,能有京觀城城主的修為高?”

    陳平安遠遠跟隨,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為何重返北俱蘆洲,并且還要與那位走出畫卷的騎鹿神女攜手硬闖鬼蜮谷京觀城?難道騎鹿神女在搖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轉(zhuǎn)頭選擇了姜尚真做主人?至于另外一個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這些,何況他想管也管不著,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與京觀城糾纏,那就是一場真正的神仙打架。自己先會一會這位避暑娘娘再說。

    寶鏡山半腰的深澗,楊崇玄坐在水邊,百無聊賴,揉著臉頰。他在這兒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實在是有些煩悶。機緣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邊走走,最好是在砥礪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幾架。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個化名的威勢都給好些后起之秀壓了下去。

    楊崇玄又撓撓頭,前些年習慣了禿頂,還真是有些不適應了。那句讖語到底準不準?雖說待在這邊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沒事就去水中泡澡就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當年以那座火山巖漿淬煉體魄來其實還是差了許多。何況他的性子從來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下了死令,娘親都快要搬出孝道來壓他了,不然他真不樂意跑這一趟,交給那個辦事穩(wěn)重、境界不低、名氣極大的寶貝弟弟不是更好?再說了,即便自己得了那面三山九侯鏡,家族最后還不是要交予弟弟煉化為本命物。他倒不是對此心有芥蒂,見不得他那個弟弟更好,只是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太枯燥了,這也是那只西山老狐能夠活蹦亂跳的原因之一,當個樂子耍,可以解解悶。

    楊崇玄隨手一抓,就從雪白石崖上抓起一把石塊,手心再一攥,碎成多顆石子,被他輕輕拋入水中。

    他與他那個聲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只是互相看不對眼而已,遠遠不至于反目成仇。他這個當哥哥的,看不慣弟弟自幼便老氣橫秋,書呆子一個。那個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歡他這個哥哥到處闖禍。如果兄弟身份互換,可能煩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當年他不小心從娘胎里先出來,就應該趕緊爬回去。楊崇玄哀嘆一聲,抬頭望向北邊,大聲訴苦道:“我的親娘啊,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對岸樹林中跑出一個魁梧青年,屁顛屁顛,懷里捧著一大堆從別處山頭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楊大哥,你也想娘親啦?”

    楊崇玄托著腮幫,懶得說話。自己每天都很心累啊。

    那人躍過深澗,落在楊崇玄身邊,遞過去一顆野果:“楊大哥,這玩意兒嘎嘣脆,賊好吃。”

    楊崇玄接過狀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韋高武,你姐到底有沒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來這捧果獻媚的魁梧漢子正是那只西山老狐的幼子,撐傘狐魅韋太真的弟弟韋高武,至于這兩個姓名,自然都不是他們姐弟的本名。

    韋高武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姐眼光高著呢,瞧瞧,她連楊大哥你都沒相中。我估摸著,我姐這輩子啊,是注定要當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楊崇玄便不再追問。這個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個,在寶鏡山一帶的山精當中是給人欺負慣了的,就是個扛旗巡山的嘍啰鬼物都可以對他吆五喝六??身f高武其實不傻,甚至可以說是一家三口當中最聰明的一個,聰明到猜出了他jiejie的最終命運可能會不太好。

    能做的,韋高武都做了;不該做的,一件都沒有做??梢廊粺o法改變他jiejie的結(jié)局。楊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韋高武還能不能繼續(xù)裝傻。是拼命還是忍辱負重,在鬼蜮谷茍延殘喘、奮力掙扎,希冀著將來能夠向自己報仇雪恨?

    這也是楊崇玄解悶的法子,想一想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別人的天大慘事,就挺有意思。

    楊崇玄又接過一顆野果,用破爛袖子擦了擦,隨口問道:“粉郎城那邊怎么說?”

    韋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與楊大哥談心后,我在破廟見著了他,還夸我是個有福氣的,能夠認識楊大哥這樣的英雄豪杰,還邀請我去粉郎城做客呢?!?/br>
    楊崇玄笑道:“這說明粉郎城城主是個好說話的?!?/br>
    韋高武咧嘴一笑:“我曉得的,其實還是沾了楊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臟了他的眼。”

    楊崇玄問道:“近期其他地方有沒有趣事發(fā)生?”

    韋高武就是個幫著跑腿打探消息的,這只狐精的膽子看似比針眼還小,可能一輩子都沒發(fā)過火動過怒,可其實并不小,別說附近山頭和粉郎城,連蘭麝鎮(zhèn)他都敢去。不過韋高武接觸的當然只會是鬼蜮谷最底層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楊崇玄完全能夠想象韋高武平日里與誰都是點頭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賤模樣。

    韋高武點頭道:“有的,我剛?cè)チ颂颂m麝鎮(zhèn),聽說那個楊大哥你特別煩的劉景龍與一個賊俊俏的外鄉(xiāng)道姑在那砥礪山打了個天翻地覆?!?/br>
    楊崇玄說道:“劉景龍竟然愿意與人廝殺,而且還選了砥礪山這種最拋頭露面的地方?他用了幾招打死對方?”

    韋高武輕聲道:“兩敗俱傷,兩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都沒能起來。最后算是劉景龍險勝,因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許?!?/br>
    楊崇玄皺了皺眉頭。那個劉景龍比他弟弟的名氣還要大些。

    人人爭強好勝的北俱蘆洲,無論山上山下,都最喜歡排座次,也正因為如此,打得更是慘烈。道家天君謝實在內(nèi)的山頂十人之外,還有劉景龍在內(nèi)的十位年輕俊彥,楊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劉景龍高居第三。此人也被譽為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板上釘釘?shù)奈磥硪恢奚巾斒酥弧?/br>
    楊崇玄煩他,是因為少年時的一場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對方的一個簡單陣法。要知道,劉景龍可是一位劍修,而不是什么陣師。而且這個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厭的地方是他最喜歡講理,不是那些高蹈虛空的清談玄理,而是最低最淺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讓楊崇玄憋出內(nèi)傷。

    楊崇玄笑道:“這一戰(zhàn)過后,又讓瓊林宗掙了不少銀子?!?/br>
    韋高武好奇問道:“楊大哥,那瓊林宗是個什么門派?”

    楊崇玄道:“你們鬼蜮谷那座銅臭城算是會掙錢的吧,如果見著了瓊林宗,得跪地磕頭認祖宗。”

    韋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實實捧著那些野果,蹲在楊崇玄身邊,望向遠方。

    楊崇玄說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頭不硬,你韋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韋高武,除了個子高些,名字里邊有個‘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邊沒什么好憧憬的,你還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br>
    韋高武輕聲喊道:“楊大哥?!?/br>
    楊崇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滾吧。”

    韋高武重重唉了一聲,將懷中野果輕輕放在一旁,躍過山澗,就此離去,到了對岸密林邊緣,還不忘轉(zhuǎn)頭揮手作別。

    楊崇玄伸出手掌,輕輕張嘴一吐,手心多出一點米粒大小的猩紅汁液,笑著搖頭。還是不夠聰明,連自己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這些雜耍一般的小伎倆?不過這韋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給他兩次機會。因為楊崇玄兩者皆是,而且成就都極高。

    這要歸功于當初與劉景龍一戰(zhàn),當時兩人既是同齡人,也算半個朋友。那次交手,劉景龍未必在意,卻讓性情散淡的楊崇玄變了一個人。

    楊崇玄是化名,行走江湖的“楊進山”也是。只不過楊崇玄這個名字估計沒誰在意,只是在北俱蘆洲山上,游俠楊進山以及綽號楊屠子卻是鼎鼎大名,遠遠比他的真實姓名更加名動一洲。

    他那個同樣天生道種的弟弟天生親水,他這個哥哥則天生親山。所以寶鏡山,家族還是讓他來了。

    他娘的,這種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來?眼前這深不見底的水澗又算什么?楊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

    混賬理由之外,還有個玄之又玄的說法:親水的弟弟極有可能會在寶鏡山遇到一場性命攸關(guān)的大道之爭,十分兇險。楊崇玄就納了個悶了,在這鬼蜮谷,除非是京觀城城主和那個蒲骨頭架子失心瘋,弟弟能有什么危險?他這個弟弟又不是什么軟柿子,泥鰍似的,尋常元嬰哪里抓得住那個擅長保命且最會跑路的家伙。披麻宗竺泉不傻,說不定還要幫著庇護他一二。小玄都觀和大圓月寺那兩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兒,尤其是小玄都觀那位,說不定還要對弟弟青眼相加,豈不是又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連同那句讖語以及這些神神道道的說法,都讓他覺得沒勁。

    楊崇玄突然沒來由想起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看得出來,他跟自己其實是一路人。不過自己當時沒什么較勁的念頭。機緣將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老話還是要聽一聽的。

    難道就是此人?楊崇玄開始深思,雙手掐訣,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雖然學得敷衍了事,可比起一般的高人還是要強上一籌,畢竟家學淵源。只是片刻之后,楊崇玄就開始閉眼睡覺。

    “關(guān)我屁事,日上三竿我猶眠,不管人間萬里愁。”他喃喃,“還是羨慕那火龍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無相似的仙家術(shù)法,若是有的話,一定要偷來學上一學。”

    一個醇厚嗓音在楊崇玄身邊響起:“有自然是有的,一個在流霞洲,能夠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來了北俱蘆洲,若是貧道沒有算錯,正是此人得了壁畫城那幅掛硯神女圖的機緣。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剛好與貧道這一脈某位祖師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東寶瓶洲那驪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經(jīng)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夢中練劍,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過這兩人之間遲早會有一場大道之爭?!?/br>
    楊崇玄沒有睜眼,微笑道:“原來是觀主大駕光臨,怎么,跟我一個晚輩爭搶機緣來了?這不好吧,一面照徹妖物本相的光明鏡而已,難道老觀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盤腿坐在楊崇玄附近,無須動用絲毫靈氣,不過心意一動,深澗水霧便已經(jīng)自行凝聚出一張蒲團,正是那位小玄都觀的老觀主。

    老道人沒有回答楊崇玄有些無禮的問題,只是望向深澗,感慨道:“再觀此水,仍是會覺得造化無窮,匪夷所思?!?/br>
    楊崇玄坐起身,嘆了口氣:“不承想我也有靠家世才能稍稍安心的一天?!?/br>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這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須如此煩憂?!?/br>
    楊崇玄咧嘴笑道:“事先說好,我只求你別跟我爭這寶鏡機緣,至于什么傳授道法、結(jié)個善緣的好事,我弟弟興許來者不拒,至于我這邊,觀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br>
    老道人爽朗大笑:“貧道倒是覺得你比令弟更妙?!?/br>
    楊崇玄雙手抱住后腦勺:“就當是夸人的好話了。”

    北俱蘆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設(shè)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諸多觀之名教,道士之帳籍與齋醮之事,同時管著寺廟以及所有僧人的譜牒。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楊,既是一國國師,又擁有一座云霄宮,祖上曾經(jīng)出過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過都已先后兵解離世。

    云霄宮是一座道家子孫叢林,類似龍虎山天師府。權(quán)勢之大,底蘊之深,不可想象。年輕一代中,有兩名年輕俊彥,是一對同胞兄弟,年幼時分便俱被譽為天生道種。其中弟弟被天君謝實相中,雖然謝實無法收徒,但依然對其傳授道法。至于哥哥,年少時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龍見首不見尾,據(jù)說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樁異象,本該是名正言順的未來家主,可惜性情太過散漫,家族苦勸無果,便放任自流了。隨著時間推移,弟弟便隱約成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選,哥哥則被弟弟巨大的聲譽陰影所籠罩,越發(fā)沉寂無名。

    老道人抬起頭,望向遠方,應該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樓那邊,然后視線偏移,去往蘭麝鎮(zhèn)方向,微笑道:“此次前來,是告訴你,機緣來了?!?/br>
    楊崇玄不為所動:“觀主為何要跑來與我說這個?”

    老道人神色凝重,緩緩道:“貧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殺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禍相依,反而讓貧道有些心神不寧,在本心與大道之間出現(xiàn)了一絲瑕疵。最終我將選擇讓給了別人,此時既如釋重負,守住了本心,又悵然若失,好似與機緣擦肩而過。”

    楊崇玄譏笑道:“言下之意,觀主是要借刀殺人?自己干干凈凈,讓我當這個急先鋒、冤大頭?連觀主都猶豫要不要殺的人,我就算能殺,代價之大,我這細胳膊細腿的,擔得起?”

    老道人搖搖頭:“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脈之中的天生道種,何等珍稀,貧道才會離開小玄都觀,與你說這些?!彼酒鹕?,“好自為之。”

    楊崇玄突然問道:“我有一事不解,還望觀主解惑?!?/br>
    老道人點頭道:“但說無妨。”

    楊崇玄問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聽不進道理的。愿意聽人講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辦?”

    老道人笑道:“這是那儒家門生該思量復思量的問題,至于你,多想一個念頭也是累贅,何必自尋煩惱。世間多庸人自擾,樂在其中罷了,你去吵醒他們美夢作甚?罵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氣好的了。心眼小的,還要視你為仇寇。如此一來,到底是他們傻,還是我們傻?”

    楊崇玄啞然失笑,站起身,很是正兒八經(jīng)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個稽首:“謝過觀主解惑?!?/br>
    隨即又脫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br>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賞神色,輕輕點頭,一閃而逝。

    楊崇玄回過神后,攤開雙手,握緊拳頭:“強者開道,披荊斬棘;弱者盲從,隨遇而安?!彼谜菩哪﹃掳?,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著笑,有些辛苦。

    那個問題,他哪里會在乎,其實是劉景龍這些年最為難的癥結(jié)所在。但是小玄都觀觀主的答案出人意料,確實當?shù)闷鹚粋€稽首大禮。

    重返桃林,老道人卻沒有著急去往道觀內(nèi),而是行走在桃樹下,仰頭望向天幕。

    那個年輕游俠不管為何婉拒了入觀喝茶,其實依然不算結(jié)束,所以他才會詢問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著那杯千年桃漿茶。

    其實這種事情,小玄都觀哪里需要老僧一個外人來決定?而老僧當時只說了四個字:言多必失。這讓他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來。

    最終做出決斷后,老道人重歸心如止水的無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覺得不對。以他如今的修為,便是鬼蜮谷京觀城的城主要來一場生死廝殺都不至于讓他亂了道心絲毫。于是他便耗費大量真元,足足毀去甲子修為,才施展出遠古神靈的俯仰觀天地之術(shù)——他敢說這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本命神通——終于被他找到了蛛絲馬跡。

    一條線的兩端,一頭在那身在京觀城的賀小涼身上,一頭在那個年輕人身上。這已經(jīng)足夠奇怪,但是更駭人的還在后邊一條線上:以賀小涼為起始一端,那條線離開骸骨灘鬼蜮谷,直去北俱蘆洲天幕,像是與另外一個天下的某人有所牽連!這讓早已擁有無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心中大恨。

    賀小涼是誰的弟子?為何一個東寶瓶洲的外鄉(xiāng)女修在北俱蘆洲能夠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謝實的傾力扶持下成功開宗立派?!北俱蘆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巔之上的,誰人不知?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殺向那個天下,去往白玉京,與那位掌教討要個說法。

    一旦順著卦象殺人,福緣未必是假??赡汴懗廉斘沂且粋€牽線傀儡,一條去別家院門搖尾乞憐的狗嗎?!

    青冥天下。白玉京。

    一個年輕道士懶洋洋地坐在白玉欄桿上,腳下是一片片高低不一的云海,皆由廣沛靈氣匯聚而成。他笑瞇瞇道:“大小玄都觀,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著腦袋,雙指虛拈一根細線,豎耳聆聽,斷斷續(xù)續(xù),十分模糊,聽不真切。這根線,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親手觸碰。此刻他坐直身體,屈指一彈,將那根線隨意繃斷。

    本來就是順藤摸瓜的小把戲,真不是他意圖不軌。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禍,他可不去蹚渾水了,而是賀小涼有件事情竟敢自作主張,且做得拖泥帶水不說,她自己還渾然不覺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觀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陸沉了。這筆賬,記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觀頭上好了,回頭就去撒潑打滾,一天不討回公道,就在那兒罵一天街。

    陸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不過我這小弟子真是個福氣大的,還沒真正出招呢,就差點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br>
    一個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脈中的少年來到陸沉身邊,問道:“三師兄,有新鮮事兒?”

    陸沉轉(zhuǎn)過身,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小師弟,一定要爭氣啊,可別讓我這小師兄又輸給姓齊的一次,小師兄最記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陸沉笑容玩味,立即轉(zhuǎn)頭跑路。

    可在這個天下,在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領(lǐng),直接丟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還給陸沉禁錮了所有靈氣。

    數(shù)位仙人立即從白玉京各處飛掠而出,試圖接住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師叔。陸沉一巴掌一個,將他們打飛。

    少年急急下墜,一位暫時擔任少年護道人的飛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著頭皮掠去救人,被陸沉冷冷一瞥,立即道心渙散,趕緊束手而立,穩(wěn)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將墜地之際,天幕處幾乎同時破開兩個大窟窿,兩抹虹光砸向白玉京,聲勢浩大,驚世駭俗。雖然兩處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補起來,但是剎那之間就有幾道陰影迅猛流竄進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繞開白玉京,試圖隱匿起來。

    陸沉面無表情,伸手點了數(shù)下,那幾道陰影瘋狂逃竄的方向上就憑空出現(xiàn)了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靈,將一道道陰影分別打爛。

    陸沉輕輕一躍,轉(zhuǎn)瞬間就來到白玉京腳下。

    少年懸停在離地一尺的空中,手腳僵硬,萬念俱空。

    陸沉蹲下身,緩緩道:“護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還是身外物?!?/br>
    額頭滲出汗水的少年點點頭,陸沉按住少年腦袋,輕輕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關(guān)門弟子頓時變作一攤rou泥。

    陸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現(xiàn)在陸沉身邊,一揮袖,籠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皺眉道:“你就是這么當師兄的?”

    陸沉笑道:“總比你當年強些吧?!?/br>
    高大道人搖搖頭,一跺腳,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處。

    陸沉突然給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那個家伙應該是個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腳尖才能夠上陸沉。但他半點不見外,嬉皮笑臉問道:“我方才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鉆?”

    陸沉點頭道:“風采依舊?!?/br>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陸沉身體微微后仰。那人瞇眼問道:“有筆舊賬,咱們算一算?”

    陸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這里打,你沒有劍,又傷不到我。再說了,這會兒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著咱倆呢。”

    那人這才松開胳膊,陸沉拍了拍袖子,有些無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處,瞪大眼睛使勁望去,突然低頭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舉起雙手,從前往后,狠狠捋了捋頭發(fā)。他覺得這會兒要是手里有面鏡子,估計都得當場炸裂。

    他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陸沉無奈道:“不用自我介紹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阿良依然一本正經(jīng)地與白玉京仙子們自我介紹道:“善良的良?!?/br>
    陸沉笑問道:“既然堅持自己是一名劍客,你的劍呢?”

    阿良反問:“劍客一定要有劍嗎?”而后自問自答:“我看未必?!?/br>
    陸沉點頭道:“天地有俠氣處,即痛快出劍處。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會很壯觀?!?/br>
    那個子不高、相貌……其實也就那樣的漢子,同樣是一跺腳,拔地而起,卻不是去往白玉京尋找道老二,而是拳開天幕,重返天外天。

    陸沉負手而立,仰頭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視線。

    總有一些人,無論敵友,都會讓旁人心生欽佩。這一點,這個阿良,其實比自己和齊靜春都要做得更好。

    陸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會心一笑。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會這么想吧。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為剝落山的地方,山勢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風水寶地。她本就是六圣當中勢力最弱的一個,只是不知為何,剝落山始終在鬼蜮谷屹立不倒。反觀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強馬壯,自身修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只血統(tǒng)不純的搬山猿,雖然才五百年道行,可憑借著一副天生強韌的體魄,最喜好與鬼物或是練氣士近身廝殺,還重金購買了一副品秩極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擁有一對殺力巨大的流星錘,如虎添翼。

    剝落山的戒備稀疏不堪,三三兩兩的精怪扎堆,忙著賭錢,很是心無旁騖。不過剝落山有三處極其巧妙的連環(huán)山水禁制,雖然不是什么護山大陣,但是只要外人貿(mào)然潛入,很容易觸發(fā),驚動整座剝落山。

    府邸懸掛“廣寒殿”匾額,倒是打造得金碧輝煌,半點不寒磣,十分喜慶富貴,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而且里里外外種了不少桂樹,不過都不是什么奇珍異種。

    在后院,一名身姿曼妙、臉龐卻坑坑洼洼的婦人站在臺階上。她身穿一襲雍容華貴的宮裝,見著了那個掛在竹竿上的書生后,眼睛一亮,腮幫鼓起,一起一伏。

    婦人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亂顫,不等那已經(jīng)醞釀好措辭的桃扇君子邀功半句,就被她連同所有礙眼的嘍啰一并驅(qū)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書生姿勢別扭至極,手腕勒痕已經(jīng)淤青。他艱難開口,嗓音顫抖道:“避暑娘娘?”

    婦人蹲下身,伸手撫過文弱書生的臉龐,眼神迷離道:“好久沒見著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兒,放寬心,我是個會疼人的婦道人家,別聽外邊瞎傳,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賬話,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銷魂了,男人都要喜歡萬分的,我這剝落山哪里是什么龍?zhí)痘ue,真真是你們男子的快活福地?!毖哉Z之間,她情難自禁,吐出極長極寬的一條古怪舌頭,嘴角更有涎水滴落在書生臉上。

    書生欲哭無淚,似乎嚇傻了,直愣愣看著她。

    避暑娘娘嫵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幫你松綁后,你我同去鴛鴦榻,什么都給你瞧。”

    書生緩緩說道:“你這只蟾蜍倒是沒有胡吹法螺,還真是月宮種啊,不虛此行?!?/br>
    避暑娘娘愣了一下。

    一瞬間,黑煙滾滾,煞氣沖天,將她籠罩其中。一陣急促凄慘的哀號之后,很快就悄無聲息,唯有一大攤鮮血在地面如花綻放。

    煙霧散去,書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

    書生滿嘴鮮血,也不擦拭,打了個飽嗝,一邊伸出手掌蘸了些鮮血,一邊轉(zhuǎn)頭望向墻頭,笑問道:“熱鬧看夠了嗎?”

    饒是陳平安都大吃一驚。精怪鬼魅害人不少見,狐魅戲弄勾引書生也常有,可“書生”吃妖,陳平安是頭一回見。他蹲在墻頭上,腰間已經(jīng)重新懸掛好養(yǎng)劍葫,問道:“這修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顯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會是其余大妖,你半點不怕?”

    書生笑道:“不是剛好有你來當替死鬼嗎?”

    陳平安也笑道:“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好不好?”

    養(yǎng)劍葫內(nèi)的初一、十五閃電般掠出,沒有糾纏書生,而是直接沒入土地。

    吃一塹長一智,范云蘿的輦車遁地讓陳平安記憶猶新。

    雙方同時沉默。書生應該是忌憚這位年輕劍仙的劍會快過自己的獨門遁術(shù),陳平安則是怕他跑得太快。就這么沒影了,這筆賬還怎么算?至于被這個家伙栽贓嫁禍,其實無所謂,后邊的麻煩,來什么接什么,本就是來此歷練的,太過安逸,陳平安反而不習慣。實在不行就動用金色材質(zhì)的縮地符,配合劍仙,暫時逃離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對方大致底細再進來,用鈍刀子割rou這個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誰的耐心更好了,打不過再跑,跑了再來。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住口。

    書生擦拭嘴角血跡:“你先說,劍仙嘛,我生平最為敬重了?!?/br>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還是你們讀書人更金貴一些。”

    書生一臉驚訝:“咱倆就這么耗著?”

    陳平安點頭道:“你高興就好?!?/br>
    書生眼睜睜看著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長劍,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袖一揮,那些鮮血被聚攏為一顆圓球,縈繞在他身邊,緩緩打轉(zhuǎn),然后他試探性問道:“既然你講江湖道義,那我也講一講和氣生財?”

    陳平安問道:“怎么個生財法?”

    書生指了指高墻以外,正氣凜然道:“這不是還有五只妖物嘛,不像這個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個個家底豐厚。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一起為民除害去!”

    陳平安點頭道:“好。”

    書生驀然破口大罵道:“好你大爺?shù)暮?,你的殺氣藏得好,可你那把劍就差長出一張嘴對老子喊打喊殺了!”

    陳平安瞇起眼,書生緩緩起身,神色漠然。

    他是頭一回碰到這位事跡已經(jīng)傳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輕游俠,所以不會清楚,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會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無論敵我,都感到陌生。可書生知道一件事:這家伙有好重的殺心,竟是壓過了那把劍的劍氣!

    書生覺得這樣也好,不如放開手腳廝殺一場。殺人奪寶,富貴險中求,他這輩子賭運奇佳,還沒輸過!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燦爛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暈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