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始終不咸不淡地微笑著，眼神卻清冷如溪，甫一見便能讓心臟如浸入山泉般發(fā)寒。

    原先還振振有詞的陳群此刻壓根不敢再接上郭嘉的目光，只能匆匆躬身揮袖，向曹cao恭敬拜道:“啟稟司空，屬下暫且告退。”說畢飛也似地走了。

    書房門檻頗高，他又走得急忙，一不當心便被絆倒摔了個跟頭。

    陳群窘迫地想要裝作無事發(fā)生地爬起，卻聽見一聲突如其來的問候:“陳別駕慢走，此間無人催你，又何必如此心急火燎。”

    聞言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下意識抬頭看見郭嘉正雙手環(huán)胸，悠哉悠哉觀賞著自己出的洋相，唇畔還若有若無噙著一抹笑，聲音里隱去謔意。

    被這樣當眾明著嘲諷了一句，可憐陳群有苦又說不出，只能趕忙硬著頭皮站起來，邊整理衣襟邊加快步伐往外走，連頭也不敢回。

    這里郭嘉見他已經(jīng)走遠了，才慢悠悠地回轉(zhuǎn)身，向曹cao笑道:“主公，若嘉沒有猜錯的話，陳大人是不是來告嘉的狀了。”

    “奉孝若是忌憚他向孤非議你的言語，便不會這么詢問孤了。”

    郭嘉會心大笑，從袖中徐徐摸出一把紫色繡玉絹扇，如往常一般慢條斯理地搖起來:“陳大人是個忠厚老實的世家讀書人，與嘉行為處事方式有悖也實屬正常。希望主公能好好安撫他，否則嘉生怕下回被他撞見了又是一頓數(shù)落教訓呢。”

    曹cao自是清楚陳群并非那般譏誚小人，于是不妨再拿他打趣，將桌上散落的竹簡收拾好，道:“只怕孤在召集樂姬吟詩弄賦附庸風雅之時，陳長文在背地里也沒少指責過。”

    “主公所愛的皆是雅樂，正是儒家所提倡，陳大人趕著寫文章夸贊歌頌還尚且來不及呢。”

    曹cao擺擺手，想起了一件事，便道:“奉孝，孤最近新填了首樂府，令宮里教坊作了但歌相和，何日你閑暇了就過來消遣消遣。”

    “多日不聽主公的新曲子，嘉也一直心癢難耐呢。”郭嘉身體靠著墻壁莞爾一笑，用著閑散輕松的口氣道，“主公的新詩，嘉夜夜就寢前都要命侍女念一遍。迎春樓的姑娘也最是善解人意，唱主公的曲子也最得嘉之心。”

    他這樣直白地提及煙花女子也沒有遮攔，大大方方，并未感覺有什么不妥。

    他在同僚面前一向是這副灑脫無懼的模樣，但眾人皆知在這看似無拘無束的紈绔皮囊下，這副頭腦里蘊藏著多少運籌千軍萬馬的機謀。

    “那奉孝若是要娶妻室，是不是也要滿足唱曲合你心意這個條件啊？”曹cao揶揄，直接拿郭嘉私生活打趣。

    一提到那些什么娶妻什么成家的事情，郭嘉的面容立馬恢復嚴肅，似乎一點兒也不想思考這方面的雜事。

    他趕忙轉(zhuǎn)移話題神情陷入沉思，像是在回憶以前:“嘉還記得，主公曾經(jīng)在譙城的樂坊里用編鐘和了一曲子衿，想來不僅是嘉，卞夫人也一定對此記憶深刻吧。”

    其他三個人雖然見他這般不避諱，倒也是習以為常，只是不敢多發(fā)一言罷了。

    阿笙在屏風后面聽見這話，全忘了當時到底聽的什么樂譜，只想起自己當時的傻樣，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嬰兒稚子一樣，直愣愣地盯著在奏曲子的曹cao瞧，就像個極度迷戀的崇拜者。

    想必那時自己的模樣在郭嘉看來一定很天真，所以才會被他記到現(xiàn)在，估計在他腦海的印象里她一定是個傻子。

    若非現(xiàn)在不好隨便出去見客，否則她必要敲打敲打他方解氣。

    倒是曹cao聽見后哈哈大笑，仿佛都捕捉到了阿笙在背后的腹誹。

    她不禁心下一慌，口中含著還未來得及咽下去的水，因為著急還嗆著了喉嚨，連捂著嘴咳了幾聲。

    他傳令門口的侍衛(wèi)進來給四個人倒茶，少頃熱氣騰騰的煙霧裊裊升上半空，從茶盞里冒出清淡如蘭的幽香。

    敬了一輪茶下去，曹cao才開始商議正事。

    “孤埋在袁術(shù)身邊的細作來報，袁軍一敗再敗，已被逼入江亭。孤想著不能再放任其茍延殘喘，終究是夜長夢多。”

    “此事何必主公親自出手，省得惹了一身腥。”曹cao一語言罷，郭嘉拱手回道。

    “哦，奉孝何出此言？”

    “屬下亦聽聞，袁術(shù)走投無路之時竟相信遠水能解近渴，派了心腹赍拿著從孫策那質(zhì)來的傳國玉璽，求其兄袁本初發(fā)兵解救。”

    此時荀彧眼瞼微抬，清透眸子望向上座的曹cao，聲音沉靜而不失力度，“彧已讓度支尚書支了三月軍糧，前日里派了精兵前往徐州贈與劉備，奉司空之命，令其追襲袁術(shù)。”

    曹cao也重重望了他一眼，贊許的目光中包含著心有靈犀的欣喜，“令君是想讓劉備出面急攻，好讓袁紹不遷怒于我等？”

    荀彧點頭沒有應(yīng)答，但眸光里已蘊含了默認。

    “只是縱了劉備，如此無異于放虎歸山。嘉早言其有勃勃野心，必不甘久為池中物淺灘之魚，如今放跑了他已是鞭長莫及，恐生無窮后患。”郭嘉惋惜地道，執(zhí)著折扇搖頭嘆息。

    曹cao也不禁懊惱，站起身走近他們身邊，沉沉地拍了拍郭嘉的肩，“當初奉孝勸我早殺玄德以杜絕后患，孤悔沒聽從奉孝之諫，以致貽誤了大好時機。”

    旁邊一直未說話的荀攸突然開口，他聲音向來溫厚有力，指出道:“現(xiàn)下主公之大敵乃袁本初，劉備短時間內(nèi)并無崛起割據(jù)之實力，主公實無必要分心力來對付他。還不如用心拉攏撫恤，少個敵人多個可以監(jiān)視的人。”

    他這話帶著些機謀，曹cao意味深長地將視線投過去，表明自己已明白了他的意圖。

    于是他看向正捋須髯的程昱，懇切地說:“那孤勞煩德謀，再送些牛羊酒醪，以孤的名義前去劉備處犒軍。”

    程昱接了吩咐，堅毅的臉龐浮現(xiàn)出會意的神色，俯首受令:“若劉備有異志，程某必不負司空所托。”

    “報——夏侯惇夏侯淵二位將軍求見！”

    隨著侍衛(wèi)的高聲通報，曹cao連忙道:“請他們進來。”

    “他們怎么會來我府內(nèi)？”

    這些將領(lǐng)們平日里只在司空官署里議事，從不會來府里見他，除非有急事相告。

    披著一身重鎧的兩位將軍一見曹cao，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激動的微笑，雙雙下跪報喜，盔甲鏗鏘的抖落聲與地板的摩擦聲刮動心弦:

    “稟司空，末將已截獲袁術(shù)派去袁紹處求和的使者，不禁得了書信，還得了……”

    許是過于興奮，他們的聲音都被淹在了嗓子眼里，一時說不出清晰完整的話來。

    曹cao不免讓侍衛(wèi)再給他們倒了兩盞茶，兩人咕咚全部一飲而盡后，擦著嘴笑道:“得了那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傳國玉璽！”

    一面說著，一面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捧出那塊傳說中價值連城的和氏璧，虔誠地揭開紅布后，恭恭敬敬地呈在曹cao面前。

    玉璧的華彩令已然入夜的滿室生了輝光，流動著瑩瑩的色澤。

    阿笙在屏風后面不太看得清，只依稀瞅見它的一角鑲了塊金，熠熠生輝得亮花人眼。

    怪不得當年孫堅從洛陽井內(nèi)打撈到它時，看見它正散發(fā)五色異彩光芒，矜貴絕倫得令人驚嘆。

    而讓人為之趨之若鶩甚至不惜喪命的，更是它背后所倚的整個天下。

    眾人皆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毫不掩飾對這枚物事的嘆為觀止。但很快，他們皆是相視一笑，將視線輕松地從玉璽身上轉(zhuǎn)移，望向曹cao。

    “在嘉看來，此物固然價值不菲，卻也是一文不值。”郭嘉率先開口評價道。

    夏侯淵不禁急了，好不容易立了功勞卻被這般輕飄飄否定，但也只能耐著性子，和氣尊重地拱手:“郭祭酒又何必這般貶損？在下只是個粗人，只覺得其貴重無比，實在是世間至寶啊。”

    “哎，”曹cao親手為兩位將軍再倒了杯茶，后者俱是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慌忙謝禮， “郭祭酒說得其實沒錯。妙才，元讓，你們二位想想通過不義之路得此玉璽的王莽孫堅袁術(shù)幾人，昔日都是一時驍雄，而結(jié)局又是如何？如此，得到這玉璽還是什么值得慶幸的事情嗎？”

    他們臉色驟而變了，再次“撲通”一聲跪下，道:“我二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還望司空恕罪。”

    曹cao忙把他們扶起，說:“孤所傾心以求的，絕非區(qū)區(qū)這塊玉璽，而是要與你們共謀的天下。”

    “因此，你們?nèi)鲊癍t敬奉給皇帝，這本就是屬于他漢家的東西，孤無意也無心覬覦。”

    荀彧深深地望了他的瞳仁一眼，卻一語不發(fā)。少刻，曹cao的目光穿過眾人，也朝荀彧那個方向看過去，二人視線相接后，荀彧沉沉一笑，只是他居然看不懂那究竟是什么含義。

    他是越來越琢磨不透荀彧了。

    也不知是好事，還是件徹頭徹尾的壞事。

    文若就好像映在池中的白月，明明散發(fā)著瀅亮的清光，卻偏偏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那翩翩卓然的禮致風華，或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與刻意冷淡。

    房中炭火燒得正旺，氤氳著暖和的氣氛。案幾上端放著的茶水已經(jīng)溫熱，正不斷往半空釋放著白氣，像是熏的烏木香。

    兩個夏侯將軍和程昱已經(jīng)奉命出去辦事，書房里還站著熟悉的那三位。

    外面的夜蟲還在不知疲倦地鳴叫，阿笙倦怠地揉揉眼，睡意撲騰著浮上腦袋，她打了個呵欠便想沉沉睡去。

    懶懶地靠在屏風內(nèi)側(cè)，許是夜已經(jīng)很深了，她居然眼皮一閉上，便晃晃悠悠進入了夢鄉(xiāng)。

    幾個人還在前廳商量著事，只聽猛不丁“啪”一聲，偌大一個屏風猝不及防地突然倒了。

    他們驚訝地循聲朝后面看去，正好看見女子睡得正香的迷糊臉，甚至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夢話“葡萄”，“糯米糕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