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梨花清釀
佛陀自顧自取了琴,撫起琴來,他姿態翩然,琴曲幽遠。 我這被這圣潔得不似凡人的佛陀迷惑了神志,一瞬間忘記了塵俗,也忘記了自己將要去往何處? 阿難和尚一臉悲憫,“陌生人?你是誰?你為何來到地獄?” 我一瞬間清醒過來,“不過是個塵俗的人,為了救心中重要的人,要去地獄最深處。” 和尚竟然留下一滴眼淚來,“你又何必那么執著?地獄的最深處,必要趟過最烈的火,涉過最深的河水,經過重重考驗,你只不過是一個人偶,何必要走上這一條死路,回去吧!” 和尚施雨露作法,大概是要打發我,離開此地,回到人間,我很不甘心,“佛陀,地獄罪惡何其多,可你卻日復一日守著罪惡之地,永遠失去自由也不肯離開,這是為何?” 和尚雙手合十,虔誠道:“我繼承了地藏王菩薩的志愿,只要地獄不空,世間罪惡不清,就永不成佛,這是我的執念,也是我一生的祈愿。我的自由就是眾生的自由,眾生自由了,我就自由了,阿彌陀佛!” 我敬畏地望著佛陀,“佛陀為證大道不惜永遠沉淪在地獄,這是佛陀的執念,而我為了心中的那個人也可以舍生忘死,這是我的執念。佛陀既然憐憫眾生,為何不能成全我?” 佛陀淡淡一笑,笑容隱匿在梨花之中,“先前有個神,路過這離魂陣,他要取地心石,我心中有不詳的預感,我知道這也許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我在此地阻礙他,他說他為了心中所愛,不管是世外未知的仙山,還是熱火蔓延的地獄,他都要去闖一闖,哪怕希望微渺。世間癡人何其多!” 我心下一喜,“是主人嗎?” 我猜測佛陀可能不知道我口中的主人是誰,連忙改口道:“毗天尊神路過了此地?” 佛陀沒有回答我,“那個神預感到自己此行也許不順,他和自己的心上人心意相通,他預感到心上之人也可能會來到此間,我受他囑托,阻止他的心上人去到地獄,以免他心中之人遭受厄運。” 我心中百感交集,佛陀雖未明言,但我已知曉,他說得那個神,一定是主人,我含著眼淚望著佛陀,“佛陀,我已是將死之人,若能死前找到主人,也算死得其所,身后得安。佛陀又何必為了一個守信的虛名,而傷害一個將死之人的心呢。” 佛陀不為所動,只嘆息一聲,留給我一個素白的背影,“癡兒!都是癡兒!” 我急于闖關找主人,再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使出破穹刀向佛陀攻去。 “佛陀,得罪了!” 佛陀不閃不避,我刺中了他,鮮血流下來。 我驚得后退兩步。 佛陀面不改色,“莫要輕易揮刀,把別人送下地獄,自己也將永不超生。” 我拔出刀,匆匆向后退去,“我,我不想傷害您,但我要去地心最深處,救我的主人,只要我救了主人,我立刻就死,向佛陀賠罪。” 佛陀瞬間消失在原地,梨花林里都是他的身影,他的法相化作千千萬萬,“佛豈是畏懼死亡?不過憐憫眾生罷了。” 他流出的鮮血瞬間化作片片血色梨花,佛陀的法相無處不在,又無處尋覓蹤影,他一會兒在梨花枝頭,一會兒在紅泥間,我使出自己全部的法力,將梨花花枝打得亂顫,梨花撲簌簌落了下來,可仍然未傷他分毫。 梨花落滿了地獄,大雪飄滿蒿里。 佛陀忽地長嘆一聲,坐下來,化作千萬個和尚,念起了《心經》。 他莊嚴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飲了那杯梨花釀,同我念經,只要你能將經書念夠九九八十一遍,若那時你仍執念不消,我就放你走。” 我心中百般著急,但如今也沒有更好的法子,阿難和尚明顯是在此地阻止我,他佛法高深,若不依從他,只怕我真是出不去。 我自得飲了梨花釀,梨花釀清清甜甜,飲了之后只覺一股氣流充盈四肢百骸,人也變得神清氣爽起來,有忘卻俗世的超脫感。 我跪坐在梨花樹下,隨著和尚念起了佛法。 地獄沒有陽光,我只知道梨花落了一萬九千片,林里的風刮了九百次,鬼差領著惡鬼們過了九次。 經書我已經念得滾瓜爛熟,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心愈發平靜,紅塵夙念已經離我遠去,我忘卻了塵世的一切。 但每當梨花落,鬼差領著百鬼進入冥府時,我總覺得地獄深處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 每天佛陀都會住一杯梨花釀給我,當我走神時,佛陀總會用梨花枝敲打我的頭,一瞬間就將我的俗念紛紛趕走。 我心中放不下似的,問佛陀,“我是怎么來到此間?” 佛回答我:“你是一個走失迷路的靈魂?” 我更加茫然,“那我要去向哪里?” 佛陀問我:“留在此處不好嗎?” 這里,萬事不擾,百無一憂,靈魂都是輕飄飄的,一切的煩惱都無,怎么不好? 我還是有些心慌,“我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有沒有什么牽掛的人?” 佛陀拈花一笑,面容莊嚴,“世間的人就如這林子的風,吹過屬于他們的生命之林,一年一年生命的花凋落,世人以為風舍不得花,但是不管舍與不舍,花都要落下,與風無關。” 佛法高深,難以理解,不過我卻聰明選擇閉嘴不再問。如此,一天天過去,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盈,我的神思越來越清明,那些疑問我也不再追究,任它隨風而逝。 “你這老禿驢,整日里神神叨叨作甚?”一紅衣絕代的男子從梨花林間躥下來。 在漫天的梨花里,他是唯一的色彩,絕艷奪目,燦若青陽,剎那間我只覺得風送梨花滿地香。 我一瞬間失了神志,那男子走到我面前,我瞬間忘記了佛法,忘記了經卷,只知道癡癡凝望著他。 他見了我每日飲的梨花釀,伸手打翻了他,“你這和尚,為了不讓人過去,就弄這些云山霧罩的東西。” 和尚從容不迫,“過去了是地獄,留在此間又何不好?” 紅衣男子嗤之以鼻,“那是你一廂情愿,也許旁人就愿意下地獄,你不是也不愿去西天樂土,要留在這罪惡地獄嗎?” 紅衣男子走到我面前,“唐唐,你忘了我嗎?” 他遞給我一把糖,給我剝開一顆,我呆呆望著他,他把糖塞在我嘴里,我咂摸兩下糖,道:“好甜!” 他摸摸我的額頭,“在這里等我。” 阿難和尚和紅衣男子打了起來,佛陀雖能化作萬千法相,紅衣男子也能一身化作萬千,還能識破和尚的真身。 我觀摩著二人的大戰,回味著嘴里的糖,不自覺地醒轉過來,前事忽地撲倒我眼前來。 我癡癡凝望著那紅色身影,眼淚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 我閉了閉眼,我不能軟弱,當務之急是我要去地獄深處救主人! 我觀察這梨花林,心念一轉,取出火折子。 “和尚,放我們過去,不然我就燒了這梨花林!”我站在佛陀面前。 這梨花林是地獄通向人間第一道關隘,通過這梨花林凈化掉一部分靈魂,否則奈何橋早就鬼滿為患。 我發現每次鬼差經過梨花林時,都會滅掉明火,明明他們在蒿里山迎接百鬼時,都會舉著火把,可見這梨花木經不得火燒。 和尚向天悲嘆一聲,望向青荼,“也許此去,是一條死路,你也要讓他去嗎?” 青荼堅定道:“只要是他想去,我就陪他去,如果要死,大不了就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