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五日,天氣雪。” “我們到達了一個叫做祥瑞的中國地方小鎮。按照計劃,我所在的聯隊和另一支聯隊保持按兵不動,而另外兩支聯隊則火速開往事發地點。大佐的命令很簡單,那就是看到一切活著的生物,全部殺死。” “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日,天氣陰。” “派出去的兩支聯隊回來了,但是回來的,連一半都不到。我的好朋友,小左君的尸體也被送了回來。 他們說遇到了一種恐怖的怪物,這種怪物隱藏在結滿堅冰的河水下,長得就像中國神話傳說中的龍。步兵手中的大口徑步槍對這種怪物根本無法造成有效的傷害,就算是可以抵擋重炮的坦克,在怪物強大的攻擊能力面前也不堪一擊。 雖然兩支聯隊最終殺死了那只怪物,不過他們的損失也相當的巨大,而最大的損失不是那些士兵,而是他們的坦克,在怪物面前,所有的坦克就像是靶子一樣,因為他們一開始并不知道怪物的攻擊力,第一輪的交火中就損失了四輛坦克。等到戰斗結束時,兩支聯隊報廢的車輛高達十五輛,輕微損傷的四輛,其他的雖然沒有報廢,但也暫時失去了作戰能力。最慘的是車輛中的人員,怪物的攻擊穿透力極強,坦克的正面裝甲也抵擋不住對方連續的攻擊,其中有兩輛坦克完全是在被摧毀前車內的人員就已經被殺死了。 看著坦克上那觸目驚心的爪痕,我終于明白,在邊境線上,那一架架運輸機上的傷員是怎么回事了。我沒看見怪物的尸體,尸體是被卡車用雨布包裹的,每個地方都包裹的嚴嚴實實,還有很多士兵把守,根本不允許我靠近,據說,這具尸體要送到邊境線,給那些大日本帝國的軍醫們做研究。聯隊長表示,在黑龍江的腹地,還有很多這種怪物,我們必須消滅它們。新的增援部隊很快就會到來,而我們將在休整后,繼續前進…… 晴子,我真的好害怕,我甚至預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一九三五年,九月,三十日,天氣雪。” “休整終于結束了,這也意味著我們噩夢的到來。 大批的坦克一輛輛的開出倉庫,分批次朝著前方進發,我被分在了第三縱隊。士兵們對于眼前的災難,并沒有表現出害怕的樣子,相反,一個個還斗志高昂。在路過鐵絲網的時候,他們還割破手腕,在那里寫下了天皇萬歲,大日本帝國萬歲!并且按下了自己的血手印為證。只是坐在駕駛艙里,我卻一直心事重重。 晴子,我對你的思念,又加重了。不知遠方的你,是否同樣一邊看著照片,一邊想起我。 你最近的生活如何?是否還在依靠插花和賣中國書法度日? 呵呵,也不知道院子里你栽下去的那株櫻花開了沒有……美麗的櫻花,就像我們晴子的臉一樣嬌羞。”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日,天氣陰。” “對不起,晴子……” 華伯濤讀到這里,整本日記便算是結束了。最后一天的日記,無論是阿拉伯字母還是日語都寫的很潦草,而最后一筆,甚至帶上了一抹深紅色的血漿,顯然,這名叫做船越四郎的駕駛員還未寫完,就已經在突如其來的襲擊中喪生。 讓楊開慶幸的是,這本日記船越四郎一直帶在身上,并且讓自己得到了。 根據日記里最后一頁的時間,恰好就是戴笠給出的情報中,731基地建成的前三個月。 再加上日記中曾多次提到三菱運輸機里的傷員。楊開能斷定,日本確實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對北緯三十七度區這片史前冰川產生了超乎尋常的興趣。而侵華戰爭爆發后,日軍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為挺進黑龍江腹地而做著詳細的謀劃。 到了這里,血手印,空彈殼,裝甲殘骸,這三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線索,終于被日記這枚鑰匙,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只可惜,這么寶貴的口述,到了此處就戛然而止了。 不然的話楊開相信,還能從中得出更多的結論。乃至于獲悉日本人不惜一切代價,都要用人命在北緯三十七度區堆出一座基地的真正原因。 當然,除此之外,楊開也通過日記這面心靈的窗戶,深刻的了解了船越四郎這個人,還有他和那位叫晴子的女孩之間,純真卻又偉大的愛情故事。 想必黑白照片上的這位和服女孩,就是日記里所提到的晴子吧?想到這,楊開情不自禁的拿起照片,細細的端詳起來。 “楊開,楊開……”篝火旁,華伯濤一連喊了三聲,這才將沉思中的楊開叫醒。 “華教授,什么事?”楊開皺了皺眉頭。 “你給我的這本日記,全部翻譯完了。”華伯濤淡淡的說道:“為了保證翻譯的準確性,我都是按照單詞的意思直接譯出的。并沒有添加任何文學性的修飾,可能聽起來有點生硬枯燥,不要介意。” “華教授,你謙虛了。從頭到尾,你讀的都很好,讓我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楊開笑了笑,說道。 “身臨其境的感覺。”聽了楊開的話,華伯濤一愣,隨即會意的點了點頭:“哦,我明白了。但這并不是文字的魅力,而是這個故事本身所具有的特殊魅力。” 說到這,他合上了筆記本,抬頭看向了天空,嘴里喃喃的問道:“是因為那個叫做船越四郎的男人嗎?” 楊開漠然的看著華伯濤,良久他才點了點頭:“我知道這種心情不該有,但我的確因為這本日記的緣故。開始學會換個角度,換種方式,來重新審視這場毫無人道主義的中日戰爭,至于我先前為什么沉思了那么久,其實,也包含了這一層因素在里面。” “呵呵……”華伯濤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是撥了下篝火上亂竄的火苗。 “那么,有收獲嗎?”良久,他問道。 周圍的陳天頂等人,只是安靜地聽著兩個人的講話,因為在他們的心中,也存在著一種和楊開,華伯濤同樣的矛盾。他們迫切希望能有人給予正確的解答。 “有,但我暫時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楊開想了想,說道。 “什么意思?”華伯濤問道。 “一句話,戰爭是殘酷的,士兵卻是無辜的。”楊開嘆了口氣說道:“對于日本的軍國主義而言,戰爭只是其用來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而士兵呢,士兵又是什么?就像日記里的船越四郎,他想發起戰爭嗎?他想侵略中國嗎?他根本就不想!他只想和自己的妻子幸福的生活,但這個國家卻逼迫著他不得不這樣做。我想,在眾多侵華日軍中,也有很多年輕的孩子,當初和船越四郎是一類人,而更多地士兵,則被灌輸了太多的軍國主義言論,最終慘遭洗腦,成了單純的殺人機器。” 第二五零章 櫻花盛開(13) “士兵是無辜的……”聽到這句話,華伯濤的身形頓了頓,然后重重的點了點頭:“楊開,你的這句話很發人深省啊!” “如果這場侵華戰爭并未發生,你說船越四郎會和他的戀人長相廝守在一起嗎?”華伯濤問道。 “會的。”楊開微微一笑。 “但現在,他卻和無數同樣命運的日本年輕人一起,埋葬在了這片蒼莽的冰川中,甚至連一塊屬于自己的墓地,一個前來祭奠的朋友都沒有。” “而日記中提到的那株象征著甜蜜愛情的櫻花,也將在船越四郎的死訊傳遞到北海道時,怵然凋謝。” “華教授,這就是我想向你傳達的,戰爭的殘酷性。”楊開說道。 他的話一說完,在場諸人無不深深的嘆了口氣,心腸最軟的劉雨薇再次向楊開要來晴子的黑白照片,輕輕地撫摸著,黯然神傷。對于劉雨薇的反常舉動,楊開并沒有阻止,或許只有女人,才是最了解女人的吧。 晴子也是個可憐人,為了愛情付出了一切。但到了最后,得到了回報就是一張陣亡通知單。也不知道這個日本姑娘的下半生,會在怎樣的一種煎熬中度過。想到這,楊開不禁回憶起了一首國學課時,老師反復強調要求背誦的詩句,作者的名字他是記不清了,但詩的內容卻是那么的歷歷在目。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湖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指戰員……”就在楊開默讀唐詩的時候,旁邊的獨眼龍忽然開了口。 “怎么了?”楊開眨了眨眼,問道。 “我不知道我的這個看法對不對,但我總覺得,那個船越四郎是個好人。”獨眼龍猶豫了半晌,才開了口。 為了怕楊開生氣,獨眼龍在說完后,再次補充道:“這一點,從他對中日兩國友誼的看法,還有對同僚殺害中國百姓的憤怒中可以看出。” “至少,他是一個良心未泯的日本人。” “嗯。”楊開點了點頭:“你說的很對,船越四郎自始自終的那份執著,也令我頗為感動。如果日本人都像船越四郎這樣,也不會有甲午海戰,乃至現在的侵華戰爭了。” 聯想到坦克墳墓里,船越四郎那腐爛成馬蜂窩的尸體,楊開的心里就有些不忍,經過了一刻鐘的心理掙扎后,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個荒唐的主意。 之所以說荒唐,是因為這件事跟整個小組的行動計劃是絲毫不相干的,相反,還有可能耽誤一些寶貴的時間。而做這件事的起因,只是想給眾人帶來一些心靈上的慰藉,還有給船越四郎這本未完成的日記,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華教授,我想乘著日落之前,再去裝甲殘骸那里走一趟!”楊開說道。 “為什么?”楊開的話令華伯濤有些驚訝:“你不是說已經搜索完現場了嗎?剩下的東西,已經毫無意義了。” “不……剩下的東西,并非毫無意義的。”楊開堅定地說道:“比如,幫船越四郎寫完這本未完成的日記。” “啊?”華伯濤也不是沒智商的人,稍微一愣,便明白了楊開話中的含義:“楊開,難道你是想?” 看著華伯濤的眼神,楊開點了點頭:“說實話,我想給船越四郎立一個碑。” 聽了楊開的話,華伯濤沉默了。 他只是凝視著楊開,一句話也不說,那表情,活像是一位偉岸的長者,在教誨著自己學生。 “華教授,您為什么不說話,是不同意嗎?”楊開的心里有些忐忑。畢竟,自己此次的主張,是在整個行動計劃之外的擅斷。而且也并不符合自己以往的作風,但偏偏,心血來潮的自己就這么做了,這一切,連楊開自己都敢不相信。 “傻孩子,我怎么會不同意嗎?”良久,華伯濤的嘴角蓄起了一抹笑意:“我只是想問,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華教授,你……”楊開先是驚訝,隨即便是激動,甚至忽略了華伯濤突然間對自己稱呼的變換。 出發前戴笠就說過,但凡特別行動,只要有人反對,都是要投票解決的。可以說這次只要身為副隊長的華伯濤不同意,楊開就只能偃旗息鼓。可華伯濤卻成全了自己這份心血來潮。 “我也想跟你一起,祭奠下這位可愛的日本朋友。”華伯濤微微一笑,站起了身子。 “我也去……” “指戰員,我跟你一起!” 這時,圍坐在篝火旁的眾人紛紛舉起了手,獨眼龍甚至連手都不舉,就直接踩滅了篝火,收拾起歸屬于自己的那份東西了。 整支小組,再次經歷了團結的考驗。 “謝謝,謝謝你們……”看著一張張鼓勵的面孔,楊開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沖動。 “哎呦,指戰員跟咱還客氣什么。”九筒挎上散彈槍說道:“最多結婚的時候,請咱多喝幾杯喜酒就成。” 說完,還不忘擠眉弄眼的沖著臉頰通紅的劉雨薇干笑。 “去,哪涼快哪呆著去。”楊開沒好氣的踹了他一腳,不過九筒眼尖,早早的就避開了。 一邊跑一邊喊道:“我決定了,就你新婚鬧洞房的那張床涼快,只要劉醫生不介意,我就在那張床上呆著了,哈哈。” “劉小姐,別介意,九筒他就這樣。”為了避免劉雨薇為難,楊開滿是歉意的說道。 “哦,沒……沒什么……”劉雨薇尷尬的笑了笑:“我知道他喜歡開玩笑,都習慣了。” “那就好。”楊開點了點頭,便招呼著眾人收拾起帳篷和零碎物品了,帳篷是折疊式的,收拾起來很快,三兩下就被塞進了行李箱。趙勇德和石頭負責拖拽行李箱;而陳天頂,華伯濤這些有破冰鎬的,則在前面開路;楊開端著望遠鏡,充當警戒的前哨。 夕陽西沉,所見之處都鋪上了一層堅冰,因為眾人的踐踏,身后的道路已經成了暗灰色。行李箱的金屬雪橇輾過上面,發出一種鏗鏗的聲音,就是被稱為中國四大河流之一的黑龍江水,也只能在冰川下發出喑啞的流聲。 陳天頂依舊是我行我素,一邊喝著烈酒,一邊哼著五音不全的民間小調。 楊開走在華伯濤的身邊,好幾次欲言又止,看樣子心事重重。 第二五一章 櫻花盛開(14) “楊開啊,你是不是有話要說?”華伯濤停下腳步,雙手叉著腰,深深地喘了口氣,如此寒冷的天氣,對他這樣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來說,的確是一種折磨。 “華教授,先前你為什么會同意我的這個建議?按理說,你應該反對才是。”楊開不解的問道。 “呵呵!”華伯濤笑了笑,風雪將他的脊梁骨映襯的愈發佝僂。 “所以我說,你是傻孩子嘛!” “戴笠說,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只是在剛才,我不但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還感受到了另一種當年我所沒有的東西。”華伯濤意味深長的說道。 “是什么?”楊開皺了皺眉。 “一顆guntang的心。”說到這,華伯濤把腦袋悄悄的靠到了楊開的耳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話說道:“楊開,經歷了這些事之后,你成長了!” “我,成長了?”楊開愣在了原地。 “嗯。”華伯濤拍了拍他的肩膀:“勝不驕敗不餒,筆直向前,覺不違背自己的誓言,還有不管何時都保持一顆guntang的心。楊開,如果這是你的精神的話,作為長輩的我,可要好好努力嘍!” 說完,他將手中的破冰鎬遞給了楊開:“來,為了跟你走這段路,我可累得夠嗆。作為發起人的你,理應扶我一把!” “好!”回味完華伯濤的話,楊開的笑容洋溢在了臉上,然后接過破冰鎬,在前面的冰川上鑿下了一個深深的痕跡,接著伸出一只胳膊環住了華伯濤,撐起了這個偉岸的身軀…… 過了一會兒,那個被楊開稱為‘坦克墳墓’的戰場終于到了。雖然已經見過了一次,但第二次再去看,還是有點觸目驚心的味道,而華伯濤,陳天頂等人更是面面相窺,彼此讀出了心中的恐懼。 一切只因為,那遍布在尸體和坦克裝甲上的巨大爪痕,真的太匪夷所思了。 “指戰員,船越四郎就是在那個坦克里!”九筒說道。 “嗯,我知道。”楊開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