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如此殺機,怎么會從一個老頭子的身上散發出來? 想到這,楊開再次抬起頭,細細的觀察了一下巴圖魯。這位老人家的臉上爬滿了皺紋,駝著背,面色和藹可親,完全沒有任何破綻。 難道是這幾天歷經山魈,獵人墳,雪狼湖等事件,自己的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所以才產生了誤判?越想越亂,楊開決定不去再想,旋即拿起筷子。 “哦,我是說呀……”此刻,巴圖魯的聲音業已恢復了往常的熱情樸實:“九筒小兄弟不多吃點山雞蛋,以后在外邊,就嘗不到這些大興安嶺的特產了。” 巴圖魯解釋道。 “但也不要光盯著一道菜吃,我覺得呀,巴老的其他菜,做的都挺好的,這味道,我喜歡。”楊開說著,揀了一筷子臘腸片放進了嘴里。 “嗯,我聽指戰員的。”九筒嬉皮笑臉的說道。 華伯濤和劉雨薇兩人,吃東西的動作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樣,說不出的溫文爾雅。楊開看了眼,便不去看了,他琢磨著,自己吃東西要是這么慢,這么磨嘰,恐怕一餐能等到太陽打西邊出來。獨眼龍,石頭還是保持著在教導隊里的一貫作風,只要手上有食物,那就是專心致志的對付,一聲不吭。 眾人里面,最為瘋狂的莫過于趙勇德這個渾人。看來是真餓了,右手筷子上的rou還未完全遞進嘴里,左手的饅頭就送過來了。如此吃飯,不噎著才怪。 楊開淡淡一笑,拿起一個饅頭,從中間掰開了一條縫,然后將兩塊臘rou塞進了縫里,合上饅頭,遞給了趙勇德。 “老趙,這么吃吧!味道好一點。”楊開說道。 “謝謝。”趙勇德傻乎乎的摸了摸后腦勺,將饅頭拿在了手上,這么一嘗,又有rou又有饅頭,的確不同凡響。 “好吃,好吃。”他連連點頭。 “這是陜西的吃法吧?”華伯濤瞧出了點端倪,說道。一邊說,一邊也學著楊開的樣子,做了個特殊的饅頭。 “對,陜西的小吃,叫rou夾饃。”楊開說道。 “嗯,方便,省事,而且rou和饅頭合在一起,rou吃著不膩了,饅頭吃著也不淡了,算是綜合吧!”華伯濤咬了口,閉上眼品嘗片刻,說道。 “華教授也拜師陳老板,研究上吃了?”看著華伯濤專注的樣子,像是在做學問,楊開忍俊不禁的說道。 “不是,只是有所耳聞。不過楊開你不是上海人嗎?怎么知道陜西的東西。”華伯濤問道。 “以前在黃埔軍校,我一個陜西的同學就喜歡吃rou夾饃。經常偷偷的帶到夜課上,從中間撇開來,他一半,我一半。”楊開回憶道:“只可惜,畢業后就不見了他的蹤影,聽說是分配到了朱紹良的第九集團軍,在杭州灣閃擊戰中殉國了。” 說到這,楊開狠狠地撕了口饅頭,鼓起腮幫子咬了起來。 第一三四章 不死傳說(9) “杭州灣閃擊戰,滬淞會戰前奏。日軍以四萬驍勇之眾威逼駐扎在杭州灣的一萬國軍。中華民國之軍人誓死反抗,以血還血。據我所知,就光南岸灘頭的登陸點,就先后易手三次,可見戰況之慘烈。是夜,國軍更是主動出擊,挫敗了日本人的銳氣,但終因寡不敵眾,一個星期后,杭州灣失守,一萬名鮮活的生命,能活下來的,不足五十人,當真令人擊節而嘆!”華伯濤搖了搖頭,不忍的說道。 “死去的人,我們會記住。丟掉的東西,我們也會加倍的討回來。”楊開皺著眉說道。 他這一句話出口,整個屋子,頓時陷入了沉默,就連咀嚼聲也停了下來。 “好了,是我多嘴了,大家繼續吃。”楊開揮了揮手,決定將這不快的回憶忘掉。畢竟一切事情,都建立在吃飽飯的前提上。 有了力氣,才能繼續跋涉。 有了力氣,才能讓編號731部隊,死無葬身之地。 “湯來了!”就在這時,久久沒有動靜的陳天頂終于從廚房里露出頭來,他的手里還多出了一個砂鍋。 將冒著水蒸汽的砂鍋擱在地上,陳天頂臉上滿是幸福。 “飛龍湯,正宗的。”他揭開蓋子說道。 “哇,好香!”最靠近砂鍋的劉雨薇不覺叫出聲來,其他人剛覺得劉雨薇的反應過于夸張,幾秒鐘后,就紛紛拋去了這個念頭。因為他們的鼻子已經被這砂鍋里裊裊而出的香氣所吸引,如癡如醉。 砂鍋里氣泡翻滾,偶爾有幾片白似雪的rou片起伏不定的漂在上面,因為整個炮制過程只用了鹽巴,沒用其他作料的緣故,使得鍋里的湯顯得異常清冽,一眼望去,都能看見鍋底的東西。 當然,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被水蒸氣帶出來的那股味道。清新,自然,還帶了點咸咸的誘惑。 難怪陳天頂會對巴圖魯打回來的飛龍如此垂涎。原來這看似不起眼的野雞,竟能做出天下一等一的高湯。楊開估摸著,恐怕上海的大廚,也沒這份手藝。 “天上龍rou,地下驢rou。驢rou沒什么稀奇,吃多了,也吃厭了。今天就讓你們嘗嘗我手里的龍rou吧!”陳天頂用勺子給每個人的碗里都舀了一勺。 湯汁進入碗里,就像是牛奶一樣的色澤,楊開吹了吹熱氣,用筷子夾起一塊飛龍rou嘗了嘗,這一嘗倒是吃了一驚。他只感覺到這rou就像雪一樣,進了嘴就化了,然后rou中淡淡的咸味,還有一條條rou絲纖維就擴散到了整個下顎。 “絕了!”巴圖魯端起碗,將湯咕嘟嘟的喝下,意猶未盡的說道。幾個老兵也是紛紛放下手里的食物,對付起飛龍湯來。 “陳老弟,你我打個商量。臨走的時候,你一定要把這飛龍湯的做法教給我,不然我這心里直癢癢呀!”巴圖魯說道。 “一定一定。”陳天頂笑著說道:“等等,還有道兔子羹,我這就去端。”說完,陳天頂又轉身去了廚房,等他回來的時候,飛龍湯已經只剩下一半了。 “嘗一口就行了,給我留點。”陳天頂將兔子羹放在了飛龍湯的旁邊,用手一指道:“這兔子我聞了聞,有點兒腥味,不適宜做清淡的東西,只能紅燒了。巴圖魯老哥,你還記得我要你給我留的幾個大蒜嗎?” “記得,我都給你留了。”巴圖魯說道:“在灶臺上。” “在我手里……”陳天頂張開右手五指,果然出現了幾個剝了皮的生大蒜。 “陳老弟,你這大蒜,不是要烹飪兔子嗎?怎么沒放進去?”巴圖魯不解。 “這可不是放的,而是蘸著吃的。”陳天頂用匕首的刀柄將幾個大蒜砸成了泥狀,又去廚房加了點東西,擺在了眾人面前:“為了這個吃法,我特意將兔子rou切得大塊,你們撈出來后,直接蘸著蒜泥吃,保證回味無窮。但調料有限,飯館的那種鹵味是做不出來的,將就出吧!” 陳天頂捋起了袖子,當先給自己盛了碗飛龍湯,然后抓起一個兔子腿,往蒜泥上沾了沾,一頓啃食。 鍋里的rou和湯都是有限的,陳天頂吃的津津有味,大家也爭先恐后了起來。一時間,整個屋子里都是嘻嘻笑鬧聲。 這一頓,吃了大概有兩個多鐘頭。 直到趙勇德打了個飽嗝后,眾人才察覺到了腹脹的感覺,而地上也已經杯盤狼藉,到處都是丟棄的骨頭和饅頭渣。 現在的木屋外,萬籟俱寂。因為大家剛吃完東西的緣故,都感覺很燥熱,巴圖魯便暫時將火爐給熄滅了,這才免了幾個激動過度的老兵,頭上黃豆大的汗珠。 “來大興安嶺的第一頓飽飯!”趙勇德意猶未盡的摸了摸鼓鼓的肚皮。 “同感。”九筒用牙簽剔著牙縫里的碎rou,說道。 “還不是托了巴圖魯老哥和陳老板的福?”華伯濤大概是吃的膩了,正喝著茶水漱著口。 “哪里哪里。”巴圖魯笑著搖搖頭:“對了,我這還有一些自家做的酒釀,比茶水好,大家喝點,晚上可以解寒氣,舒活筋骨。” 巴圖魯口中的酒釀,其實就是江南人口中的米酒。米酒是用酒糟和生糯米煮過后,發酵而成的一種低酒精度飲料,通常被山區居民取代白酒,作為日常生活,祭祀的酒類物品。而且相較于白酒,米酒不但能治療血瘀,風濕病,還能延年益壽,偏遠的地方,每日服用米酒,活到一百歲的老人,比比皆是。 一提到酒,幾個老兵頓時嘴饞了,趙勇德甚至眼珠子都冒出了綠光。 在這種地方,酒喝多了是不好的,因為酒精能麻醉神經,干擾人的日常行動。但米酒的酒精度很低,只要不抱著壇子喝,楊開自問,以在場諸人的酒量來說,除了華伯濤和劉雨薇,是沒人能醉的。 “那就有勞巴老了。”楊開笑著說道。一個小小的林場,能有這么多吃的喝的,實屬不易。 “不麻煩,不麻煩。”巴圖魯從墻角搬來了一個大玻璃瓶,將玻璃瓶里的米酒給眾人每人倒了一碗。 東北人豪爽,豪爽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他們吃飯用碗,喝水喝酒,也是用碗。 山里的米酒很渾濁,味道不是很好,苦而酸,楊開喝了幾口就沒有喝下去的興趣了。看巴圖魯一邊喝著酒,一邊和華伯濤,陳天頂等人聊著山里的奇聞異事,楊開便站起身,在墻壁的掛具上一一流連。 九筒是個嘴巴漏風的人,沒聊上幾句,就添油加醋的給巴圖魯描述起眾人到達大興安嶺后的重重遭遇。巴圖魯聽得連連咋舌,瞪大了眼睛。不過眼角中,卻因為九筒的話,隱約多了分莫名的顧慮。 墻壁上,鋼叉,蓑衣,雨衣,土槍,一個個在鐵鉤上掛著。鋼叉的叉頭是渾鐵打造的,很重,沒有臂力的人根本玩不開來。當楊開摘下那把土槍后,卻發現,這并非是土槍,而是國軍的雜牌部隊早期使用的漢陽造,漢陽造從清朝北洋運動時就已批量生產,一直以來,都是中國軍人使用數量最多的武器。但這槍的槍托上卻有一串銘牌標記,標記像是被刻意的刮抹過,但憑著敏銳的視覺和猜測力,楊開還是能隱約看出,這把槍的原主人是一個叫李漢的,下面還有關于戈達拉林場的字跡。瞧到這,一抹懷疑進入了楊開的內心,不過他并未顯露出來,而是不動聲色的將槍放回了原地。轉而看向了雨衣和蓑衣。 雨衣寬而短,蓑衣長而瘦。一眼望去,就能分辨出前面一件是為某個身材特殊的胖子定制的,后面的還算和巴圖魯的身材相符。 “巴老,這雨衣是您的嗎?”楊開問道。 “是我的,穿了幾十年了。”巴圖魯此時正在聊天,只是隨口說道。 “哦,挺舊的。”楊開淡淡的說道。 掛件之后,便是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第一張照片上是合影,第二張照片是單人照,照片里的人穿著一身棉布軍衣,背著一把槍。第三張照片還是單人照,但照片里的人也不同了,是個矮胖的家伙,一臉橫rou,看到這個胖子,楊開不由得對那件掛著的雨衣多看了一眼。 最后一張照片,上面的人能看出是巴圖魯,因為臉面很像,巴圖魯的手里拿著柄鐵鍬,想是在植樹。 “巴圖魯老哥,這些照片都是誰呀!”楊開指著泛黃的照片,問道。 “我呀!”巴圖魯頭也不回的說道。 “第一張合影也是?”楊開眉毛皺了皺。 “是的,你找找看,能找到我不?”巴圖魯笑著走了過來。 “這……”楊開的手在照片上移來移去,最終無奈的搖了搖頭。 “最下排中間的就是我。”巴圖魯說道:“年代久了,你也認不出了。” 巴圖魯說的那個人,差不多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清朝衣服,笑瞇瞇的站在人群里,但楊開怎么看怎么覺得詭異。 “還有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先去洗洗碗,收拾下屋子。”巴圖魯說道。 “哦……沒了。”楊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呵呵,好。要是還有想知道的,都來問我。”巴圖魯笑了聲,端起用過的碗筷,走進了廚房。 目送巴圖魯的身影慢慢消失,楊開再次將視線投向了那處合影。 驀然間,楊開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像是看見了難以置信的東西! 第一三五章 不死傳說(10) “怎么可能?”他喃喃。 視野所及之處,是合影左下角的拍攝時間:1860年,3月6日…… 1860年,3月6日! 這串由漢文和阿拉伯字母組成詭異數列,仿若一只看不見的大手,靜悄悄,慢吞吞的伸進了楊開的頭蓋骨。這只手猙獰,恐怖,而且充滿著無窮的魔力,似乎要將他腦中暫時處于混亂的神經組織,一根又一根的像拔頭發一樣拽出來。 做了一個深呼吸,楊開重重的晃了晃渾渾噩噩的腦袋。然后閉上眼,又睜開,再一次將目光鎖定在了照片的左下角。 這一次,他看的非常仔細,任何一點油墨的痕跡都沒放過。 他希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錯覺,是自己眼睛跟自己開的玩笑。但現實,卻讓楊開不得不相信,他看到的東西,都是真的。 楊開的臉色,很難看,究竟難看到了何種地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所幸他是背對著眾人的,不然一定會引起陳天頂等人的注意。 “一八六零……”楊開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不斷重復著。 如果單說日期的話,其實并沒有什么可怕的?一串阿拉伯字母而已,一,二,三,四,五,便是幾千,幾萬,也和楊開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但要將這個日期和廚房里的巴圖魯聯系在一起,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楊開自問有識人之相。合影里的巴圖魯,實際年齡差不多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假若照片上的日期是真的,那到現在的一九三七年,時間跨度已經達到七十七年之久了。 七十七年的光陰,再加上三十歲的實際年齡。 一百零七歲! “嘶……”想到這,楊開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實在無法將巴圖魯和一個一百零七歲的老人聯系在一起。 畢竟,巴圖魯雖然駝背,臉上也布滿了皺紋。但無論是眼神,還是動作,都不像是一個老人,更別說是一個百歲高齡的老古董了。 如果去了這身皮囊,便說他正值壯年,楊開也是相信的。 事情朝著復雜的一面翻轉,楊開感覺,他今天所看到的,到處都是矛盾。今天所想到的,到處也是矛盾。 這些矛盾,令楊開實實難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