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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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預料她會痛斥我一頓,可她只是平靜地問道:“那你現在拿到底牌了嗎?”我點了點頭。煙煙把我的襯衣衣領整了整:“我爺爺說,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錯誤,有能力去糾正它。你如果真覺得慚愧,就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替我和爺爺把那些混蛋狠狠地揍趴下。” 她的眼神閃爍,悲傷中帶著堅毅。我摸摸她的臉:“一定。” 病院里不能待得太久,我叮囑了煙煙幾句,然后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劉局和方震已經率隊抵達,我得先跟他們匯合。 我走出瑪麗醫院大門,一路思考著該怎么籌劃下一步行動。這時從左邊的馬路上沖過來一輛面包車。它速度很快,我連忙向后退了幾步,沒想到面包車在我面前一個急剎,側門一拽,從里面沖出來三四個戴著頭罩的家伙。我猝不及防,被他們一下子拉上車,隨即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么東西套住了頭。 我聽到車門“咚”地一響,然后車子開始疾馳。我掙扎了幾下,腦袋上突然挨了一記,隨即不省人事……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廢棄的屋子里。我的雙手被綁在一把破舊的不銹鋼椅子上,四面墻壁的霉斑勾勒出種種奇妙的花紋,好似楚地墓室墻壁上的圖騰。我的頭頂是一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泡,發黑的鐵窗框外是一片奇特曖昧的昏暗。整個房間就像涂滿了銹蝕了幾千年的青銅銹。 屋子外進來兩個人,我定睛一看。進來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王中治,少的是鐘愛華。兩個人的表情因為光線緣故,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許先生,我告訴過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王中治開口道,還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腔調。我嘿嘿地笑了起來,王中治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仰起頭來:“我笑你們窮途末路。” 百瑞蓮在之前的行事風格,都是謹慎做局,幾乎沒有用過暴力。現在他們居然綁架我,說明他們已經陣腳大亂,開始不擇手段了。 王中治眉頭一皺,還要再說,鐘愛華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王生這里交給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許先生來一趟香港不容易,你們也該敘敘舊了。” 鐘愛華還是那副平靜的面孔,但我卻感覺他有了些許變化。之前在內地的時候,他像是一只捕獵的猛獸,潛伏在草叢里無人能覺察,只在動手瞬間露出崢嶸。而現在他的殺氣卻顯露無遺,仿佛野獸回到自己巢xue,不再有任何遮掩。 鐘愛華道:“許大哥,大家都是聰明人,所以話不妨明說。只要你交出東西來,我們之前的協議仍舊奏效。” 我心中一動。我猜鐘愛華趁著我昏迷時已經搜過我的身體。但我把那張殘片藏得十分小心,他們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鐘愛華沒能從戴海燕口中打聽出來關于《清明上河圖》殘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內容,更不可能了解陰陽眼廖定和許一城之間的關系。所以他們連我的底牌是樣什么東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這個細節,我就有底氣了。 鐘愛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許大哥,你現在心里一定在想,只要咬緊牙關堅持不說,我們就拿你沒辦法,對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們盡管來試試看好了。” 鐘愛華伸出手,把我粘在額頭的頭發撩開:“許大哥,你別忘了,我們要的不是這張底牌,而是這張底牌沒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動手,只要把你關在這里三天,等到鑒定結束之后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針鋒相對地昂起頭:“你也別忘了,我現在是全港關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蹤了,香港警察一定會到處搜查,稍一調查就知道你們最有嫌疑。你以為你們逃得掉么?”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真是我今天聽過的最有意思的笑話。”鐘愛華面無表情地走到窗邊:“在這里,警察是進不來的。”他雙手猛然推開窗戶,銹蝕的窗框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轉過頭去,眼睛陡然睜大。我所處的房間位于大概七樓的高度,可是外面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觀,視野里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樓房,它們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時間建成,彼此距離極近,根本沒有任何空隙。灰褐色的墻體上沾滿污穢,油膩的電線與管道拉成錯綜復雜的蜘蛛網,圍得嚴嚴實實,讓人簡直要窒息而死。現在應該是白天,可這一片破敗、荒蕪的樓群之間,仍舊彌漫著屬于夜晚的腐臭氣味,昏暗無比。 最可怕的是,這里面居然還生活著許多人。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幾乎每個窗戶都有人影晃動,偶爾還能傳來一聲凄厲慘叫,在樓間回蕩。 “歡迎來到九龍寨城。”鐘愛華站在窗邊,就像是一個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頭一皺,我聽方震提過這個名字,鐘愛華小時候惹過人命官司,就是逃進這個地方。可這究竟是哪里? 鐘愛華道:“雖然沒法帶許大哥你到處參觀,但我可以勉強充當一回導游,來為你介紹一下九龍寨城——畢竟我從小就在這里長大,對這里可是熟悉得不得了。” 他咧開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陰森的建筑。 原來這個九龍寨城位于九龍半島。這里最早是一處炮臺兵營,清政府將香港割讓給英國以后,在這里設立了衙門,成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權的一處飛地。關于這塊飛地的主權歸屬,從清末一直扯到了現在都未能得到解決,港英政府無權管理,中國政府又自顧不暇,不可能親自去管理,結果這里便逐漸演變成了三不管地帶,大量流浪漢、貧民和窮兇極惡的罪犯都開始在這里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歷經幾十年風雨,九龍寨城里已經擠滿了一層層的違法建筑,變成一個錯綜復雜的迷宮。在這個迷宮里隱藏著妓院、賭場、黑診所、地下毒品工廠,變成了由逃犯、黑社會分子、毒販、貧民、流浪漢等社會極底層組成的一個無法國度。 這里沒有電,供水也少,都是黑幫控制,治安極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從來不敢涉足這里。任何人只要逃進寨城,就不會被抓住,但安全也無人能夠保證。想要在這片叢林里生存,必須回歸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幾次突擊,全都無功而返。如今整個港澳臺和東南亞的逃犯,都在設法逃進這里來,只要進入寨城,警察就毫無用處了——許大哥,現在你還那么有信心嗎?”鐘愛華說得輕描淡寫。 我沉默不語。我實在沒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華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離它這么近的地方,還存在著這么一座黑暗之城。我渾身變得冰涼,如果這里真如鐘愛華所說,那我還真指望不到什么援軍。 鐘愛華見我不說話了,重新蹲到我面前,雙眼盯著我:“許大哥,你還記得咱倆在鄭州相遇時我說的那些話么?我告訴你,那些話不是騙你的謊言,而是我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有羨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 “事到如今,說這些廢話有什么意義。”我撇了撇嘴。 鐘愛華仰起頭,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我記得在我的小時候,舅舅每次出差都會給我帶回幾件小物件來,不值什么錢,卻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他總愛說,古物身上,帶著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買賣它的價值,而是還原其中的真實。那時候的我,立志要以我舅舅為榜樣。你和我舅舅是同一類人,執著、堅強,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夢想能夠實現的話,那應該就是許大哥你現在的樣子。” “可惜你沒有。” 鐘愛華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運弄人,黃克武舉報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殺,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后我就因為人命官司,逃進了這九龍寨城。在這里,我學會了所有最惡的品行,也學到了所有最實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羨慕你,許大哥,本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打假英雄,結果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徒。很多夜里,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沒死,我的人生會不會不同,我會不會現在也和你一樣,成為一個維護真實的衛士?”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們,他買贗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們五脈一面喊著去偽存真的口號,一面自己卻做著那些齷齪的事情,真是令人惡心。你知道這些年中華鑒古學會暗地里搞出了多少贗品,騙了多少人?我舅舅只因為一件贗品就自殺了,而明眼梅花的諸位販賣了這么多假貨,為什么還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著良心說什么去偽存真?你們這些偽善者憑什么,憑什么?” 他說到這里,已經近乎咆哮,指頭狠狠地點在我的額頭上:“這次的《清明上河圖》,就是你們的報應。如果五脈貪婪的真面目被撕開,如果你許愿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我們根本就是一樣,那么我的人生,也就不會那么遺憾了。” “把惡行怪罪到別人頭上,你只是在為自己的墮落找借口而已。”我忍不住駁斥道。 這次輪到鐘愛華冷笑了:“看來許大哥你對五脈的齷齪,了解得還不深吶。”他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門外一位戴著墨鏡的老婦人被人攙扶著走進來。鐘愛華快步走過去,扶住老婦人的胳膊,引導著她來到我面前。 “素……素姐?”我勉強擠出這個名字。 素姐的神態,和當初在那間黑屋里一樣,沉穩而不失優雅,不過氣色要好多了。鐘愛華小心地攙扶著她的胳膊,低聲說了一句:“外婆,您小心點。”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像是置身于被木槌敲擊的大銅鐘里。 鐘愛華管素姐叫什么?這是怎么回事? 素姐的墨鏡很寬大,幾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小許,我騙了你,對不起。”鐘愛華怒道:“外婆,咱們不欠這家伙的,不要給他道歉。” 素姐緩緩道:“一碼歸一碼,他們許家,并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給他松綁吧。”鐘愛華雖然不大情愿,但也沒有違拗,走過去把我的雙手解開。我揉著勒疼的手腕子,心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鐘愛華對我說:“你不要想著逃走,就算你離開這間屋子,也不可能活著離開九龍寨城。” 我沒理睬他,面對素姐說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姐嘴角略微挑了一下,答非所問:“小許,我騙了你一回,那就給你說個故事作為補償吧。這個故事全世界如今只有兩個人才知道,其中一個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只能由我來講給你聽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素姐道:“還是從豫順樓那一戰說起吧。我想你東奔西走了那么久,對那一戰多少也有點了解了吧?” 我“嗯”了一聲。 “1945年,五脈派黃克武南下鄭州,重新收拾河南古玩界。他到了鄭州,先后辦成了幾件大事,讓整個河南古玩界風聲鶴唳。于是河南當地七家最有名的古玩大鋪聯手,在豫順樓設下賞珍宴,想一戰打退黃克武。他們想得很簡單,黃克武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以七家的底蘊,怎么都可以收拾掉他了。卻不料這七家里卻出了一個叛徒……” 素姐說的時候,唇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似乎在講述一段令人開心的美好回憶。 “當時七家之中,以梅家的勢力最大,其他六家都唯梅掌柜馬首是瞻。梅掌柜有個小女兒,叫梅素蘭,不知發了什么昏,喜歡上了那個叫黃克武的臭小子。你想啊,黃克武只身入豫,單刀赴會,雄姿英發,哪個女孩不喜歡這樣的孤膽英雄呢?結果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偷偷好上了,其他人誰都不知道。” 不知道為何,素姐刻意要用第三人稱來講述,似乎在講一個完全與己無關的故事。 素姐繼續道:“梅掌柜為了準備豫順樓一戰,和其他六家掌柜籌劃了很久。結果就在開宴前夜,梅素蘭把所有的設置,偷偷全告訴了黃克武。你知道的,古董賭斗,千變萬化不離真假二字。如果事先已經知道誰真誰假,那么勝負就變得非常簡單了。黃克武得了梅素蘭的暗助,自然是無往不勝,一路高奏凱歌。梅素蘭心中也暗暗喜歡,因為黃克武允諾河南平定之后,就帶她回北平成親——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七家大鋪眼看抵擋不住,居然從開封請來一位陰陽眼,要跟黃克武斗一場刀山火海。” “什么是刀山火海?”我之前就很好奇,現在正好問出來。 素姐臉上抽搐了一下,似乎仍舊心有余悸:“刀山火海是賭斗里最殘忍的一種。雙方先是交換寶物給對方鑒定,估出價值,然后開始一件件自毀,謂之‘上刀山’。每毀掉一件,另外一人必須得付出同等代價。所以給對方估值時,非常考驗膽略,估得比實際價值少,等于自承鑒別水平不夠;估得價值多,等一下對方上了刀山,自己損失得更多,心理壓力極大——而且賭斗一開始,雙方都要坐在剛剛點燃的火爐之上,火勢會越來越旺,誰支持不住先離開火爐,也算輸,謂之‘入火海’。”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已經不是賭物,而是賭命了。這種血淋淋的賭法,不像在河南地面,倒像是關外胡子的作風。 素姐道:“除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會斗刀山火海。那位陰陽眼不知收了什么好處,一上來就選了這個,舉座皆驚。黃克武年輕氣盛,不肯落了氣勢,結果兩個人上了三樓,就這么斗了起來。比拼到最后,陰陽眼亮出一幅宋徽宗真跡《及春踏花圖》,其上有絕押‘天下一人’,無比貴重。陰陽眼就這么坐在火爐上,面不改色地一段段絞碎。黃克武沒料到他如此決絕,自認做不到這點,只得認輸。陰陽眼打敗了黃克武,但自己的下體都被烤爛,命已去了八成,被馬車連夜送回開封,據說沒幾天就死了。七位掌柜和黃克武欽佩這人的手段,一起發了毒誓,對豫順樓上發生的一切都保密。” 我聽得額頭上全是汗,事隔幾十年后,我似乎都能嗅到豫順樓三層上那一股皮rou烤糊的味道。之前聽大眼賊講述廖定的故事,我只是佩服他對我爺爺的義氣。現在聽到細節,我只能說廖定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坐在火爐上居然還能泰然自若地斗寶,簡直就是古玩界的邱少云。 素姐道:“黃克武認了輸,這趟河南就算是白來了。可這個人,卻把失敗歸咎給梅素蘭,認為她故意隱瞞陰陽眼的事,引他入彀。黃克武的心情可以理解,天之驕子,心高氣傲,卻因為懼怕死亡而被逼認輸——何況他的競爭對手劉一鳴又順利平定了陜西,豫陜之爭,黃字門徹底落敗,他的心態一下子就失衡了。黃克武就這么負氣離開鄭州,返回北平,再也沒聯絡過梅素蘭。梅素蘭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么個結果,她想去北平找,正趕上內戰爆發,道路不通,只得回家。她很快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懷孕了,只得匆匆找人嫁了過去。婚后她產下一個男孩,幸好丈夫是個好人,對她態度不改。很快梅素蘭和她的丈夫又生下一個女孩,一家四口很是幸福。可惜天有不測風云,沒過幾年,丈夫因病去世,梅素蘭只得獨立支撐著這個家庭,靠自己在丹青方面的造詣,在順州汝瓷研究所工作,帶著一對兒女艱苦度日。兒女都很爭氣,她的兒子長大以后,大概是繼承了他父親的天賦,對考古、古玩有著極大興趣,去了安陽考古隊。而她的女兒也很快嫁人,給她生了一個外孫。可是她的兒子因為一次誤買贗品的事故,被黃克武查了出來。他一時想不開,居然選擇自殺。女兒一家決定移居香港,想把她接走,她拒絕了,仍舊留在河南。等到女兒女婿在香港車禍身亡、外孫失蹤的消息傳來,她的眼睛徹底哭瞎了,這時候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出現了……” 素姐說到這里,雙肩聳動,幾乎說不下去了。鐘愛華雙手抱住素姐,抬頭道:“接下來還是讓我說吧。我父母雙亡,我只得流浪街頭,后來惹出人命官司,逃到九龍寨城里,很快混成了一個小頭目,和百瑞蓮的高層有了聯系。這次百瑞蓮針對五脈要布一個大局,我便自告奮勇,參與其中。我多次潛入內地,打探情報,終于得知外婆被困在成濟村里。我沒有急著救她出來,而是想到一個絕妙的對付五脈的計劃。然后就很簡單了,我只要把一個一心報仇的傻瓜引到成濟村,讓外婆給他講一個故事就夠了。” 說到這里,我面色一紅,這是我畢生的恥辱。梅素蘭的情緒恢復了一點,她又道:“你還記得我讓你拿給黃克武的小水盂么?” 我連忙點點頭。 “這次他來到香港,我特意去見了一面。我沒說別的,我只是告訴黃克武,這個小水盂,是用摻雜了他兒子骨灰的瓷土燒成的,那個當年他親手害死的兒子。這是他們父子第一次見面。” 我霎時覺得通體冰涼,素姐說得輕描淡寫,但這小小的水盂里隱藏的,是何等的怨恨和痛楚啊。我作為旁觀者,都覺得毛骨悚然,黃克武這個當事人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該有多么大。 素姐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她的身體卻微微地抖著,顯然也在強抑著激動。鐘愛華對我說道:“這樣一個組織,這么一群人,寡廉鮮恥,背信棄義,你還覺得自己在維護著正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他把素姐小心地攙扶了出去。 一直在旁邊沒作聲的王中治拍拍我肩膀,笑瞇瞇地說:“許先生,這可比電影還精彩吧?相比之下,我們百瑞蓮可要講道義多了。我們苦心孤詣,可全都是為了中國古董界的大利益呀。” 說完他也轉身離開。大門“咣當”一聲關上,屋子里只剩我一個人。 我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慢慢消化這些故事。1945年的豫順樓之戰,就像是一個大十字路口,居然向外牽扯出了如此之多的枝蔓,戴氏的傳承、廖家的忠義、梅家的悲劇、黃家的失勢以及劉家的上位,還有我們許家的恩怨隱在后頭——而且每一家都與《清明上河圖》有著或明或暗的關系。一件古董,居然影響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命運。 我知道鐘愛華的用意,他們是打算摧垮我的心神,迫使我就范。但我也知道,他們沒必要在這上面撒謊,這些故事,恐怕都是真的。五脈隱藏在歷史中的風波,遠比我想象中的要復雜。 我很同情素姐,這個女人一生的遭遇實在是太過坎坷。她后來所做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怨恨她。但是我該怎么選擇?難道跳出來指責黃克武始亂終棄?還是堅持原來的立場?我苦笑一聲,放棄了思考。現在想這些都沒意義,還有三天,兩幅《清明上河圖》的公開對質就要開始了,我能不能趕到,都是個大問題。 這屋子里沒有鐘表,窗外永遠都是陰森混沌的景色,空氣也很惡劣,讓人腦子發暈。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不知多少時間,鐘愛華和素姐再也沒出現過,只有王中治來過幾次,他從不進入正題,每次都慢悠悠地給我講一些最近的時事,哪里的店鋪被查出假貨了,哪里的大學研究所被發現開發造假技術了,都和五脈有關。在他嘴里,五脈在內地的勢力,正在土崩瓦解,只欠臨門一腳。 后來他看我不理他,又開始吹噓起百瑞蓮來,歷史有多么悠久,規模有多么大,如果百瑞蓮能夠打入內地市場,那它將會開始一個新的騰飛云云。他甚至還給我講他是如何把鐘愛華從九龍寨城挖掘出來,并培養成才的。 “你們內地人才濟濟,但有些人無處發揮。只有在我們百瑞蓮這里,才有機會一展才華,找到自己的價值。”王中治繞來繞去,總會繞到這個話題。 我“呸”了一聲,王中治終于翻臉,找兩個打手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頓,直至暈倒。我醒過來以后,還是一言不發。他只好悻悻離開。 隨著時間推移,我的心一點點冷下去。沒了我和《清明上河圖》的殘片,公開鑒定對五脈十分不利。要是趕不上,之前的一切努力可就白費了。我現在不知所蹤,劉局和煙煙這會兒想必已經急瘋了。可惜現實不是香港武打片,我沒法像那些功夫巨星似的,無論多絕望的情況都可以絕處逢生。 又不知過了多久,交談聲在門外響起。我知道,又到了吃飯時間了。百瑞蓮在這方面,倒是從來不虧待,每次的飯菜質量都不錯。我從來沒客氣過,一掃而光,盡量讓自己保持體力。 破舊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戴白帽子穿條紋短衫的外賣小哥走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九龍寨城里不可能有這么高級的食物,都是從外頭送來的。外賣小哥進了房間,熟練地蹲下身子,打開食盒。里面有臘鵝,有腸粉,有蝦餃,還有一盒干炒牛河和一盅銀耳雪梨豬蹄湯。 外賣小哥把食盒剛擺出來一半,守衛忽然眉頭一皺:“你不是小王?”外賣小哥頭也不回:“小王mama病了,我臨時替他。”看守立刻變色:“胡說,小王的mama早就去世了!”外賣小哥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你到下面問問不就知道了?”他的手里,是一把食盒里拽出來的五四手槍。 一聲槍響,守衛撲倒在地。我抬起頭,外賣小哥把帽子一摘,露出藥不然的臉。 “是你……”我愣住了。 “到了香港,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嘿嘿。”藥不然瀟灑地擺動一下槍口,拽起我的胳膊,“快走!” 我顧不得問他是怎么找來這里的,趕緊起身,跟他一起朝門口跑去。這時門外傳來大聲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看來百瑞蓮不只放了一個守衛在這里,剛才的槍聲,驚動了更多人。藥不然驟然停下腳步,左右看看,走到窗邊,飛起一腳,那面銹蝕的窗框轟然倒地。 藥不然探頭出去,對我說:“門口不能走了,從這兒跳下去。” “這可是七樓……” “相信我,跳下去!”藥不然喝道。 我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二話不說,縱身從窗戶跳了出去。我只覺得身子一輕,有那么一瞬間好似要飛起來一樣,然后重重落在地上。這地上非常柔軟,我直接陷了進去,居然沒有受多大沖擊,唯獨鼻子里充滿了腐臭。我掙扎著爬起來,環顧左右,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大片垃圾堆中。這里堆滿了漚爛的食品、破舊的塑料袋、女人的衛生巾、避孕套、針管、糞便、破爛不堪的衣服和說不出來歷的垃圾。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疊成一座座小山,厚度驚人,我甚至還看到一只腐爛了一半的人手從垃圾里伸出來,向著天空。我揮手一掙扎,一大片蒼蠅群“嗡”地驚飛,好似剝去一層黑紗似的。 這里四個方向被四棟樓房圍住,僅有的空隙被木板和瓦楞棚填塞得滿滿。看來這里的住民從來沒考慮過把垃圾運出去的問題,直接丟棄在這里,形成一個城中垃圾山。 藥不然也跳下來,我們兩個掙扎著起來,試圖從這個垃圾山上爬開。追兵從窗戶探出頭來,藥不然二話不說,舉槍就射,上面的人趕緊把腦袋縮回去。 藥不然看了一下周圍環境,手一指,我們兩個跑到一個與垃圾山平齊的窗戶口,又是一腳踹過去,窗戶應聲而裂。我們順著窗戶鉆進去,里面是一間極狹窄的屋子,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女人坐在行軍床上,正在給自己注射著針劑,門外無門,只被一個粉紅色的門簾隔開。我們突然闖入,她嚇得把針頭都弄斷了,發出痛苦的叫喊。 我和藥不然顧不上管她,掀開門簾沖了出去。一出門,我才明白,為什么鐘愛華說你就算出得了房間,也走不出九龍寨城。 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立體迷宮,幾棟鉛灰色的大樓之間被無數管道相連,密布著數不清的通道和招牌,高高低低的棚戶和垃圾山填塞其間,錯綜復雜,讓人眼花繚亂。除了污穢的灰褐色和慘白色,其他顏色都被侵蝕無蹤。幾縷陽光從天頂垂下來,仿佛這已是上天恩賜的極限。 “我的天。”我不由得感嘆道。藥不然一拽我胳膊:“等你以后寫回憶錄再感慨吧!快走!” “你知道怎么走?” “不知道,我也是被人帶進來的,憑直覺吧!”藥不然說。 這里之所以被稱為迷宮,除了復雜,還在于它的不可預測性。你完全沒法用正常的建筑邏輯去猜測。你眼看一段上去的臺階,可能走到盡頭卻是一面水泥墻;你以為前面被兩間小屋擋住無路,卻會發現旁邊有一截木梯子,過往行人需要爬梯子從屋頂鉆過去。更神奇的是,我看到一處走廊突然拔高斜上,半吊在空中,然后朝左右伸出三條通道,可以躍向三個方向的樓層。 我和藥不然一路狂奔,旁邊行尸走rou般的居民漠然地看著我們,似乎對這種逃亡已經熟視無睹。遠處人影閃動,似乎是追兵殺過來。他們是地頭蛇,自然要比我們更加熟悉地形。 藥不然一邊跑,一邊朝后射擊,每次都引起一陣sao亂,但很快就會恢復平靜。我們不知道在這個九龍寨城里跑了多久,感覺一直在繞著圈子。追兵的人數在逐漸增加,距離也在逐漸接近,而且對方也開始開槍了。這樣下去,被追上是遲早的事。 我們跑到一片開闊地,看到在空地正中豎起一個自來水龍頭,一個渾身文身的馬仔正抓著水管,手里抓著一把票子。旁邊一排衣衫襤褸的居民,有老有少,各自提著塑料桶和碗盆,等著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