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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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這枚“大齊通寶”如此貴重,這就和錯版人民幣似的,印錯了的東西比正品還值錢。 “練功之人,最講究心胸坦蕩,別無雜念。我就算讓你輸,也會讓你輸得有意義,就當是免費傳功。怎么樣?學到點東西沒有?”戴鶴軒把銅錢擱進口袋里,還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看著他撿了便宜還賣乖的得意面孔,我幾乎要吐出血來。他用這么個小手段就把我騙了。一枚能換回天大人情的古寶,卻被我當成假幣,只換回了一次賭斗的機會——而且還已經被我浪費了。 完了完了,煙煙救不出來了;《清明上河圖》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脈要完了。一想到這里,我的心臟就劇烈地抽搐起來,臉色急遽變化,整個人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時,藥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貼在我后心,讓我不至于摔倒:“你的心境已亂,今天就到這里吧。” “可是這一走,我們可就再無機會了!”我拒絕。 藥不然沉聲喝道:“你現在這副德性,能做成什么事?” 我閉上眼睛,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我現在心亂如麻,胸口悶得簡直要窒息。射覆失敗還罷了,居然還親手把大齊通寶當成贗品拱手讓人,這對我的打擊尤其之大。現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杰一樣,信心瀕臨崩潰,再勉強斗下去,百戰百敗。 “接下來交給我吧。”藥不然拍拍我肩膀,轉頭對戴鶴軒道,“戴先生,射覆算我們輸了。”他還是那一副嬉皮笑臉,戴鶴軒一時摸不清他的路數,眉頭微皺:“你是五脈哪位?” “玄字門,藥來的孫子藥不然。”藥不然漫不經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種危險的氣息。他自從進了戴鶴軒的別墅,始終保持著低調,一直到現在才主動站出來。一聽這名字,戴鶴軒臉色頓時微微抽搐。佛頭那件事他顯然知道些內情,對這個危險分子也略有耳聞。他雙手放下,擺了個防備的姿態,警惕地問道:“你們兩個,怎么會湊到一起?” 藥不然望了我一眼:“我們可沒湊到一起,不過這跟您沒關系——總之,今天我們認栽,下回再向您討教。” 戴鶴軒轉了轉眼珠,似乎是心有未甘,但他看藥不然的架勢,似乎不答應就要動手。他吃得住我,卻吃不住藥不然的脾性——那可是一個連自己親爺爺都敢出賣的狠角色,戴鶴軒一時也不敢太過強逼,便大袖一揮,故作大度道:“好,亢龍有悔,事不宜極,我隨時恭候就是。” 兩人不懷好意地對峙了一陣,都看不穿對方破綻,便一起客客氣氣地走下一樓。我思緒混亂之至,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戴鶴軒好心地說要不用氣功幫我推拿一下,被藥不然客氣而堅決地拒絕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別墅。 我們兩個上了車,大概開出去十來里路,來到一處江堤旁邊。此時已經天黑了,周圍開闊寂靜,一個人都沒有。藥不然看了看后視鏡,把車子滅了火,然后把頭轉向坐在副駕的我。 “好點沒?” 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覺得頭疼得厲害,而且胃部有輕微痙攣,有點想吐。藥不然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埋怨道:“哥們兒啊,我說你也太糊涂了。那個姓戴的為什么騙了你以后,還當面把真相說出來?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擊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攔著,那你可就徹底廢了。” “我沒事。”我兀自嘴硬。 藥不然怒道:“沒事個屁!你看看自己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亂,就差沒投長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藥不然一把將礦泉水瓶搶過去,照頭潑了我一臉:“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現,得有多他媽心浮氣躁。犀角杯那紋路多明顯,一條狗都能看出來;還有那枚大齊通寶,就算你不懂泉貨,難道還不信任黃克武?這么簡單的兩件事,你辦砸了不說,還跟我這兒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你丫腦子到底在想些什么?還有點判斷力沒有?” 面對他的突然爆發,我沉默不語。藥不然沒打算放過我,繼續罵道:“你現在整個人吶,就跟個汽水瓶子似的,里頭裝的什么口味,全都讓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還一肚子氣。別說戴鶴軒,就是潘家園里隨便哪個小販,現在都能把你耍得團團轉!原來那個破了佛頭案的許愿跑哪兒去了?” 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想起劉一鳴當初給我的八字批語:“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藥不然沒那么文雅,說的意思卻差不多。無論是長輩還是死敵,居然不約而同地點出了相同的問題。我嘆了口氣,無言以對。 藥不然見我臉色灰白,口氣緩了緩:“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報仇,結果把五脈給扯進危局之中,結果心懷愧疚,無法解脫,只要一想心里就難受,就沒法沉下心來,跟揣著個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說得沒錯吧?”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我的理性告訴我不要深陷在過去的錯誤里,對老朝奉的痛恨,對許家的焦慮,對五脈的歉疚,三股不同而又彼此關聯的情緒,絞成了一根繩子纏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掙扎,它們絞得越緊,無論如何都解不開。我跟劉一鳴在病房進行談話以后,接受了拯救五脈的使命,利用任務的壓力把這股復雜情緒強行壓制在心底。可是,當我敗給戴鶴軒,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瀕臨失敗以后,這股情緒一下子反彈回來,讓我一下子被拋入自責和痛苦的泥沼,無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鐘愛華設局,坑害了五脈;再被戴鶴軒所騙,失落了唯一扳回局面的機會。我這樣無能的家伙,該怎么樣才能贖罪?我揮拳朝著車窗砸去,拳頭砸在車玻璃上,生疼無比。 藥不然盯著我,把礦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氣太軸,喜歡鉆牛角尖,一旦進套,自己就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了。你知道嗎?老朝奉讓我過來幫你,就是算準了你自己想不開,得有人幫忙開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別跟我提這個名字。”我猛然瞪向藥不然,目光凌厲。 “好,好,不提他。”藥不然縮縮脖子,重新發動了汽車。我無力地靠在座椅上問道:“你這是要去哪?” “你現在心境已經亂了,不能任由你自暴自棄下去,幸虧老……呃,幸虧我們早有準備,可以把你變回到原來的許愿。” “又是老朝奉!停車,我要下車!” 我帶著怒意要去拉車門,卻不防藥不然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這拳打得夠狠,打得我肩窩鉆心的疼。他“哼”了一聲,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盤上:“本來想扇你耳光的,可那么做太娘們兒了,你丫能不能成熟點!凡事分個輕重緩急好嗎!” 他見我疼得齜牙咧嘴不說話,這才恨鐵不成鋼地說:“這次咱們的對手,可跟從前不一樣。那些海外拍賣行的實力通天,他們既然布出這么大的一個局,那么絕不會只有這點后招。說不定現在咱們的行蹤,就已經在人家的監視之下。被戴鶴軒騙,最多是損失一枚銅錢;如果你還是這副鬼樣子,被鐘愛華和百瑞蓮再騙一次的話,那就真的是萬劫不復了。到時候別說五脈,就連我和老朝奉都會被你牽連——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明白了?” 我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話在這兒說明白嘍,你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不想五脈完蛋的話,就老老實實跟我走,時間已經不多了。”說到這里,藥不然把車一下子停到路面,拉開車門,“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你現在就給我滾下車,抱著你的私怨坐視整個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滅。” 我沒有動,但也沒有回答。藥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盤,眼神越過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動了動,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你至少還有得選擇。” “什么?”我轉過頭來,略帶驚訝地看著他。可藥不然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常,似乎剛才那句話根本沒發生過。我盯著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終還是失敗了。 “你到底跟我走還是下車?”他催促道。我默默地把安全帶系起來,問道:“去哪里?” “中山陵。” 藥不然吐露出三個字,車外江風突然大起。 第五章 尋找鑒定《清明上河圖》的關鍵 我靠在車里,頭依靠著車窗,眼睛朝前方呆滯地望去。車前方漆黑如墨,只有兩道車燈勉強照亮前方幾米之內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不斷后移著。我仿佛穿越回了跟著大眼賊吃現席的時候,唉,相比現在,那時候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和藥不然離開江邊別墅以后,我本以為會先回到市里休息一夜,次日再出發,可藥不然一路沒停,直接就把車開進了南京市東郊的紫金山。此時已經是夜里十點多鐘。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就我們一輛車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于幽冥路上的孤魂。 車廂里一直很安靜,自從藥不然說了那句奇怪的話以后,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悶著頭開車,我則望著窗外綿延高大的山體發呆。 藥不然說的中山陵,位于紫金山東峰茅山,于1929年建成,國父孫中山先生即安葬于此。從前有個風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時提過,從風水上來說,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雖然依山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個陵寢xue高案低,高拔外露,開闊無回,犯了陰宅要“得風藏水”的忌諱。不過風水先生也說了,整個南京最好的龍xue,是在中山陵西側的玩珠峰下,但那里已經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墳墓。總得有個先來后到。 據那位風水先生說,孫中山革命成功后,第一時間就去拜謁明孝陵,以漢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當晚朱元璋托夢給孫中山,說他驅除韃虜有功,許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風水。可孫先生是一位偉人,他不愿去侵奪明孝陵的風水,所以死前留下遺囑,把自己的墓xue定在了臣位,既能拱衛孝陵,也不會分去龍氣。如果是忠臣在半夜進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間的山谷里有一條白龍往復盤旋,這正是兩人相互謙讓的龍氣。 這些民間傳說多是附會的無稽之談,迷信而已——不過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確實感覺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樣。深夜進山,多會覺得陰寒入體,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無不隱藏著恐懼。而我現在非但沒覺不適,反而覺得在崇山之間有什么力量在俯瞰著我,那是一種博大而不帶侵略性的溫和關注,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妄想。不過在這或不存在的注視下,我的心境確實平復了許多。 難道我也算是忠臣嗎?一個可笑的問題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我側臉看了一眼藥不然,他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反常地緊閉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嗎?他能感受到來自中山陵的奇妙體驗嗎? 妄想結束,我很快回歸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他和老朝奉把我帶來中山陵,到底要干什么?藥不然說是讓我變回從前的許愿,他準備怎么辦?難道讓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車子大約行進了半個小時,忽然離開大路,沿著一條山路又開了約摸十分鐘,藥不然終于把車停住了。我瞇起眼睛,借助車燈朝前望去,這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兩個巖坡,它們之間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間,立著一間像是五六十年代軍營風格的長方形磚房,墻上似乎還有斑駁的標語,只是看不太清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磚房四周似乎立著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么。 “走吧。”藥不然沖我揮了揮手。 “就是這里?”我疑惑道。 “沒錯。”藥不然沒有過多解釋。 又朝前走了幾步,我突然停下腳步,渾身一陣發涼。月亮從云中出來了,現在我能勉強看清楚,那軍營旁邊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塊塊墓碑,長短高低都有,錯落有致地簇擁在營地四周,陰沉而詭異。 這里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么墓地?可又有哪個軍營會建在墓地當中呢?藥不然帶我來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不會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連串的疑問涌現出來,正在這時,營房里面的一個房間亮起了燈。燈光昏黃,只勉強照亮窗邊很小的一片區域。我還沒看清里面是否有人,一條德國黑背忽然從屋子里躥出來,沖我們大叫起來。吠聲嘹亮,一下子驚擾起四周樹上的宿鳥,撲啦啦地飛起一片。 藥不然吹了聲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閉上嘴,晃著尾巴迎了上來。看來他在這里是常客。這狗引著我倆來到營房前。我這時候才注意到,軍營四圍的墓碑數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墳頭,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兩塊石板斜撐著避免倒下,還有好多石碑是橫七豎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剛剛打完的麻將牌。不過這些碑的年頭很久,大部分上頭都有斑斑青痕和裂隙,至于這是真的還是做舊的,就不知道了。 藥不然壓低了聲音對我說:“等一下我們見的人很單純,跟你我的圈子都沒交集,你不必費心去套什么話,安心在這里待著干活就成。” “干什么活?” “他說什么你就干什么。” 這時候營房里背著手走出一人。這人四十多歲,臉上溝壑縱橫,左邊顴骨上還有一粒特別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實,往那兒一站,極穩,就像是一尊石獅子。 “老徐,我把他給你帶來了。”藥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僅僅只是“嗯”了一聲,態度不冷不熱。我伸手過去,跟他簡單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別大,虎口有老繭,應該是個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么都沒說,帶著狼狗回了屋子。 藥不然對我說:“行了,你就踏實地在這里待著吧,我走啦。”我有點發愣,這么簡單就算是交代完了?藥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啞巴,他就是這么個寡言的人。” “那什么時候你來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說了,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的。” 我眉頭一皺:“煙煙還在牢里,劉老爺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撐一個月。我們的時間,可沒那么多。” “你若不能在這里養好了心境,給你一年時間也沒用。”藥不然一句話把我頂了回來,然后又寬慰道,“煙煙那邊我會想辦法,就算撈不出她,也不會讓她吃著苦。” “關鍵是戴鶴軒。”我憂心忡忡。他是拯救五脈唯一的希望,但賭斗失敗以后,我手里已經沒有籌碼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這里修成了正果,還能有什么用?藥不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捏著下巴冷笑一聲:“這個你放心。今天咱們不算全無收獲,我在那個神棍家里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文章。” “是什么?” 藥不然斂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雙目閃過一絲狠戾的神色:“你等著瞧就是,也該輪到我顯顯手段了。”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聲謝謝,還是繼續保持敵視。好在藥不然也沒指望我有什么回應,一揮手,轉身離去。 車子開走以后,我轉身走進了這間山中小屋里。看得出來,這里原本是軍隊營房,現在被改造了一番,里面只有一張簡易的行軍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磚、各種質地的白紙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滿。還有一個大書桌,上頭堆著一大堆書和稿紙。 我注意到,除了行軍床以外,這里看不到一點現代化的氣息。紙是宣紙,一卷卷裝在竹簍里面;桌上沒有鋼筆和圓珠筆,只有兩管毛筆,還有一塊墨和一方硯臺,都是文具商店賣的大路貨,跟名貴不沾邊。在營地的另外一頭,居然砌出了一個灶臺,上頭是一口大黑鐵鍋,旁邊柴火整整齊齊碼成一堆。屋頂上吊著一盞煤油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點起來。”老徐指著行軍床。 我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耍什么花樣,便問老徐:“明天做什么?” “拓碑。”老徐眼皮都沒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這種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沒有復印機,也沒有照相機,如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樣復制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墨拓。這東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將白紙濕貼在碑面,與碑文凹凸嵌合,再在上面施墨,然后揭下紙來,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來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動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這類東西號稱黑老虎,價值很高,但贗品也極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老虎坑得血本全無。 墨拓沒什么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門手藝罷了,我雖然沒怎么實際cao作過,但基本情況都還算了解——靠這個就能讓我恢復心境?我在心里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不過老徐這人悶不作聲,估計問他也沒用。我便很干脆地直接上床睡覺,看看明天他們有什么花樣。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我正睡著迷迷糊糊,忽然感覺有人在拽胳膊。我一睜眼,看到老徐家那只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經在鐵鍋里熬了一鍋粥,還有幾袋榨菜,碟子里還放著幾片熏黑的臘rou。灶鍋熬粥就是比電飯鍋強,米粒口感黏稠,香甜無比,我一口氣喝了兩碗。 吃罷了早飯,老徐沖我做了個手勢,把我帶到后院。我環顧四周,此時朝日初升,山風清新,耳邊可聞蟲鳴鳥叫,遠處巍峨的中山陵隱約可見,真是一個適合修身養性的好環境。我放眼在后院一掃,好家伙,院里擺滿了各種尺寸的石碑,比房前還多。它們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這么一座廢棄營房里,居然囤積了這么多石碑,他到底是什么來頭? 老徐徑直把我帶到一塊平放的石碑前面。這石碑高約一米五左右,上面刻上一百多個字。我讀了下內容,這塊碑的文物價值不大,是清代光緒年間南京當地某鄉紳給自己母親立的,文字也沒什么出奇之處,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后沒了。 在這塊碑前,一字排開放著拓紙、墨汁、椎包、棕刷、排筆、毛氈等拓具,排筆略禿,毛氈邊緣頗有磨損痕跡,想必這些東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慣的。 看來老徐在這里的主要工作,估計就是拓碑。明明現在大家都用相機了,他還堅持用這么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里那少得可憐的現代發明,可知這是個頗有古風的隱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家伙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說了六個字,就離開了,都沒提拓碑要注意些什么。 算了,不說就不說。關于如何拓碑,我在書里看過好多次,經手的碑帖也有那么十來件,沒吃過豬rou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我低頭觀察了一陣,挽起袖子,心想居然會有一天我親自上陣拓碑。 這時老徐去而復返,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我開始以為他怕我沒吃飽,然后看到他把里頭的雜米澄清,才反應過來,這玩意是用來上紙的。 碑拓有一個重要環節是上紙。為了能讓碑和紙能更好地粘連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湯把紙充分洇濕。如果是講究的拓匠,還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膠水——老徐這個住所隱在山中,條件比較簡陋,米湯連吃帶用,最方便不過。 老徐放下碗,什么交代也沒有,背著手走開了。我在腦子里把書里看來的流程過了一遍,做了幾個擴胸運動,然后蹲了下去,準備開始動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個大毛刷,蘸著清水,先把碑面整個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換成小毛刷子,掃掉字隙之間的沙粒雜草。光是這一項準備工作,就忙活了半個多小時。這還算是運氣好,有些古碑上頭沾滿了青苔,還得用火去燒干凈。有時候燒上幾次,石頭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時候想補救都沒機會了。 說來也怪,我在清掃的時候,腦子里的雜念確實少了一些。看來當一個人全神貫注之時,確實不容易走神。 打掃完古碑,我從旁邊拿起一張紙,老徐已經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兩圈。我拿手一捻,認出這是汪六吉的薄棉連紙。汪六吉是從明初傳下來的老牌子,前兩年還得了輕工部的銀獎。他們的宣紙薄厚適中,捻在手里能感覺到很韌。碑拓用紙,必須得有韌勁,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這個老徐挺有眼光,確實是行家。 我把這張紙疊成一個長方形,泡在米湯里頭,然后取出覆在濕布上頭,再疊一張干紙上去。我用手壓了壓,確保濕度均勻。弄妥以后,我又拿起筆蘸著米湯在紙上刷了一遍,然后悶在碑面上,四邊貼合。我用手旁的毛氈細細地吸了一遍水,換了棕刷,把紙與碑之間的氣泡都刷掉。這一套工序,說著繁復,做起來卻很快。我心想這簡直就是小學手工課的難度嘛,正想著,手里棕刷一晃,勁用得大了點,一下子把紙給刷破了。 碑拓這種東西,一處破損,整張就都廢了。我懊惱地捶捶腦袋,把紙揭下來,再換一張。這次小心謹慎,總算沒出什么問題,讓紙徹底平貼。 悶完了紙,接下來就該砸字口了。這是一個極細致的活兒,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筆畫之間的間隙,讓宣紙進入字口,徹底緊貼碑面凹面。這面石碑字數有一百多,字體不算大,要一個一個敲進去,需要很大耐心。我趴在那里砸了大約二三十個字,就有些不耐煩了。砸到第五十個字,我氣喘吁吁地站起身來,累得有點頭昏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