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是白雪皚皚的冬日。

    準確的說，是冬日的早上...或許可能已經到了中午。

    臥室里光線明亮，躺在床上，刻城已經連續睜著大眼睛看小吊燈看了兩個小時了。

    現在，他終于回過神來，擦干眼角的淚水，離開了暖洋洋的被窩。

    起床，穿衣，洗漱，把昨天吃剩下的瘦rou粥隨便熱一下喝掉，這是他身為‘單身狗’的福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之后，他坐到書桌前，打開工作用的筆記本電腦，建立了一個全新的空白文檔。

    沒問題，沒問題的。

    他如此安慰自己，腦海中，之前那些清晰的畫面一一開始閃現，就像是一幕幕剪輯的視頻片段一樣，在他的眼前翻飛不已。

    那是他過去的回憶。

    他那該死的，見鬼的，怎么也忘不了的回憶。

    盡管他時常像這樣回想起來，但類似今天這樣，讓他忍不住淚流滿面的情況，并不常見。

    他知道，這是只堵不疏的惡果，是情感積蓄已久的大爆發，他沒有宣泄的途徑，也不想宣泄，所以就成這樣了。

    但，還是有些始料未及，難受至極，就像是窮人家的孩子第一次嘗試生吃苦瓜，超乎想象的苦，比意料之外還要難吃，但卻舍不得吐，為了填飽肚子，只能往喉嚨里咽，哭著也要咽。

    他也一樣，只能任由那些畫面在腦海中翻飛，任由自己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任由苦楚與愧疚，悔恨和悲傷在心頭奔涌，卻無法將其拋到腦后，沒辦法不去理會。

    今日如此，昨日如此，過去的九年間皆是如此。

    他從旁邊的抽紙中取出一張擦了擦鼻水，撫上鍵盤，開始在空白文檔上面寫信：

    「可愛的女孩：

    你好。

    很抱歉，冒昧給你寫了這封信，但確實是有一些不得不說的事情，我想要向你傳達。

    再次抱歉一下，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了，只能使用‘可愛的女孩’這個稱得上萬金油的稱呼，但現在的我們真的只不過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許久不見，不，應該說是這么多年未曾見面的現在，我對于你的了解，可以說已經稱得上微乎其微。

    是的沒錯，到了今天，到了現在，我們可以說已經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正如你曾經所說的那樣。

    但，又確實不是。

    畢竟，我們也算是彼此的人生中第一次交往的對象，畢竟，我們曾經的關系是那么的親密無間。

    當然，如果那能稱得上親密無間的交往的話。

    不，果然還是稱不上的吧，我們最開始的那時候都才十一二歲，完完全全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就算是曾經交往過，也完全不能算數的吧？

    就算是后來到了高中，我也因為沒能認出你而把你完全當成了另一個人，所以也不能算數的吧？

    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總之，對于你，我這邊是怎么都無法忘記的。

    我無法忘記，曾經對你做過的那些過分的事情，我對于你的那些愧疚，每每想起，就像是用鋼絲球在我的心口來來回回刮擦一樣，很難受，很難受。

    事情該從什么地方說起呢？

    人生的意義...你看怎么樣？

    是的，人生的意義，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從來，都沒有追尋到過。

    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在依照我的本能去活著，比如在小學的時候。

    那時候，我在父母和老師眼中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努力學習，天天向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實是個膽小鬼，是個欺軟怕硬的人，是個愛慕虛榮的人。

    本質上，我一點也算不上好。

    虛榮和愛炫耀武力，算是我真正的‘特長’吧，我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這么做了。

    具體多小呢，小到上幼兒園的時候吧，但果然還是上了小學之后才開始記得清楚一點的。

    小孩子與小孩子的相處其實沒什么好說的，有點像是叢林的法則，那時候的我發育得幾乎比周圍的小孩都要強壯，長得也比周圍的小孩子要高。

    所以，我就常常使用武力來炫耀自己，在班級里扮起了正義英雄，專門找那些喜歡欺負弱小的同學茬。

    于是到了后來，我反倒成為其他人眼中的大魔王了。

    除了不善言辭這一點外，我幾乎是個孩子中的一霸，與其他班級的幾個小霸王平起平坐，共分那層教學樓一畝三分地的權威。

    那時候的我是怎樣活著的呢？

    我有幾個目標，比如，我想變得顯眼，我想獲得別人的尊敬，我想去支配別的人，命令別的人，我不容許別人侵犯我的權威。

    我很清楚我這么做的目的，那就是，我喜歡上了我們班的班花，我想讓她注意到我，甚至，喜歡上我。

    是的，就是這么一個愚蠢蹩腳的理由，卻影響了我小學五年的人生，直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個暑假，才徹底醒悟過來。

    那天晚上，因為一些事情，讓我突然看破了，就像是一瞬間長大了一樣，當然還沒這么夸張，但確實，我突然就不再希望班花也能喜歡上我了，當然我也不再喜歡她。

    只是保留著作為男性對漂亮女性的好感。

    是的，我在這里用了男性這個詞，還有女性這個詞。

    這是因為，我當時確實已經覺醒了，并且時常會有關于這方面的妄想。

    是的沒錯，我曾經是個妄想狂魔，我妄想一切，妄想自己是整個世界的英雄。

    這一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承認了，不過那時候我雖然停止了對小學班花的幻想，但我的惡劣秉性卻一點也沒有改變。

    在老師和家長的面前，我是一個聽話的乖孩子，上課認真聽講，回家也很聽話，從不違逆父母，每次考試都是班上前幾名，每天放學總是第一批被老師放出來的學生。

    但同時，我也在班上炫耀著武力，我用胳膊摟住其他男生的肩膀，遇到糾紛我會舉起拳頭，他們就會嚇得叫我‘大哥’。

    我記得一個男生在上廁所的時候因為隨口開了一下我的玩笑，我就氣得緊緊抱住他不松手，直到他認錯為止。

    我果然是個混蛋。

    但因為不善言辭這一點，確實是我的一大短板，無法讓那些被我的武力所震懾的人心服口服，小孩子之間的那點武力威脅還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被我鎮壓過的很多調皮小孩都不服氣，總是想方設法在言辭上激怒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找回場子。

    每個人都是有尊嚴的，好面子的，并非只有我一個想變得顯眼，想讓漂亮女孩注意到，其他人也想，而我忽略了這一點。

    因此，我開始跟某些人的矛盾不可調和，一言不合就動手。

    小學六年級，那一年是我打架最多的一年。

    那一年對我來說注定不凡，影響深遠，首先，我很喜歡的一個班主任老師離開我了，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老師，從一年級開始就當我們班的班主任。

    因為太過喜歡，所以這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大到我永遠也無法原諒她的程度。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她。

    那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那一次，因為我們班的同學調皮，不好好上學，整個班級的成績一直墊底，所以她在班會上的時候狠狠批評了我們一頓。

    但性格溫柔的她卻駕馭不了淘氣的我們，于是她哭了，在教室上崩潰大哭，眼睛通紅，仿佛哭出來的不是淚水，而是血水。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有成年人能哭成那樣的，那飽含淚水的嘶吼，那不斷揮舞的雙手，那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那委屈到極限的哭嚎....以及最主要的，那詞句間溢滿而出的真情。

    所有的一切，都真的感動到我了。

    我成了她的粉絲，她就是我的女神。

    我真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偶像，因為什么，因為什么？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

    當時的我根本說不出，覺得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工作努力認真負責？

    不，那時的我覺得不完全是。

    就是，一個大學畢業的成年女人，竟然會被我們這些小毛孩子逼到這種程度？

    如果不是真的拼上一切的心血想要教好我們的話，能把她逼到這種程度嗎？

    這是一個竭盡全力在為了我們奮斗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真的特別美。

    我于是成了她的粉絲，每次她上課，我都是聽課聽得最認真的，每次她叫人起來回答問題，我都是舉手舉得最積極的。

    那時候班上流行的獎勵機制還是小紅花大紅花，每次我得的都最多，紅花貼滿了照片周圍的墻壁。

    我把曾經最討厭的事情變成了最喜歡的事情，把枯燥的課程變成了最期待的事情，那就是被她點名起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朗誦課文。

    內向的我，不善言辭的我，傲慢無禮，不屑于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我，靦腆害羞，沒有勇氣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聲說話的我，克服傲慢，克服羞澀，克服所有的困難，鼓起那該死的勇氣，在上課的時候，當她想要點人起來的時候，我總是高高舉起我的右手。

    課課如此，課課如此，連續兩年，讓我甚至成為了一個開朗外向的孩子。

    直到五年級結束。

    沒錯，剛才也說了，她在六年級的時候拋棄了我，拋棄了班級的大家，離開了小學，去了另一所中學，也不當教語文的班主任了，在幾個班級輪著教物理。

    我當時氣炸了，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很氣，心里不停咒罵：這件事沒完，絕對沒完。

    就算是至今想來，這件事我也始終都難以釋懷，盡管我知道，那才是成年人的選擇，去到中學任教的話，薪水會更高，待遇會更好，工作也會更加輕松。

    但她也確實不再是我的女神了。

    我直接粉轉黑。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接受這個現實。

    失去她，是我人性中幽暗面的第一次覺醒。

    那個勇敢的我，外向的我，每天都是陽光的我，死了，不善言辭的我，內向的沉默的我，那個虛榮傲慢暴戾陰暗的我，再次覺醒。

    不，應該說，這才是我的本性。

    但說實話，也不是那么的夸張，就是隱藏在小孩子內心深處的，那一點點的惡。

    比如，我在游樂場玩滑滑梯的時候，看見一個一年級的小朋友竟敢插我的隊，心情不好的我氣得直接將他從兩米高的位置推了下去，頭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那血，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像是開了一朵鮮紅的血薔薇，一朵，兩朵，然后血滴連成一條線，孩子哭著走了。

    而我當時的心里就像是發生了十級地震，完全懵了，頭暈目眩，天旋地轉，也瞬間理解了什么是‘大禍臨頭’。

    我什么也感知不到了，只聽到身邊的玩伴讓我快跑，趕緊跑。

    但我沒有跑。

    我不能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腦中回想起了我的偶像班主任，我的女神。

    她說過，如果做錯了事，就要勇于承擔責任，不能逃避。

    于是當時我那雙腿怎么都沒能動起來。

    然后，那孩子的家長來了，我被帶到了接管我的班主任前，噼里啪啦一頓狠批，還請來家長，賠了錢。

    當然，卑鄙的我咬緊牙關就是說我不是故意的，就算那個被破相的小孩再怎么叫都沒用，我不是傻瓜，唯有這一點我始終堅持。

    我的女神走了，我的卑劣和陰暗回來了。

    不，它一直就在我的心中。

    我從來沒都不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

    我只是個假裝好孩子的...壞家伙而已。

    就像是你的事情一樣。

    是的，在我的女神走了以后，你來了。

    你給我寫情書，我第一次收到的情書是你寫的，那一天，我緊張得滿手是汗。

    我的心中充滿了喜悅，別誤會，那不是什么值得稱道的東西，因為里面全是得意和傲慢，是卑劣的雀躍和欣喜。

    原來我這么惡劣陰暗的人都會有女孩喜歡！

    這個世界怎會如此美妙？

    那一天，陽光明媚地灑滿大地，小鳥在樹上唱歌，我把你給我寫的情書小心地揣在兜兒里，等到我跟發小們玩到晚上，他們都已經坐公交車回家的時候，才在橙黃色的路燈下，一邊走一邊拿出來看。

    我敢打賭，那一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忍不住哼唱起了不知名的情歌——哪怕僅僅只是旋律。

    可能，那稱得上是我人生中最高興的時刻，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可第二天我就失望了，因為我偷偷見了你一面，然后發現你不是我中意的類型，不，應該說是你身材的問題，你實在是太胖了，簡直就像是一個白白嫩嫩的rou球，而且你在我那些發小死黨中流傳的外號，也并不怎么好聽。

    如果跟你在一起，說實話會讓我很沒面子。

    但如果拒絕你的話，那我就脫離有女孩子像舔狗一樣主動追求我的虛榮了，我知道你的學習成績非常好，這一點還是讓我挺有面子的，所以，我就開始卑鄙地吊著你。

    對于你死纏爛打式的瘋狂追求，我不接受，也不拒絕，直到后來你慢慢醒悟過來，主動放棄。

    而沒有在意你的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你上初中的時候父母離了婚，還特意去改了名字，導致上高中那段時間我完全都沒有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