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
三月末四月初,空山才漸漸顯出蓬勃春色,山名雖是空無一物的荒涼,身處之中才得知此空非山空,而是誤進這山里的人,怕是會心空空,意空空。 山間云霧繚繞,青松咬定山腰,斜堪堪不羈不屑,倒是這山上最為空神空魂的景致。 子嫮跨在馬背上,身后跟著副將暉樾,兩人駕馬而馳奔到山上草原,嫩草新芽吹著的是新生氣息,馬蹄踏著淺淺綠意,叫子嫮這些天的cao練辛苦一掃而光,身心愉悅之時,眼中巧巧出現個白衣翩翩,長風而立的人影。 山間風大,風從那人身后吹過來,似是帶著溫軟吹到子嫮精致眉眼美妙鬢間,飄飛頭頂紅繩高束的黑發,深藏的女兒心也終究是一顆女兒心啊。 她從馬上一躍而下,紅綢帶勾邊金紋束腰,腰際上墜著黑瑪瑙雕刻子氏家族朱雀九天圖騰,襯著一身玄色長袍干凈利落,把馬繩扔給暉樾,“你先回去罷,傍晚時分來這里接我。” “喏。”暉樾在馬背上拱了拱手,眼風瞄過遠處的人影,一手牽馬一手駕馬走出草原。 子嫮背手跨步立在原地,直到對面那人移著步子走過來,得逞般的嘴角稍稍勾起露出些許小女兒姿態,才邁著步子迎過去。 說來相識也是巧合,約莫著七八年前,子嫮在暗洞練兵營里苦苦鏖戰功夫,幾歲的孩子自然是閑不住的,趁著師傅們沒注意便偷偷遛出練兵場,誰料暗洞之大,一時沒了方向,回去的路已經記不清楚,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看著一處不大不小的光亮便順著洞口爬過去,扒開洞口草叢,終于得見天月。 輪月皎潔,看著應該是個團圓日子,子嫮心里微微悲愴,便掏出脖子里母親留給她的玉墜子,明明是透亮的純凈色,那中間卻滲著淡薄如紗的赤紅,小小角落刻著母親生下她,便只留下的那唯一一個字,“好”。 別人不知,卻是婆婆將這刻著字的玉交于她手上的,周圍冷寂唯有點點星蟲窸窣私語,她想念至親卻被偌大一個空山擋著視線,難免悲愴。 一陣清亮婉轉的塤聲隨風入耳,子嫮心驚這周圍竟然有人,收起手中的玉,尋著聲音過去,棲息隱蔽的地方窺見月光下長身而立的少年郎,一身衣料破爛不堪,帶著斑斑泥漬,一身勞苦工匠的打扮,子嫮心想,竟可以將塤吹得這般好聽,想來絕不是一個尋常手工藝的匠人。 身影一動,后背像是碰到了什么尖利的東西,猛然揮手去探,卻抓到一根樹枝,聲響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塤聲嘎然而止。 子嫮見藏不過了,索性光明正大站起來朝著少年走過去。 那人轉過頭,子嫮這才得以見到他正臉模樣,在外邊習武慣了也就沒有那么多拘束,不知羞地直勾勾瞧著人家看,倒是把坦蕩蕩的少年瞧得有些耳根發紅。 雖說她見過的男子不少,可卻是沒見過有比自己哥哥長得還要好看的少年,不似哥哥柔中帶剛,劍眉星目的俊朗,這個少年身形瘦弱,一張臉簡直比月色還要好看上幾分,她沒讀過幾句夸人美貌的詩書,卻也曉得這張顛倒眾生的臉就算是男子見了也是羨艷不已的。 世間無雙,君子如玉。 “你真是好看。” 兩廂還未介紹,子嫮便對這張臉奉上了由衷贊嘆。 少年更是害臊后退一步,謙謙君子稍鞠一躬,“傅說不知打擾了姑娘,還望姑娘莫要見怪。” 這話聽得子嫮云里霧里,明明是她打擾在先,這小君子倒先賠了禮,便學著傅說的模樣回鞠一躬,“子嫮不曾見怪。” 學人作揖嘴上還掛著嬉笑,倒是傅說頭一次見,不覺眼角泛出一陣笑意,這一笑仿佛眾生流轉,看得子嫮更是呆了。 傅說看著四周人跡罕至,心下有些好奇,“你住在這山中?” 略一回想自己在這里確實已經兩年了,算是這山中人,子嫮便笑著回應一句,“是。” 傅說心頭苦澀翻涌上來,翩翩美目望向明月,“我自始至終都不曾得知,自己自哪里而來。” “那又如何,君子踏月而來,便是個不俗世的。” 子嫮揚眉一吐,竟略略帶走傅說子心頭壓抑許久的云翳。 他是個沒有歸宿源頭的人,自記憶初始就是奴隸身份,整日游走版筑苦工之間,偶得政書所見,卻終究難以如愿。 想罷一生若是如此荒涼如草,還不如趁著月色明媚之際斷了今后苦路,不曾想竟遇到山中長大的少女,性子頑皮卻不失可愛,陡然之間悔恨自己沖動之念。 月下靜好,女子笑靨如花,男子青墨似水,竟這么機緣巧合相伴長起來,回想著些許年歲光陰也算是青梅與竹馬之緣,兩小共無猜之情。 傅說自草原那邊走過來,似步生蓮花翩翩如斯,時光拉扯至今仍是那般盛世無雙眉眼。 “蒼茫如此,卻見一天仙君子緩步而來,果真是要煞了這遍地春光。” 子嫮見他這般好看,忍不住酸上兩句,傅說倒也不惱,一雙明凈的眉眼閃著不同于往日的莊肅,滿腔的心事叫他如何說起,只得嘆一口氣,向來清淡的目光如今火一般燃燒著。 子嫮發覺傅說異樣,才收了收嘲弄的性子,一本正經起來,等著傅說對她道一些與神色相配的正經事。 “阿嫮,若是我想帶你一同遠走,不知道你會怎么回應呢?” 他說這話時,眉頭微微蹙起愁云,凝重的模樣不像是開玩笑,子嫮愣了愣,“傅說,你當真在與我說正經事?” 慘淡神色堪堪笑了一番,搖著頭,“也罷也罷。” 他怎會不知,子嫮是難以割舍對哥哥的愧疚與對家族重任的,他們自幼相識,這些別人看不懂的子嫮心事,他卻看得比誰都清楚。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罷,開一些玩笑話逗你開心。”說著,風輕云淡方才的愁濃,他撩開衣袖執起子嫮的手,力道有些重,“阿嫮,你要記得無論何時傅說都在這里,只是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能像現在這般想見面就見面而已。” 子嫮有些迷糊,不知道傅說為何說出這番話,聽著倒像是要離別,“傅說,你要去何處?” “阿嫮,要走的不是我,而是要將你送去商宮。” 模模糊糊間好像聽到花瓣落地的聲音,細微的,靜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