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敢來欺我
自文宗駕崩,成宗即位之后,質樸無華的內樂門小殿就沒有迎接過幾次好消息。 這座小殿以民間宅邸的模式建成,由于時間很久,殿階之下都有明顯的青苔痕跡了,殿下青松柏樹,郁郁蔥蔥,而遠處宣政殿等大殿卻是飛檐拱斗,巨大的廊柱之下肅立著穿圓領武袍,腰懸金帶,穿鹿皮靴的宮廷郎衛,只有在那些郎衛的身上,似乎依稀能看到大魏極盛時的蹤跡。 福建路新來的奏報,中山王徐子先出兵,擊破賊寇千余精騎,斬首數百級,然后率府軍往擊賊寇……這個消息,毫無疑問是叫兩府相公們大大的松了口氣。 “陛下。”韓鐘對天子道“最新的奏報已經確認,中山王的兵鋒已經入建陽,或許在殿內君臣對議之時,中山王已經在主持將士對賊征討了。若如此,不以節鉞賜該親王,無以表鄣中山王之大功,也會使朝堂使海內人望。” 韓鐘的話已經說的相當透徹了,天子亦無可奈何,此事僵持很久,兩府諸公擺出了絕不退讓的堅決態度,再加上實際情形確實危急,不以親王坐鎮,中樞難安。 天子還在猶豫,樞使張廣恩忍不住道“陛下,當思若失福州,泉州,國事又如何?若東南大亂,禍及北伐大事,陛下恐悔之晚矣。” 張廣恩須眉皆白,穿著紫色圓領長袍,坐在殿右側第一張椅上,斜向天子。其聲若洪鐘,但老態盡顯,其言詞懇切之余,亦不乏悲涼。 “當依諸卿所議。”聯系到北伐大局,天子只能應允,向來剛愎自用的臉龐之上,罕有的出現無能為力之色。 但緊接著,眾人俱是從天子臉上看到“剛毅”的色彩,韓鐘和張廣恩對視一眼,俱是搖頭苦笑了一聲。 天子的性格如此,這一世怕是改不了了。 果然聽得天子憤然道“李國瑞坐擁三十萬禁軍,耗費錢糧無數,國家為支持大局,頗多犧牲,他卻在前屯逗兵不前,是何道理?” 這也是老調重調,張廣恩身為樞使,抱拳從容道“陛下,臣但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當記得長平之敗。” 天子猛然起身,怒道“朕亦聞將中從御,也是祖制!” 說罷,天子從金臺轉身而下,慌的一群內侍緊隨而去,張廣恩面色難看,韓鐘笑道“如何?官家已經耐不住性子了。” 張廣恩苦笑道“官家能忍到現在,我也是意外。” “李國瑞他們,委實太慢太過持重。”韓鐘無所謂的道“放手給天子敲打敲打,未嘗也不是好事情。”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張廣恩道“相國慎言,慎行。” “我知道了。”韓鐘微微一笑,說道“有岳峙等人在,應不至有慘敗之局,小有挫折也動搖不了大局。我輩在中,關鍵是保住大局安穩,錢糧器械,民夫提調,這是我輩的責任。” 張廣恩知道韓鐘對李國瑞任北征招討使頗有遺憾,畢竟李國瑞這個樞密副使并非是韓鐘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敵對勢力的中堅人物,為了大局韓鐘可以叫李國瑞先為招討使,但一旦對方露出破綻,韓鐘肯定也不會介意用上自己的人。 張廣恩惴惴不安之時,韓鐘卻是搖了搖頭,啞然一笑,說道“將中從御,這話是宣宗皇帝說的,其后就丟了不少國土,宣宗都不行,官家也真 是敢想,敢說。” “也還好,宗室中出了中山王這樣的人物。” “可不是?”韓鐘哈哈一笑,說道“若不是他一直在福建路折騰,所領大軍最多萬人,老夫都想叫他到榆關主持北伐戰事了。” “三十萬禁軍,交給一親王?”張廣恩啞然失笑,說道“官家怕是抵死也不能從。” 韓鐘也是一笑,說道“這倒也是,若真如此,官家寧愿不北伐了。” 張廣恩神色間終是有了一些愉悅之色,不管怎樣,國家還是有中山王這樣的宗室英才,他對韓鐘道“如何,盡快將節鉞等物交詔使送到福建吧?” “有一個現成的人選。”韓鐘道“右相已經遞了十三疏,可以準了。” 右相徐夏商已經在兩個月前請辭,連上十三疏,到這個地步,也確實是可以允準老相國辭去右相之職了。 徐夏商去職,必加宮觀使,并且天子會派郎衛奉老相國還鄉,沿途官驛供給車騎,這是國家給宣力老臣的待遇。 以這個老臣傳達這樣重要的詔書,且不必再擇重臣南下,算是惠而不費的好主意。 張廣恩贊同之余,也是微微搖頭,韓鐘才思敏捷,斷事明快,一切均無、毛病,但心胸太狹,行事又重自己和本方勢力的利益,與天子的稟賦其實相差不多,就是更聰明和更手腕更高明罷了。 …… “混帳東西,真真該死。” 劉茂七怒而揮擊,將手中的長鞭不停的打向劉宗弟的臉上和身上。 劉宗弟知道自己堂兄的脾氣,若此時敢哀嚎,求饒,怕是直接就一刀斬落,所以長跪不起,任憑鞭子將自己打的皮開rou綻,血rou橫飛,卻是一聲也不敢哼。 “殺了吧?”劉茂七打了幾十鞭,手按在橫刀刀柄之上,對李開明道“這廝丟了咱們幾百老弟兄,理當斬首示眾。” 李開明在此前一直沒有勸阻劉茂七,臉色也是極為沉郁。 千余賊騎,其中有一百多是隊頭級別以上的武官,從賊時間都在十年以上,是老營中的老營,精華中的精華。 還有數百人也是精于騎術的秦鳳人或河東,河北人,從賊之后數十戰不死,才有資格成為老營騎兵。 這些精華,面對禁軍騎兵照樣能策馬射箭,用騎陣敗敵,在福州城下一戰折損了四百多人,加上二百多礦工,千余人的騎隊只跑回來三百多人,剩下的都被中山府軍給斬了首級。 就算跑回來的,也是人人喪膽,甚至有一些身經百戰,身上滿是刀疤傷痕的老兵勁卒,回來之后就一個勁的說中山府軍不可力敵,李開明大怒之下砍了幾顆腦袋,把剩下的都隔離了開來……這支兵暫且是不能用了,兵一喪膽,則短期內再難復用,就算勉強上了戰場,也多半會一觸即潰。 但叫李開明殺劉宗弟泄憤,卻也是舍不得。 秦風鄉黨,跟隨十來年,還是劉茂七惟一在營中的兄弟,向來忠心耿耿,也是優秀的騎兵將領。 若是換了一個河北,河東路人,就算是大將,也是要殺了。 李開明上前一步,扳著劉茂七的手,沉聲道“騎戰打起來之前,不要說他,便是咱們,能知道府兵那般厲害?” 羅振邦說道“這騎兵戰法,暗合步陣之道,堂堂之陣 ,嚴整緊實,以此對沖,加上甲胄厚實,長矟精良,自是無有不勝。就是奇怪,他們是怎么把騎陣練的那般整齊?” “自有其妙法。”李開明心中頗為煩亂,說道“從騎兵之戰的結果來看,中山府軍和傳言相符,甲胄厚兵器精,列陣而戰,精銳尚在禁軍之上。他們就萬把人,但要論說起來,比那趙王帶的八萬人過來還要危險。” “大掌盤打算怎辦?”劉茂七盯著李開明,等著這個首領下決斷。 建陽到建州府城和各縣都是在起伏不定的山谷之中,這樣的地形不利于騎兵交戰和追擊,若賊寇棄守建陽,潛入深山,中山府軍想剿滅賊寇主力便是難了。 就是這么一來,此前的大好局面就完全喪失了,府州縣城都不可保,大量的賊兵入山之后,只有少量的山中村鎮可以補給,無法養活大軍。 若是局面發展到那般模樣,此前的雄圖壯志和勃勃野心就都成了笑話了。 山中無以養兵,錢糧不繼,大軍的戰斗力不會提高,反會下降。 劉茂七忍不住又道“可往擊衢州,或是撫州,虔州,徐子先是福建路的副大都督,親王,可沒有權責往江西或是浙江來打咱們。” “不中用的。”李開明冷冷一笑,說道“朝廷定然會給中山王名義,專責剿滅咱們。這個朝廷,對咱們起事的兄弟向來是追殺不停,惟恐被鼎革顛覆了天下,那些大人物,自己斗的再狠,提起剿滅咱們這些流賊,也是會出力,不象平時勾心斗角,爭權奪利。” 營帳中的劉茂七,劉宗弟,李開亮,羅振邦等賊寇首領們都是一時默然,眾人皆知道李開明所說是實,由于華夏千年之下,從陳勝,吳廣開始,雖起義者多半是為他人做嫁衣,比如陳,吳二人成全了項羽和劉邦,又有赤眉,綠林成就了漢光武的帝業。再有瓦崗等賊成就了李唐霸業,而黃巢折騰十來年,禍亂大唐全境,最終成全的卻是自己的部下,讀過書的朱全忠朱溫。 李開明讀書不停,知道起義之初不可以成為首領人物,以免被忌憚太深,被朝廷官兵追著打,如現在的劉家兄弟。 而有了機會就一定要抓住,先有地盤實力,再徐圖擴張,既不做出頭鳥,也不可心無大志,最終橫死溝渠,成為他人的墊腳石。 一生功業,俱在眼前,而惟一的障礙正沿閩江而來,李開明猛的站起來,抽出腰間橫刀,一刀斫在身后的幾案上,將案幾砍成兩截! “這一仗非打不可。”李開明一臉肅穆的道“將士新附,若不戰而逃,軍心沮喪崩潰是早晚的事情。軍無膽,還打個鳥的仗?” “我明白了。”劉茂七轉頭對羅振邦道“振邦,你帶著老營里的老弱婦孺往撫州方向先走,逃回來的騎兵也由你帶著,再帶一些新附將士,沿途立寨,設糧站,以接濟大軍。” “屬下明白。”羅振邦肅立拱手,知道是李開明和劉茂七都決心一戰,若實在不能敵,也不會死戰到底,流寇在戰場上逃竄保命的經驗很多,提前立寨,收羅敗逃軍伍,節節抵抗,可以使老營精銳和大將們從容逃脫。 “豎子敢來欺我?”李開明將長刀收起,說道“府軍既然鐵騎兵厲害,明早就派將士掘長壘,他擅用騎兵,陣戰,我要將此戰拖成一團爛仗,看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