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結晶
十余天后的傍晚時,海風突然變大,在海面上吹拂起大片的浪花。 李儀騎著一匹溫順的雜馬,孔和與傅謙并騎而來,兩人都是神色嚴肅,傅謙略顯緊張。 近來水力紡織機的廠房和機器建造,安裝都是遠遠超出了預算,這令得傅謙壓力大增,而孔和這一陣子幾乎是吃住在工地和廠房里。 這令得傅謙更加胃疼了。 每個人都是滿臉的疲憊,東藩大開發的早期,每個人都能不眠不休,現在他們的精力和體能都嚴重的透支了,他們充滿疲憊,每天到了天黑幾乎都是倒頭就睡,但到了第二天黎明時,他們還是充滿疲憊。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每個人都是在透支體力和精神。 對徐子先的召喚,眾人當然不會抗拒,但到了這種地步,所有部下臉上帶著不耐煩的神情時,也算不得對徐子先的嚴重冒犯。 至于秦東陽和陳篤中等人,他們則是半信半疑,對徐子先的能力,他們完相信,而對眼前的事,則他們太過懷疑。 這也不能怪他們,技術的傳播在華夏向來很難,曬鹽法被禁絕已經超過百年,不知端底的人太多了。 “隨我近一些看。”徐子先笑道:“各位不要一葉障目了,近些看,方知端底。” 到得海邊,鹽使張顯德已經等在路口。 相較此前,張顯德和灶夫們還是一臉黑色,但身形也是壯實了很多。 徐子先在此前想起來,島上原本的一些官設機構,并沒有在開發中獲得紅利,生活也未改變,居然是一個死角。 除了這里,還有幾個常平倉,一些窯夫,倉夫,還有巡溪的淺夫一類,都是被歸為官戶,允許他們開田耕作,也可以繼續手頭的工作,繼續領錢。 這對灶夫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 煎鹽法在島上將會徹底結束,事實上現在的煎鹽只是在對比實驗,確實費效比,已經不會有新的材料進來,灶夫們將部轉為鹽丁。 “不需多禮。”徐子先對張顯德道:“你近來做事很上心,日后也當如此。” 張顯德拱手道:“君侯但放心,現在鹽夫們都能吃飽,隔三天有次rou吃,下吏也加上薪俸,敢不盡力?” 徐子先點頭一笑,說道:“待出鹽發售,會給你們獎勵,我向來是說話算話的。” 鹽夫們很辛苦,按團練例,月給兩貫。 張顯德則是十貫一個月,比他此前高了不少,也不用再克制鹽夫們的伙食來賺那幾個小錢。 另外徐子先有言在先,出鹽發售后,這些人都有額外的獎勵,南安侯的信譽極好,眾人也是放心的很。 聽到徐子先的話,連張顯德在內,所有鹽池中的人眼光都更熱切了許多。 畢竟好處已經很近,甚至只在眼前了。 “君侯放心……”當著徐子先,張顯德的臉上也滿是笑意,看著徐子先,他道:“適才下吏去鹽池巡視,發覺結晶池里已經開始結鹽,所以叫人通知君侯立刻趕來……此刻恐怕越發結的厲害了。” “甚好,咱們去看看去!”徐子先也是打心底開心,眼前的鹽池費工費銀不少,他也是投入了很多心血,現在終于到了收獲的時候。 徐子先與李儀,孔和,傅謙,秦東陽等人,眾人一并往著鹽田而去,二十幾個鹽夫已經趴在結晶池里,走的稍近些,就能聽到這些鹽夫在池子里嚎啕大哭著。 “怎么了,怎么了?” 傅謙大急,喝道:“出什么錯了么?” 他大步跑上前去,一攀就上了鹽池的泥墩,往池里一看,立時也是呆了。 這人氣勢十足的跑過去,結果一去就是發呆,整個人站在池止邊上一動也不動,好象一瞬間就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 “這是怎么了?”張顯德是鹽大使,這里也是歸他負責,他為人很盡心敬業,對徐子先雖然嘴上不肯怎么說,但也是實心佩服的,所以滿心想著鹽池能夠成功,自己也能獲得更多的好處。 徐子先用他,也是因為張顯德此前就懂制鹽,用此人繼續掌鹽池諸事,事半功倍。 這會子見一個個的情形都是不對,張顯德是急了,顧不得自己身后不利落,也是吭赤吭赤的爬了上去。 張顯德上去之后,卻也是嘶聲一喊,然后默不出聲。 李儀等人,俱是驚疑不定,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人群之中,原本只有陳篤中最為篤定。 他是昌文侯府在島上的主事者,也是利益的悍衛者。 這段時間來,南安侯府幾乎使島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包括將廂軍也部轉為了警備士,陳篤中事事配合,但感覺島上的事,歸了南安侯府主導,他自己也是無事可為,內心不可能一點感覺沒有。 這一次到鹽池來,陳篤中也是頗有一些看笑話的感覺。 南安侯到底是青年后生,有些異想天開了,眼前的鹽池能曬出鹽來,那不是老天給人賞的飯,這千年之下,硬是沒有人懂得怎么去吃這碗飯? “這什么事,什么事啊?”陳篤中有些氣急敗壞,顧不得自己年事已高,腿腳不復當年之靈便,當下便是從人群中擠過去,也是攀爬上了鹽池。 這一下去,往下一看,卻也是呆若木雞,用雙手指著鹽池,身顫抖,臉色發白,張口結舌,口水流的滿胸都是,竟然也不知道擦拭一下。 對昌文侯府這樣的人家來說,陳篤中的表現,簡直是有些丟臉。 但在此時此刻,卻是無人笑陳篤中,因為各人的表現,真的是相差不多。 “鹽,是鹽!” 就在下頭議論紛紛的時候,張顯德突然狼嚎般的叫了起來。 一邊叫,便是猛的一頭跳了下去,似乎還是頭朝下跳的,下面的人都是嚇了一跳,吃了一驚,再看時,這張顯德一頭一臉的是鹽,白白的,頭巾上,臉上,衣服上,部是雪白雪白的精鹽。 “鹽啊,是鹽啊。” 秦東陽身體輕盈,向來是有大將之風,為人穩而持重,所以徐子先對他向來信任有加。 在團練軍中,秦東陽也是最得眾人信重,其管理和做戰的風格都是一樣,穩中有攻,在哪兒都如磐石一般,什么事都不會叫他動容。 但在此時,他也是一攀向上,然后就呆滯住了,整張臉象是石化了一般,半響沒有動靜。 張顯德就如同瘋子一樣,撲騰上來,又是一猛子扎下去,再起來,又是扎下去。 不僅是他如此,一開始傻呆在鹽池里的人們也是有樣學樣,不少人就直接趴在鹽池里,然后起來時都是一頭一臉的鹽,然后便是用雙手捧著雪白的精鹽,開始往天上拋灑。 更有甚者,有人大哭流泣,滿臉的眼淚,抓住一捧鹽,便是往嘴里直塞。 孔和向來是冷靜從容的性子,甚至有些孤僻,開始看到鹽田時,仍然木楞楞的表情,眾人還欲夸他有定性,誰料他呆了一會,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了起來,一直笑到天昏地暗,似乎要把嗓子都笑啞了,最后才慢慢停住笑聲,不過到那個時候,他已經是淚流滿面,連前胸的衣服都濕透了。 “這他娘的吞鹽的給老子吐出來。” 徐子先這會子也是忍不住了。 看到有人在鹽池里打滾倒是無所謂的事,反正臟不到哪去,這生生有人把大捧的鹽往嘴里塞,這個他就感覺遭不住了。 當下一個箭步就竄上去,先是一腳把狂笑的張顯德給踢了下去,然后跳下鹽池,把那些吃鹽的拉了起來,然后噼里啪啦的一通亂打,直到對方哇哇哇把鹽吐出來為止。 “你們這是要作死啊!” 徐子先勃然大怒,罵道:“這鹽能這么吃么,想死么?” 眾人被他劈頭蓋臉的罵著,卻是沒有一個人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一個個的,仍然是在傻笑不止。 “君侯,這實在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滾在鹽堆里的張顯德已經身一片雪白,起來的時候,鹽紛紛的往下落,就跟下雪似的,他咧著嘴,對著徐子先笑道:“君侯,打從小到大,俺就知道要劈柴,用大鍋煮,熬啊,熬啊,一直熬到人兩眼發紅,身發黑,不停的咳,要費這么多功夫,受這么大的罪,這才能熬得那么一點鹽出來。還粗糙的不成樣子,顆粒大,味道也不是很好……君侯,我吃過井鹽,那個青鹽確實是細,還有用海鹽熬出來的精鹽,也是特別的精細,不過都是要費大功夫的啊。君侯,你的這個鹽,這個鹽……” 張顯德說到這兒,又是呆住了。 他沒說完的話,卻是有別人說出來,李儀肅容道:“君侯的這個鹽,精細,就跟熬過的精鹽一樣,不,比精鹽更好,是山西和甘肅那邊的井鹽的樣子,這,這實在是太叫人想不通了啊。 “咱們祖祖輩輩,怎么就沒想起來要這樣曬鹽呢?” “唉,白吃了多少輩的苦。” “也不能說是白吃,他們沒福遇著咱們君侯啊。” “沒錯,是君侯洪福齊天!” 說到最后,所有人居然都是歸結到徐子先的福氣大上。說來這些灶戶也是實在沒有辦法解釋這鹽池的變化了。 “君侯,愿你公侯萬代,官家給你升公拜王,世襲罔替子子孫孫無窮盡啊!” 張顯德大約念過兩天書,當即跪下,砰砰嗑頭,一邊嗑頭,一邊就是祝福上了。 這個時候,也是越來越多的人涌進鹽池,或是站在高處看。 方圓幾里大的鹽池,別的地方都沒有太大變化,只有結晶池內,白花花的,部都是鹽! 這些鹽,雪白精細,握在手中就象一捧細沙,手指一松,鹽就簌簌直落下來。 柔軟,細膩,白凈。 很多人都是如癡如醉,跪在鹽池里頭,低著頭把鹽捧起來,松手放下來,再捧,再放下,就是這樣一直循環著,再循環著。 徐子先看的也是搖頭嘆息,其實也怪不得這些人這么丟臉,他們是世代在海邊的,雖然不是灶戶,但煮海出鹽也是祖輩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營生。 而拋開這些煮鹽的灶夫們,李儀這些官吏除外,普通人想吃鹽,哪能那么輕松? 一天的收入,也未必夠買一斤鹽,而家大小,有時候不僅吃不飽肚皮,連鹽也沒有辦法正常吃的上。 這是何等艱難困苦的事,淡而無味的野菜雜粥,這才是這個時代的主食。 靠海吃海的人,向來還吃不起鹽,而這時他們才知道,原來自己天天就蹲在寶山之前而不自知。 這種心理上的沖擊,太強烈了。 海洋才是真正的資源富礦,打魚那是肯定的,在徐子先穿越之前,這些福建百姓打的魚可是舍不得自己吃,部是挑到集鎮上販賣的,因為離海太近,打魚的人多,海魚賣不出好價錢,就算這樣,這些人平時也舍不得吃,實在賣不掉了才會自家留著食用。 說起來是笑話,靠海的人,那些海貨自己吃的卻是極少,基本上一生一世,也就是很少的那么幾回。 而眼前這么一個池子,只二三十人負責放鹵水,排水,推晶,反復晾曬,結果就是出來這一大池的鹽。這么看過來,這么大的鹽池,少說就是幾萬斤的出產,最少也是兩千到三千石。 鏟出來,再引蒸發池里的鹵水進結晶池,然后就又等著結晶出鹽。 這樣快捷,方便,省事的法子,試想一下,這鹽池一年要出多少鹽?多建十幾二十個這樣的鹽池,這一年出來的鹽是多少? 這么一想,眾人都是神色各異,臉上的神情都是一變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