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她出門時已打點過下人晚些落鎖,亥時中刻,柳府的前門檐角下還掛著赭橘色的燈籠,倒映出幢幢的落影。 幸而翻箱倒柜的從趙連雁屋里找了件原先的衣物換了,不然怕是要被瞧出什么來。 江漾想了想又兀自擰眉,心口沉甸甸的,看著遠處巍峨高大的石獅子和府門,竟有些不敢往里進。 她心里有鬼,也明白自己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二月十五,柳濯月便要回來。 江漾和他分離那日還說著要親自去接他。 石板路敞凈非常,月華灑下來,似澆筑了一片瓊漿玉液,清透又明亮。 兩叁枝重瓣桃從墻檐上探出頭,幽幽吐出浮香,清清冷冷的味道,她愣住輕嗅,竟覺得像是某人身上的蘇合。 太不通透了。蘇合香的后調分明是微苦的。 月亮照古今,照萬物,照諸人。似乎也照進了她內心的不恥煎熬,照穿了她不堪面目,也照亮了她滿身的銹蝕。 太丑陋了。 她要怎么去,怎么去,重新面對柳濯月呢。 跟他說,趙連雁一回來,她就不忍心,她就放不下了嗎? 江漾把手攥成拳頭,停在原地,腳步如灌了鉛一般,硬生生釘在地上,怎么都邁不過去一步。 她停駐良久,久到趙連雁都瞧出了不妥。他站在一旁,垂眸看她,忽得笑了,用一貫的清亮不著調的語氣跟她打趣兒:“小呆鵝,你愁個什么呢?” 他拉著她的手向前走,連安慰這話也說得像是調笑。 “若要分個對錯,我和趙越六四開,關你何事?難道怪你錯在太過招人,惹人傾心不已,非要纏上你?” 他笑著自嘲:“要怪就怪我,非要跟你糾纏不休,惹人討厭。” 江漾愣愣看著兩人相牽的手,怔然失神,她輕聲說:“算了吧……趙連雁,算了吧。” 趙連雁停住腳步,唇角的笑僵硬地凝在臉上,低著頭看她。 他怔了半刻,漆目被月光映得淺而分明。 而后悶悶地笑著,聲音卻冷冽如寒雪。 “別想著再跟我劃分的一干二凈了……”趙連雁抬手,不容拒絕地挑起江漾的下頜,從沒在她面前展露的凜然氣勢,絲絲縷縷的泛濫開。 他湊在江漾的耳邊,灼熱的吐息裹挾著寒意。 “我看你的眼神,可絲毫都不清白。” 再怎么低伏做小也討不到好,她進退兩難,他又何嘗不是。 —— 行至府邸前不遠,遠遠看見仆從,他便把手松開。兩人一前一后走進,趙連雁接過下人手中的燈盞,熒熒火光澄亮,映在邃然的烏眉鳳眼上,顯得眉目愈發冷峻。 他轉頭朝呆站著的小廝吩咐道:“莫要吵醒夫人,明日卯時我便去向她道安。” 小廝抹了兩把眼,瞪大了一雙招子使勁瞅了瞅,惹得趙連雁垂首側睨,他才猛覺不妥,俯身低頭。 竟是二公子回來了。他們這些在府上呆了些年月的下人,都曉得夫人還有個孩子跟著趙國公長大。早年便率兵定流寇、除蠻族,立戰功繁多,已是個遠負俊名的少年將軍了。 只是…… 那眉那眼,和大公子也太像了些。莫說恍惚之間,便是細細地看,約摸也分不出。 到底氣勢不同,僅僅是被二少爺黑漆深沉的眸子冷冷掃了一眼,腿竟忍不住發軟。這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竟不知是殺了多少人鍛就出的。 照理說,卻不能再喚少爺了。 那仆從咽了咽口水,躬身抬手:“世子的居處早已收拾過了,請隨我來。” 趙連雁隨他帶路,臨走之前,幾不可察地看了低著頭的江漾一眼。 ——— 翌日。 碧落正幫江漾通發梳妝,她看著江漾眼下的一片青黑,有些躊躇。雖知少夫人不喜濃妝,再叁遲疑,還是拿了妝粉在她眼下細細鋪了一層。 江漾抬眼往梳妝鏡上看了須臾,又閉上眼睛,淡淡吩咐道:“再上重些。” 碧落低頭稱是,又拿了花鈿胭脂,在她眼瞼上糅雜暈染,才堪堪遮住疲色。 清絕少女,云鬢花顏,最最好的年紀,黛眉桃臉兒,秀昳非常,也是極美的。 她在手背上試色調唇脂時,忽聽到江漾輕聲說:“碧落,你看到過死人嗎?” 若不是知道這個少夫人是個善良好相與的性子,聽到這句話,真是差點就要跪下求饒了。 她穩住心神,揣摩著江漾的臉色,謹慎開口:“幼時家中祖父逝世時,遠遠瞧過一眼。” “當時是……什么形態呢。” 她額上生汗,實在不知江漾為什么要問這些,惴惴開口:“奴婢記不太清……只記得當時祖父年歲大了,只是摔了一跤,便癱在地上,血流了滿地,當下就不行了。” “你當時不怕么。” 碧落誠實道:“奴婢委實嚇傻了呢,回來之后做了好幾天噩夢,人都不太靈光了。還是村口的老婆子拿符水替奴婢招了好幾天的魂,才漸漸緩了過來。” 原是忘了,現在提起來,怕是晚上又難安寢了。 江漾默默聽著,從袖里掏出了個質地柔潤的玉勾遞給她,輕聲道:“岫巖溫玉,有安神之效。” 她沒成想賞賜拿的這么輕易,沒敢接,江漾便直接塞她手心里,道:“就當替我收了吧。這東西對我沒什么成效。” 不然眼下也不會青紫一片了。 她昨日死死攥著這勞什子玉,也一夜未眠。 夢里兵戈聲一片,人仰馬翻的,雷云翻滾,下的都是紅雨。一人手持銀槍,滴著淋漓不斷的血,左手拎著首級,在殘尸斷臂中獨獨立著。 倏然一道驚雷,白晃晃的光乍然驟現,轟鳴響聲之中,她像是透過層血霧看他,眉目尚青澀稚嫩,眼中卻是濁濁死氣,竟不像是活人。 趙連雁…… 他十二叁歲便跟著趙國公去邊關,十五歲就隨軍定流寇,揚名千里。 那么小的年紀……旁人都還在玩鬧的時辰里。 他說自己滿身的腥血洗都洗不干凈,那他會不會,也做過噩夢呢。 江漾闔眼,睫根如蝶翅般顫抖不已。 碧落候了好半天,見江漾還沒有睜眼的意思,輕輕催促:“少夫人,夫人的宴席要開了呢……” 江漾從暈暈沉沉中被拉了回來,想回應,卻發現喉嚨有些堵,發不出聲。 她抿唇皺眉,重重咳了幾聲,囫圇吞咽了幾下,才起身道好。 她湊在梳妝鏡上看了看,又往鬢邊插了一朵芙蓉樣的水紅紗花,顯得氣色皎好,這才推門而出,向水榭庭院走去。 —— 府上主子少,人情往來也不多,雙庭水榭是大節日待客設宴才會開的地方。九曲橋盤踞在碧池之上,春風一吹,便層層迭迭蕩漾開一片湖光水色,柳枝漂浮擺動,投下曼妙纏綿的影子。 湖心亭中遠遠就傳來梅玉溫輕快的笑。 她才剛走到橋上沒行幾步,遠遠就蹦出了一個棉花團子跳在她腳下。 隨之而來的便是梅玉溫遠方的輕呼:“給了它這么多吃食,都沒沖我搖一下尾巴,漾漾一來,居然興沖沖撲了過去?” 江漾便也笑,拍了拍它的腦袋,沖湖心亭遙遙輕喊:“大概是我把它撿了回去吧。” 一哨聲響起,趙連雁屈起指節在嘴邊一湊,小狗甩了甩尾巴,兩邊看了看,竟叼著江漾的裙角往前帶了帶。 梅玉溫瞇著眼遠看,笑意更甚,道:“倒是靈的很,兩個都不得罪。” 她坐在正席上,問趙連雁:“它叫什么名字。” 他今日著一身黑蟒箭袖,發高束于玉冠中,腰束銀帶,罕見的掛了一件麒麟佩,愈顯風姿俊美,氣質傲然。 端的是玉啄昂藏,龍鳳之姿。 少年眼眸銳如星,冷面雋永,一笑卻如春風拂水,慢慢從唇邊漾開。 他緩緩道:“既和這位有緣,不如就讓她來起名。” 梅玉溫此時才緩過神來,介紹道:“這是你舊時玩伴,你還記得嗎?如今是你嫂嫂了。” 他垂眸,遮住冷然的眸光,帶著笑音反問:“是那個只會在樹底下玩泥巴的小娃娃?” 梅玉溫揚帕輕斥,看江漾還離幾十步路,小聲道:“怎么說話的,幸好人家忘了,你少時天天拿蟲子逗她,可把小姑娘嚇的不輕。” 她像是回想到什么事,捂嘴輕笑:“還是你哥懂事,年紀輕輕就會哄姑娘了。” 十二叁歲,旁人沒開竅的年紀,趙越就把八九歲的姑娘惦記上了,這他媽不是變態嗎。 趙連雁心里在罵,面上卻抿唇裝作不懂,問:“她是不是叫江漾?” “是啊,你可直接叫她嫂——” 卻不料趙連雁直接跨步過去,朝來人開口,笑意澄澄:“江姑娘好。” 梅玉溫稍稍凝眉,覺得不妥,想了一會兒他和柳濯月之間的爭執,以為趙連雁氣還未消,也就由他去了。 江漾福身欠禮,不敢看他,又蹲下身子揉了揉小狗的耳朵,眼光飄忽四散。 頭頂上傳來趙連雁的聲音,“給它取個名字吧。” 小狗崽嗚嗚地叫了叫,在江漾和趙連雁之間來回地蹦。 糯米團兒似的白,眼眸黑黢濕亮,身量也小。 “霄影,奮翅則能凌厲玄霄,騁足則能追風攝影。” 一個小狗崽,竟給了個駿馬名兒。 趙連雁笑道:“太文了,你想叫它什么便叫什么,不用在乎旁的。” 江漾被他一語道出,面上微紅,羞赧道:“那小名便叫小小吧。” 她心里一直喚它小小呢。 趙連雁看她紅透的耳根,指尖發癢,心下微動,也忘記告訴她,這狼狗長大后能達她胸口,小小這名兒怕是反著來了。 ——— 應是怕趙連雁尷尬,梅玉溫竟把柳嘉許支開了去,水榭亭臺那么大的地方,居然只有叁位主子用膳。 別家府上,男賓女賓分開都能擺好幾桌,柳府倒好,連分桌都不必了。 還好請了樂師在旁奏著絲竹管弦,錚錚琴聲混著玉頸琵琶音,倒也不顯冷清。 她看了看桌上的燒尾宴,有時候竟也不懂這兩位在想什么。 京城宮宴的做法,箸頭春、小天酥、冷蟾兒羹、櫻桃rou…… 樣樣都淋了一層蜜汁醬料,放眼望去,極少有食物本味兒。 可她瞅著趙連雁倒是吃的面不改色。 一個不敢問,只知道把最好的東西一一擺上來。一個也不說,不管是討厭的還是喜歡的全都接受,甜的苦的一齊咽下,難為他人,也難為自個兒。 江漾停下筷子,叫了一道干炙羊rou。 剛吩咐下去,抬頭便看見趙連雁微瞇著眼看過來,眸光盈溢,里面的灼灼笑意都要沁出來了。 她連忙低頭,戳著碗里的櫻桃rou,在心里暗忖 ——是她要吃的,才不是給趙連雁上的呢。 這頓飯吃還算和諧,除了趙連雁的目光時不時就往她身上打轉,倒也把梅玉溫哄得挺開心。 罷了,也就平靜這幾個月了。 —— (首發:яǒǔяǒǔщǔ.χy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