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他很鎮(zhèn)定地說:“來得及,但你變性為美女去搞定另外兩邊的時間肯定不夠。” 這話我同意,于是結(jié)論是只能束手待斃。最后關頭我唯一祈禱咪咪不要突然闖回來,因為接待了一個不務正業(yè)的老同學就被牽扯進尋仇事件而一道被砍死,這種只能上社會新聞半夜版的狗血事件不應該被兩個醫(yī)學天才同時碰到。 光頭黑哥掠陣,拉丁辣妹也掠陣,屠夫眾緩步逼近,看來是要報在十號酒館被一枚冰塊嚇到落荒而逃的前仇。我真后悔當時沒有徹查在場的酒客,要是能找出j殺手兄,如今也不能淪落至此——對了,冤有頭債有主,不關我們事啊其實。 約伯好像比我崇高一點,他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我很后悔為什么不讓你先去救那些植物人再來紐約,現(xiàn)在他們可怎么辦。” 屠夫眾全然不理我們在說什么,他們走到了離我們足夠近的地方,那把薄刃刀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xiàn)在他們的手里。三人圍攏,與我們的距離只有咫尺,擺出的純?nèi)皇嵌绨羽W的架勢。我轉(zhuǎn)頭看了看,拉丁美女的嘴角露出嗜血的甜笑,眼神貪婪,而光頭黑哥則渾然無所謂,目光移到窗外。陽光正好,樓太高,塵世的聲音傳不到,那種寧靜像極了一種恍惚,好像下一個眨眼就能從淺夢中蘇醒。 但我和約伯,或許永遠也不能蘇醒了。 這一刻其實也沒什么遺憾。 學醫(yī)的人,經(jīng)手了太多生老病死,人身如豬rou,要吃時一樣吃,熱血、夢想、愛情、回憶、懷念、珍惜、牽掛、相思,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露珠,沒什么值得回味。 我只是想,他媽的我到底能治好大衛(wèi)不了? 刀光雪亮,快如奔馬,我微微一抬頭,眼前一花,那種瀕死的恐怖伴隨著眩暈,使我半身僵硬。 但我并沒有死,這一刻還沒有。 那把刀落在我的右肩上,離頸動脈很近,肩胛骨將刀鋒牢牢夾住,霎時間還沒有血流出,我痛得靈魂出竅,約伯在一邊同樣鬼哭狼嚎——這三個王八蛋顯然沒準備給我們一個痛快。 “喂,虐囚這種事不厚道啊,遲早要遭報應的。” 拉丁美女甜甜地接口:“報應?真的有人相信這個嗎?我真的期待了很多年那些被殺掉的人回來找我呢,可是一直都很失望啊。” 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纖細而有力的手指在薄刃刀上輕輕一彈,那把刀應聲跳出我的身體,接下來她用指甲往我的傷口上一戳,劇痛摧枯拉朽,占據(jù)了我每一根神經(jīng)和每一個毛孔,盤旋不去,越陷越深。 我向你保證,我這輩子都沒號得這么慘過。我終于理解了那些麻醉打了一半就被咪咪按住動闌尾手術的病人是什么感受了。 她顯然玩得挺高興,但屠夫眾則不滿她的突然插播,在六只小眼睛的嚴厲逼視下,拉丁美女悻悻退開,臨走還不忘順手炮制了約伯一把。這位小白臉比我有骨氣,居然沒哼出來,只是默默流下了兩行清淚。 我們兩個的腦子里都閃過大量無聊時看過的日本恐怖漫畫的畫面。“怎么辦?”約伯用眼神和動作問我,“咬舌自殺行得通嗎?” 我權(quán)威地搖頭:“門兒都沒有,不如被他們打死呢。” 刀光再現(xiàn)。我和約伯說時遲那時快,即刻被廢了另一邊的肩膀。從專業(yè)角度來說我知道這其實都只算是中度外傷,并不足以致命,問題是沒說事情就可以這么算了啊。 但事情到這兒就這么算了。 因為有人在門外嘆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廢柴,殺人就殺人,非要搞這些有的沒的形式主義,廢柴就是廢柴,怎么刷漆都成不了氣候。” 我們?nèi)咳硕纪馔倚睦镞€想著難道是咪咪回來了舍生取義嗎? 然后我的眼珠子就掉在了肚臍眼兒里。 門口站了個胖子,真胖,兩只小眼睛完全像是嵌在了rou里,卻炯炯有神,就像兩顆小珍珠被埋沒了一樣。他個頭很大,肥rou隨著走動而晃晃蕩蕩的,整個人簡直就是“憨直”二字的圖解化身。 那是熟人啊。 熟得不行的。木三,十號酒館的廚子,特別擅長做手撕牛rou,但把其他一切食物都做得比屎還難吃。他多年三高,痛風不斷,經(jīng)常請假并且曠工。老板有時要他幫約伯擦個桌子,他能把桌子整個卸成八塊以示抗議。 現(xiàn)在他風塵仆仆地站在那兒,還穿著那身廚師服,好像是從幾萬里之外跑步來紐約的一樣,說完話就呼哧呼哧地喘氣。 我悄悄問約伯:“他沒被砍成植物人?” 約伯翻了翻眼睛:“我壓根把他給忘了,他經(jīng)常玩失蹤,你又不是不知道。” 殺手們的動作全部靜止了。 這種安靜實在不祥,拉丁辣妹和光頭黑哥慢慢走過來,和屠夫眾站成一個相互呼應和掩護的扇面。拉丁辣妹從馬褲下徐徐摸出黑色微型沖鋒槍,手指非常穩(wěn)定,但我可沒有錯過她眼神中的一絲慌亂。 木三搖搖頭,語帶諷刺:“真的嗎?” 他看了一圈面前的人。幾乎就在那眼神到達之時,我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帶著冬末微涼的氣息穿過身邊,柔和得猶如情人撫摸,或嬰兒呼吸,卻快到無法想象。 屋子里更安靜了。 我和約伯仔細看了看。拉丁辣妹的耳垂上多了兩個洞,正適合掛耳環(huán);光頭黑哥的腦袋上添了十六點“戒疤”,好一派佛相;屠夫眾三位,沒破相,但六處虎口都在汩汩流血,以后再想拿刀,難度就比較大了。 所有的傷口處都懸垂著一點兒晶瑩——那是冰。 誰也沒有惱怒、出聲,或試圖再反抗,所有人都被那神鬼一般的快鎮(zhèn)住了——賺錢第二,保命第一,干哪行都得遵守這個原則! 殺手們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那就是默默離去。在經(jīng)過木三身邊時,他們都深深點頭致意——殺手和醫(yī)生一樣,對高手都存在著基本的敬畏之心。 我和約伯大喘了一口氣,出溜到地上。木三蹲下來看看我們,確定我們不會死之后,對約伯說:“老板說了,他一個月之后回來,如果十號酒館沒有跟以前一模一樣好好地矗立在那兒,他就要把你丁是丁卯是卯地剁了。” 說完他就走了,一個磕絆都沒打,半分鐘就不見人了。我緩過氣爬起來,找了東西給自己和約伯包扎傷口,問他:“木三就是殺手j?” 他點點頭。我轉(zhuǎn)念一想,立刻激動了:“咪咪查出來了不告訴我!” 他又搖搖頭,等失血的第一陣虛弱緩過去之后,他舔舔嘴唇說:“不是咪咪,我也不知道木三就是j,但我在酒館圍墻上畫蘋果,是想告訴那個殺手我們?nèi)ゼ~約了,要插一竿子就快點兒跟著來。” “你真的不知道?” “媽的,你看看木三那模樣你能知道啊!!” 說得也是。正嘀咕間,忽然手機一陣震動,我看了一眼,一個激靈跳起來,罔顧身負重傷急需休養(yǎng),推著約伯就往外飛奔。他“嗷嗷”呼痛,怒罵我:“你干嗎?放手放手,娘的,疼死老子了!” 我沒時間憐惜他的rou體,在街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玫瑰淵而去。在車上我抹著冷汗告訴約伯:“時候到了。”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十 玫瑰淵自從上次失竊就換了鎖,加派了門房,但門房很快被我的麻醉針放翻在地,而約伯施展空空妙手,從門房那里一路撬鎖——大門撬到電梯,電梯撬到走廊安全門,安全門撬到公寓大門。我必須承認,約伯絕對是這一行中的偶像級人物,不管什么鎖,都跟女人一樣癱在他的手指之下,無一幸免。 而后我們就一口氣開進了大衛(wèi)的家里,闖進客廳的時候,那兩公婆正一個站一個坐,表情都很肅然,當然一秒鐘之后就肅不了了,都驚成兩個張口葫蘆。 我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拿住大衛(wèi)的手腕,把脈,看瞳仁,掏出隨身帶的家伙抓住他的手臂取血樣。要不是條件不允許,我恨不得在腰子上弄點器官碎片下來檢驗。麻利地干完活下來,我對約伯一點頭:“驗個血就知道結(jié)果了。” 他直翻白眼。瑪利亞和大衛(wèi)兩張臉都紅不紅白不白的,真難看。約伯單刀直入:“大衛(wèi)先生,您付不付錢?” 聽到錢,這位老兄就松了一口氣——有錢能使鬼推磨,能談價錢就太平無事。 他點頭:“我照付。” 取過電話,他吩咐手下人準備轉(zhuǎn)賬。約伯報出號碼,等待錢到賬的十分鐘里,大衛(wèi)試圖向我們解釋:“我決定選擇信任——在我和我太太之間只是一場誤會。” 約伯毫不留情:“你突然殺回來把你老婆的錢卡住,讓全世界的殺手都效忠于你。不過你老婆死了,你肯定是第一嫌疑人,十幾年的訴訟沒跑了。現(xiàn)在你手里有了我們給你的證據(jù),大可漂亮離婚,一分錢不用給,還能落個好名聲。商人重利輕生死,我們了解。來,給錢算數(shù)。” 大衛(wèi)赧然地偏過頭去,這一瞬間我又看到他那天晚上在十號酒館一杯接一杯痛飲龍舌蘭的影子。這事情中所有人經(jīng)受的災禍,他都是始作俑者,但看他的樣子,只要他跟我們交接完一千萬美金,似乎就可以輕輕松松地卸下一切重擔。 瑪利亞抬起眼睛,那真是美麗絕倫的容貌。此刻她臉上怨毒與迷惘交替,表情微妙,但情緒激動。如果眼神能殺人,約伯和大衛(wèi)現(xiàn)在都會是兩塊rou餅。 錢到賬,約伯上前與大衛(wèi)握手,大家兩清。事關大筆款項的項目都有這個特點:前期累死人,中期做死人,最后收款的時候,對于曾憧憬過的一切都已經(jīng)沒感覺了。 然后,約伯轉(zhuǎn)向瑪利亞:“甜心。” 美人臉色煞白,輕輕伸手握住身邊桌子上的手機。 約伯眼尖,淡淡地說:“不用麻煩啦,那幾組殺手都跑了。” 他向瑪利亞頷首,重復了一遍:“跑了,不會接你電話了。給過預付的話都浪費了哦。” 到這個份上他還笑得很溫柔,沒有說重話,關于彼此的欺騙,最后的仇恨,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他猶如回到了初次與瑪利亞見面的酒會現(xiàn)場,身上布滿有情人純粹的光輝。他深情地看著瑪利亞,輕輕地說:“如果,你是個好女孩,那該多么好。” 而后他挽住瑪利亞的手臂,柔聲說:“陪我走一段好嗎?” 瑪利亞沒有拒絕,我想她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拒絕。 其實我有點難過。 我們走出來,擋住大衛(wèi)的尾隨。電梯門關上的瞬間我們都看著他,那張臉上顯示著一種古怪的不祥之兆。這時候我想,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我后悔不應該救活一個人。 我們?nèi)齻€人漫步在街上,難得的好天氣,有鴿子飛過街旁的屋頂,而且似乎越來越多。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瑪利亞顯然心神不定,身體一直在輕輕地顫抖著,我想她擔心的也許是今后離開大衛(wèi)所面臨的一切,她應該如何生活。但她這么美,總有人會再為她神魂顛倒,即使被她用內(nèi)衣悶死在床上也覺得快樂。 手機又在響,我掏出來看了看,回了個短信,時間差不多了。 約伯放開了瑪利亞,揮揮手:“再見。” 我覺得,那一刻他嘴角的微笑有點凄涼——是真心的。 他說:“再見。” 我們走了一段,轉(zhuǎn)頭,瑪利亞大約在十米之外,愣愣地看著我們。她這一刻絲毫不像心如鐵石的蛇蝎美人,身形溫婉,神色動人,陽光照在她的鬢發(fā)上如夢幻般美麗。 在她的身后,此刻緩緩升起來成千上萬的魚,鯊魚、小丑魚、鯨魚,在空中遨游猶如活物,甩著尾巴慢慢逼近她。她感覺到空氣的震動,驚訝地轉(zhuǎn)過頭去,隨即就被狂潮一般的魚群包圍。她臉色變白,雙手舉起,透過魚與魚密密穿梭的一瞥中我看見她張大嘴巴,眼神狂亂而絕望,身體軟垂如泥,想逃遁卻無處可走,無能為力,極度的恐懼在一瞬間襲擊了她的心臟,她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瑪利亞倒下,死了。 airswimmer,那些魚,是一種新的玩具,遙控,逼真,手感和活魚一樣,滑膩而冰冷。 我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發(fā)件箱里有三條短信,是我在不同時間發(fā)給咪咪的。 “召集你認識的所有人,準備盡可能多的airswimmer,待命。” “馬上,集合在玫瑰淵前的街道,收到我短信就同時放魚。” “放魚。” 這是我欠咪咪的最大的一單情——利用他通訊錄里的所有名字,幫我殺了一個人。 尾聲 一千萬美金足夠重建十號酒館以及治好所有植物人酒客——在我和咪咪的合力會診下更是沒有問題,另外還要給大家一點慰問金什么的,所以到最后酒館重新開張的時候,我和約伯又窮得叮當響了。 最后的裝飾工程在屋子里叮叮當當?shù)剡M行,我和約伯坐在小院子的沙堆上喝啤酒。太陽很好,亞熱帶的冬天溫和怡人。約伯突然問我:“瑪利亞,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他一眼:“終于能問了?” 他很坦然:“偶爾還會夢到她。”他點了點胸口,“這里有點難過。” 我給他開另外一罐啤酒,說:“我知道,她有恐魚癥。” “什么?” “她不去海邊。她愛虛榮,愛排場,卻從不去紐約的海鮮餐廳。有一次她拍照時突然嘔吐,上了社交版,我從照片里注意到是有人戴了魚形的項鏈。你帶她去bigfish,她當場暈倒。這個病嚴重發(fā)作時會引起癲癇,導致心臟病突發(fā)以及休克,足夠殺掉她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她犯了多宗謀殺罪、嚴重傷害人身罪、詐騙罪,死有余辜,是不是?”約伯這樣問我。 我看看他,說:“是的。” 太陽照在他的側(cè)臉上。穿上了傻乎乎的工作服,戴了一頂毫無特點的棒球帽,他又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約伯。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我承認:“如果那樣子她還沒死的話,我可能也就算了。” 他點點頭,說:“我也是。” 我們都不是真正的壞人,所以,我們都不適合去紐約那種人際關系太過復雜的地方度日。 這兒才是我們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