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325. 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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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這樣的好月亮了,圓圓的,亮亮的,從東邊升起來,恬謐地懸掛在窗前。云紗薄薄的,縷縷的,緩緩地飄移著,仿佛是嫦娥拖著的裙紗。高樓大廈頂上的燈光和店鋪的霓燈把個街道映照得亮堂堂的,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一閃一閃。這些光亮使人可以看清小河邊已落葉飄盡的銀杏樹林,它們的軀體像一桿桿長槍,像一支支利箭,直指著星光燦爛的蒼穹。 阿明坐在窗前,等著老婆下班回家——下午找到的那份工作,實在令他激動。 冬萍回家來了,前天晚上受了凉,她的鼻子有點塞,不時地要咳嗽一下。 “老婆,下午我從《錢江晩報》上看到招駕駛員信息,試著一打,成了!”阿明道。 “哦?那單位在哪里?離家遠不遠?”冬萍驚喜道。 阿明將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婆。冬萍聽了,好是高興。 “170路公交車有‘長城機電’站頭,過去十五分鐘就夠了,那你明天下午去試試看。” “老婆,工作如果找好,那法院里不做,反而跌一交,大一大,更加好了?!?/br> “那當然,又有補償,又有失業(yè)金領,這邊又有工資,再好也沒有了?!?/br> “越吃越饞,越戲越懶,越睡越想睡。我蹲在家里頭,整天像個夢瞌沖1似的,再不出去做,氣悶不說,人就懶壞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太陽暖暖的,風兒卻有些刺骨。 城里進行大規(guī)模的城市改造,原先在草庵村的長城機電市場整體搬遷到下沙邊兒的月雅路上。那市場很大,外觀就像長城,墻頭豎著五顏六色的彩旗。市場門口全是大車小車,還有小商小販。里面全是經(jīng)營機電、五金產(chǎn)品的,有成百上千家,或許地方偏僻,或許是新市場,偌大的地方人兒卻稀稀拉拉的。 下午一點半光景,阿明按著房號找進去,撥通了電話,到了那家店門口,一看吃了一驚。 老板不是男的,而是個女的。 在一間不到10平方米堆滿商品的店里,有一張放著電腦、雜物的小桌,坐后小桌后的老板娘幾乎看不到,要臨近了才能看清。 那是個戴著老花眼鏡的極瘦小的老太婆,絲絲白發(fā)半遮住就像松樹皮兒似的小臉兒,脖子上系著一塊紫紅色的紗巾,深灰色的羽絨衣上戴著袖套,一雙手兒與雞爪無異。她粗粗的喉嚨一邊用不甚聽得懂的浙東方言打電話,一邊在電腦上弄什么,看了阿明一眼后示意他坐。 這店在拐角頭,門口場子倒是很攤得開,橫的豎的堆放著不少商品,還有一臺積滿灰塵的縫紉機,方柱子上釘著招牌,經(jīng)營“濾布篩網(wǎng)”。 門口有不少甘蔗、蘋果皮、餐巾紙等垃圾,還有痰,阿明沒事,看太臟了,就拿起畚箕、掃帚來掃。 “不用掃!不用掃!”老太婆沒擱下電話,在店里喊。 “太臟了,我沒事,掃掃干凈。”阿明道。 “我們臺州人做生意,講迷信,你這一掃,就掃財出門了,要掃也要到關門時掃?!崩咸诺哪槂宏幚淅涞?。 阿明聽后,也就不動了,坐在那里看對面店里的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澆花、剪枝——那是家經(jīng)營螺帽螺栓的店兒,門口全是大大小小的花盆,紅梅花兒開得正鮮艷,給冷冷清清的市場帶來了不少活意。 老太婆嘰嘰呱呱的似乎是在網(wǎng)上搞匯款什么的,足足弄了近一個小時,才招呼阿明進去。 談好工資待遇什么的,老太婆背起舊不拉幾的小包兒,說試車去。那店門是鐵柵欄的,阿明幫她拉的時候,用力過頭,下面的小鐵輪滑出了槽溝,這下沃面吞翻2了,無論怎么弄,也關不上門兒了。 “你這人,你這人。。。。。?!崩咸虐庵樋咨跏前脨缿B(tài)。 阿明被她一埋怨,鼻頭汗馬上出來了,不知所措。老太婆找出一把小扳手來,七敲八敲敲斷了支撐柵欄間的細鋁竿,門兒總算關上了。 瑞風面包車停在市場大門口,玻璃上滿是灰塵,車身上也全是泥巴,車內(nèi)雜物更是亂七八糟的臟得一塌糊涂。 老太婆上車后,先吃了一只皮兒老老皺的蘋果,然后嚼起甘蔗來,渣兒全吐在車上。阿明看著她那副邋里邋遢不講衛(wèi)生的吃相,眉頭都皺得老老高了。 老太婆或許看到了阿明皺著眉頭,就用半吊子3杭州話啰索起來。 “我小女兒過半個月預產(chǎn)期就到了,家里吃不光的水果、糕餅什么的,我就拿來作中飯吃。我中午從不吃飯,最多喝點菜湯。你不要看我瘦,這店里、家里的事兒,里里外外全要我cao心,兒子、媳婦、小女兒、小女婿一到中午,全到店里來了,我還要cao勞他們的中飯,他們吃好后,就屁股撣撣走了。唉!我都六十二歲了,老頭子吃東西亂吃,酒喝得十十足,去年得了糖尿病并發(fā)癥走了。店里、家里的事煩??!” “你這么大年紀了,也該放手了,叫子女們?nèi)ヅ昧??!?/br> “我開在臺州的那家店,歸大女兒了。兒子、媳婦住在大關,小孩剛上學,也靠我的店吃。兒子說,小女兒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這家店應該歸他,可小女兒、小女婿都沒工作,而小女兒又對我貼心,該歸誰,兄妹倆老是要吵,這事好煩??!所以,我還得繼續(xù)做下去,等小女兒生了以后再說。” “你真是活到老,做到老,苦到老,太罪過了!” “我七歲時,就沒了爹娘,是被人領養(yǎng)的,十五歲時,就跟叔伯們走南闖北,什么活兒都做過,什么苦頭都吃過。唉!現(xiàn)在經(jīng)濟低迷,市場搬到下沙來后,生意更是少了一半,全靠十幾年的老客戶,不少做篩網(wǎng)、濾布的店家都改行了?!?/br> 在老太婆的指路下,阿明東開西開開到了月雅河邊的一處倉庫里。老太婆的倉庫足有百十來個平方,一半是搭起來的二層樓,上上下下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商品??赃昕赃臧崃似甙送查L長短短的濾布到車上,便開回店里去。 “阿明師傅,你力氣生活不做慣吧,這八九十斤的東西原先的張師傅只要一個人就行了,你還要我?guī)湍闾У杰嚿先ァ!?/br> “陳阿姨,我原先是在法院開警車的,從來不搬東西,確實不慣。” “怪不得你車子比張師傅開得穩(wěn),但力氣小多了?!?/br> “那張師傅為啥不做了?” “張師傅在我店里已做了三年了。一個月前,第二天一早要去大江東送貨,這天下班后,下著雨,我叫他車子開回到五堡去,哪知道他在杭海路上撞了車,私了賠900塊,我貼他300塊,這輛車也撞破了,修理費歸我,他不舒服,摜出鑰匙,拿了工錢就走了。所以,以后這車子,你不能開回家去?!?/br> 回到店里,老太婆就一直打電話,啰里啰索地聯(lián)系業(yè)務和家事??齑蜢葧r,來了個買主,做了筆400多塊的生意。 “阿明師傅,看來財氣上你同我不沖的,我已一個禮拜吃鴨蛋了,你第一天來,就做成了生意。之前的一個駕駛員,十天不開張,我就把他辭退了?!?/br> “陳阿姨,你做生意這樣講究的呀!” “那當然,踫到人,有的會交財運,有的會帶來晦氣,我從小就相信這個的?!?/br> 回到家,六點都不到,阿明吃好老婆給他熱著的飯菜后,由于搬物,感覺腰有點兒酸痛,便躺下休息了一會兒,然后起來寫書。 “老公,今天下午去做做急個套?”冬萍一推開房門就問。 “還好,店里沒啥生意,就坐著打呆鼓兒,就是不光開車子,可能要搬運東西?!卑⒚鞯?。 “那東西重不重?” “今天幾筒還好,不太重,可我看堆放著的大筒濾布、絲網(wǎng),盡管有小推車,但份量不會輕,老太婆又很瘦小,我和她看來搬不動?!?/br> “那做幾天試試看,真的吃不消,那也只能不做了。” “我看那老太婆年紀這么大了,很可憐,能做我一定做下去,工資也不低嘛?!?/br> 市場大門早九點開門,晚五點關門,上下班時間很準時的。 第二天一上班,阿明拎著水桶,將那輛臟車內(nèi)內(nèi)外外弄得煞煞凈4,然后在市場里跑上跑下,給老太婆復印這樣那樣的。 “阿明師傅,你來幫我檢查一下,這筆匯款有沒有弄錯,我眼花看不清了?!崩咸耪泻舭⒚鳌?/br> 阿明戴起她的老花眼鏡,對著舊記錄本上的有些模糊的字跡,一看電腦,匯款的抬頭不對, 道:“陳阿姨,這公司應該是‘昊浩’,而不是‘吳潔’?!?/br> “唉!老了,不中用了,以前年輕的時候,可以記上百個電話號碼,現(xiàn)在弄弄又忘了。” “陳阿姨,我聽你打電話,報數(shù)號,記性比年輕人好多了,我還從來沒踫到過像你這么好記性的人,還會打字,真不容易。” “沒人幫我,這些都是被逼出來的?!?/br> 阿明幫她改好了名稱,匯款成功。市場管理辦公室的女會計來了,說全找遍了,還是少一張營業(yè)稅發(fā)票,并肯定說是老太婆遺交了。 “劉會計,昨天晚上我和女兒在家里全找遍了,就是沒這張發(fā)票,肯定是你們弄丟了。”老太婆又在店堂里翻箱倒柜尋找起來。 “我們怎么會弄丟呢?要丟的話,你這個月交上來的報表資料全丟了,不可能只丟一張。”劉會計翻著一沓資料道。 老太婆正團團轉(zhuǎn)時,有一個老客戶來,要十六只工業(yè)用的風扇罩袋,圖紙上標明了規(guī)格、尺寸,說下午下班前要貨。 老太婆對劉會計說再找找看,就忙碌開了,將濾布攤在地上。 “剪刀呢?剪刀呢?”老太婆找起剪刀來。 “在這兒?!卑⒚髟趤y七八糟的桌后找著剪刀。 “不是這把,這小剪刀如何剪?是把大的裁縫剪刀?!?/br> “我掃地下、抹桌子沒看見過裁縫剪刀?!?/br> “我用過的東西放在哪里都有數(shù),你不要亂動?!?/br> “我沒動過呀!可能你找發(fā)票時翻動到哪里去了。” 七找八找終于在門邊豎放著的篩網(wǎng)上找到了裁縫剪刀,在阿明的幫忙下,老太婆依著劃好的線一塊塊剪下來,然后戴上口罩和膠皮手套,在縫紉機上踏起來。 “阿明師傅,你離遠點,這濾布的絮絲飛粘在身上,會一塊一塊起餅的,癢死人,整夜睡不好,沒十天半個月不會好?!崩咸沤邪⒚髯唛_點。 阿明小時候吃盡sao癢的苦頭,這下怕了,就坐得遠遠的。中午邊兒,老太婆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來了,她縫踏著,拿出一張50塊,叫阿明到市場后頭的快餐店買飯菜去。 老太婆沒吃飯,就喝了幾口湯,便去忙活兒了。兒媳們吃好后,攤開折躺椅,拖開凳子,或坐或躺,都玩起手機來。阿明收作好飯桌,記著老太婆“掃財出門”的話,不敢掃地,只將大的餐巾紙掃進了畚箕。 “唉!人家屋里活氣數(shù)5,可憐的陳阿姨!”阿明肚皮里暗暗感嘆。 【注釋】 1夢瞌沖:杭州話,沒睡好、沒睡醒之意。 2沃面吞翻:杭州話,碗里的面倒翻了,喻搞砸了。 3半吊子:杭州話,不全部,似是非是。 4煞煞凈:杭州話,非常干凈。 5活氣數(shù):杭州話,景況不好、衰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