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太陽毒辣辣的，照在蒸籠般的杭城大街小巷上，似要吞噬掉僅存的一點(diǎn)水分。不少小樹兒、小草兒被曬癟了，曬死了，連喜歡光照的法國梧桐樹兒在正午的陽光下也耷拉起腦袋來了。路上很少見到人兒，瓜販們躲在樹蔭下，啪嗒啪嗒地扇著草帽兒，不時地用搭在肩頭上的毛巾擦下汗兒。

    杭州植物園背嶺面湖，各種大樹兒遮天蔽日，樹下則是綠草如茵。人坐在濃蔭下，一掃暑氣，連日來的懊悶心情也隨之釋放殆盡。

    游鱗齋學(xué)友們決定大碗喝酒，在這一天里一定要拼出個酒量的最后排名來。

    他們瓶瓶桶桶帶了不少啤酒、黃酒和高梁酒，也帶了牛羊rou、鹵雞鴨、豆腐干、花生米等菜蔬，還有蜜餞、水果、糕點(diǎn)，在草地上鋪開了塑料紙兒，團(tuán)團(tuán)地圍著在一起。他們疏忽了帶筷子，所以吃菜的時候都是用手抓的。

    桃源嶺上的凉風(fēng)兒絲絲地吹下來，吹皺了些他們眼面前的一灣池水。池里的蘆葦間，有兩只野鴨兒嘎嘎嘎地叫著，不時扇著翅兒拍打著水兒；池邊的夏鵑開得正艷麗，還有美人蕉、一串紅、紫薇花什么的，花里斑斕的很好看。

    一條彎來彎去的小徑圍著池塘。小徑新開出來的樣子，兩邊掊著黃泥土，看上去與優(yōu)美的景色不太協(xié)調(diào)，然美的東西有丑的東西陪襯，更顯得美了。

    白云在藍(lán)天里飄蕩，鳥兒在樹林里嘰喳，這里幽靜極了，幾乎看不到游人，任你炸嚨皇天也不要緊。

    大家用小碗兒、小杯兒盛滿酒兒，高梁對高梁，黃酒對黃酒，啤酒對啤酒，捉對兒廝殺，做著“七游戲1”，誰先吐誰輸。

    阿明不甘心墊底兒，如果說年紀(jì)最小做“小弟弟”沒話兒好說，再在酒量上做老小太沒面子了，于是他與商業(yè)幼兒園工作的大哥午言用啤酒拼起座次來。

    “你這次電大黨史考試都不及格，還想寫老蔣、老毛的國共小說來，是不是酒后說糊話呀！”大哥顯然也不愿墊底兒，用言語激將阿明，希望他氣兒憋上來，咕嚕咕嚕喝下去，先他而醉。

    也是的，從高語讀到現(xiàn)在，除出這次中共黨史考了58分（后來補(bǔ)考及格），其它沒有不及格的。他從小就想寫本返古小說（現(xiàn)在叫穿越小說）《龍虎風(fēng)云演義》，學(xué)友們都是知道的，偏偏黨史考得不及格，可見他對歷史知識的淺陋，甚至是無知。

    這已成了學(xué)友們的笑柄，阿明也深以為恥。

    他知道自己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別人如果不是刻意、惡毒的揭露和攻擊，都不當(dāng)一回事兒。真朋友才會說真話，人家直言不諱地指出、批評他的不足，是為了他好。這時的他，總是捫心自問，檢查自己，從反省中得到啟迪，以利于今后更好地工作、做人，而絕不會驚慌失措，更不會怕天要塌下來而懷恨在心，甚至去做出打擊報(bào)復(fù)的舉動。他深知這會錯上加錯，會阻礙自己學(xué)習(xí)、事業(yè)上的進(jìn)步。

    只是他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撞了南墻才知道這件事不對，早就不應(yīng)該去做——這生出來的脾氣，他到死都改不掉的。

    “小弟弟，你是食饑了有趣，‘四項(xiàng)基本原則’的尚方寶劍擺在那里，你還敢王五趙六想亂頭寫老蔣、老毛。”

    “小弟弟蠻會做夢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好看、好聽的，可花兒也不能這樣瞎開開，鳥兒也不能這樣亂叫叫的呀！”

    “這題材太敏感了，你寫得好還好，寫不好，一個彎拐兒說不定就進(jìn)去了，省省交2吧！”

    “。。。。。。”

    學(xué)友們七嘴八舌都數(shù)落起阿明來了，氣得他大口地喝了起來——這正中了他們的詭計(jì)。

    阿明感到渾身熱刨刨起來了，血液直往腦門兒沖。他吃盡吃死嘔吐的苦頭，告誡自己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便要爛翻了。

    午言也喝得眼兒亂打八眨的，倚靠在樹上養(yǎng)神，似乎準(zhǔn)備給阿明以最后一擊。

    酒精催奮著阿明的神經(jīng)，令他興奮不已。他晃了一下身子后站立起來，揮著布筒遮陽帽兒，像個演說家似的，呼哧呼哧發(fā)起大興來了。

    只是舌頭有點(diǎn)兒打結(jié)頭了，話語并不流暢，語無倫次的：“鳥、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中國古代就、就有了四大名著！現(xiàn)代、當(dāng)代的人，筆墨、文彩還、還不如古代嗎？解放前，有、有魯迅的《吶喊》、《彷徨》，國外還有、還有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都是、都是批判現(xiàn)實(shí)主義的偉大的、偉大的巨著！看看我們、看看眼下我們的作品，充斥著假假、大大、空空。有經(jīng)典的嗎？有傳世的嗎？不錯！馬克思、馬克思文學(xué)理論要求文學(xué)作品須是革命的‘鼓風(fēng)機(jī)’，是‘榴彈’，是、是‘團(tuán)結(jié)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武器。可是，大自然有花香，也有糞臭；社會有真善美，也有假丑惡。人、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是食人間煙火的！明代的文人，都去寫三國的爭霸、唐朝的猴豬、宋代的強(qiáng)盜好漢了，都去籮筐里淘舊貨、尋財(cái)寶了。有、有謳歌的書，也要有批判的書，才能促進(jìn)歷史、歷史的前進(jìn)！”

    “阿明喝醉了！喝醉了！”

    “阿明發(fā)神經(jīng)了！發(fā)神經(jīng)了！”

    “阿明腦稀搭牢了！”

    “阿明想女人了！想女人了！”

    “。。。。。。”

    學(xué)友們把阿明四腳四手抬了起來。可恨的他們解下自行車上的索兒，在樹上七繞八繞，把他綁個貼貼實(shí)。

    “你搞搞息3吧！”

    “你去做巴爾扎克、屠格涅夫的美夢吧！”

    “屠格涅夫后來是被流放的！”

    “還是去抱女人吧！”

    “。。。。。。”

    阿明一泡西兒實(shí)在熬不牢了，脹得他肚皮就像大氣泡要爆炸了，竭叫皇天大呼松綁。

    他跌死絆倒跑到池塘邊兒，解開褲扣兒，拔出吊兒，朝塘里的藍(lán)天白云直滮去。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阿明仰天長嘯，正滮得淋淋漓漓舒舒暢暢的當(dāng)兒，學(xué)友們一把把他推入了塘中。

    “竹下風(fēng)范養(yǎng)成就，肥遯鳴高作《龍虎》！”本已熱得受不了要吐的他，被他最親愛的水兒一激蕩，腦子忽然靈清了不少，渾身熱刨刨頓時冷卻了下去，他一邊朝陰謀家們潑水兒，一邊高聲而讀自家寫的詩句。

    學(xué)友們都喝得稀里糊涂4了，醉歌的醉歌，醉舞的醉舞，東倒西歪的。省測繪局的方元是蘭溪人，聽他說他的祖父母在革命斗爭中犧牲了，父母親被錯劃成了右派，也許他想著這事兒，抱頭痛哭起來；rou廠的文韌老家在德清老城，與老婆分居兩地的，或許想著那頭的子女了，也抽泣個不停。

    回家的路上，省糧食廳的柴雄翻到草叢里去了，菜市橋醬酒店的胡鳴則躺在西湖邊兒的條椅上呼呼大睡。

    當(dāng)一抺余暉消失在西府局弄的泥墻上時，阿明拼了個倒數(shù)第二的酒位，晃蕩晃蕩回到了中心店。

    一場接一場的秋雨翻落了一頁又一頁日歷，忽忽已到中秋節(jié)了。

    那時中秋節(jié)還沒有國定休假日，該上班的還是要上班的。

    這天是個禮拜三，阿明有些日子沒回家了，一來想看看阿爸姆媽，二來想肚子里塞點(diǎn)油水，然后吃好夜飯后再去學(xué)校讀書。

    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回到了勞動路，看見姆媽戴著棉紗手套，手上拿著粗粗的鐵鏈條，彎著腰兒正在給三輪車的前輪上鎖。

    那后輪已有一把鐵鏈條牢牢地鎖在梧桐樹上了。阿明見姆媽有些吃力的樣兒，連忙跑上去幫忙。

    “姆媽，要這么粗的兩把鎖作啥？一把鎖盡夠了！誰來偷呀！”阿明覺得大人太小心了，沒這個必要。

    “阿明，你還不知道吧。上個禮拜五半夜里，阿賢墻門里遭賊了，被偷了好幾家去，好在阿賢家沒被偷。你曉不曉得賊骨頭急個套偷的？是用晾竿伸進(jìn)窗戶里去，勾出衣服、褲子的。還有阿虎大白天的，自行車放在明潔的幼兒園門口，十幾分鐘，出來就沒了。現(xiàn)在賊骨頭越來越多了，不像以前了，那時白天出門用椅子門后一頂，晚上困搞也不用關(guān)門。阿明，你單位里那么多東西，還有錢柜，晚上值班千萬不要麻痹大意噢！困搞前，鈔票要放放好，門窗要關(guān)關(guān)緊。”蓮子見了兒子，總有說不光的話語。

    “你來鎖車兒，那阿爸呢？”

    “這兩天他人不舒服，挖了幾口飯，就去睡了。阿明呀，這兩天虧得阿賢幫他推車兒上赤山埠，不然是賣不動豆腐了。我勸他休息幾天，他不肯，說他不去賣，滿覺隴的人就沒有豆腐吃了。他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勸也勸不好。你和阿虎晩上都要讀書的；阿龍一天到晩在如虹的家里，深更半夜才回來；阿煌廣告公司做，都在外面街頭上畫廣告，趴在梯子上很累的。所以，都不叫你們?nèi)兔u豆腐。”

    正說話里，老三騎著明潔的車兒帶著她來了。

    明潔和老三在工具廠里是同一個車間的，找上對象后，就調(diào)到廠幼兒園去做了。

    “阿哥，姆媽說你的腳踏車被賊骨頭偷走了，是不是？”阿明知道老三的車兒是存了有些年的鈔票買的，也替他rou痛。

    “是呀！是呀！我中午給明潔送點(diǎn)菜蔬去，一眨眼的功夫，出來就沒有了！”老三氣鼓惱躁得很。

    “你有沒有上鎖呀？”

    “當(dāng)然上鎖的！”

    “賊骨頭本事介大呀！”

    “畜生兒子賊骨頭！給老子抲牢的話，老子就揎死他！”

    吃夜飯的時候，七聊八聊聊到了楊梅。姆媽說她肚皮被困大5了，從走路上可以看出來的，聽說十月一日要結(jié)婚了，這幾天忙進(jìn)忙出在準(zhǔn)備嫁妝，新房好像是做在外頭的。

    “阿明呀，你要抓把緊呀！其他幾個我不擔(dān)心，就擔(dān)心你了！我們家條件不好，你要求就低點(diǎn)兒。”蓮子就是會cao心。

    阿明聽到楊梅要結(jié)婚了，心里頭頓時倒翻了五味瓶，特別是那句“肚皮被困大了”，想到雪夜里功虧一簣，兩條眉毛都倒豎起來了。

    “阿明，你現(xiàn)在在外頭有沒有看中的呀？”蓮子最關(guān)心此事。

    “哪里來？”八字還未一撇，阿明瞞了秀云這件事兒。

    “你同學(xué)、小朋友不少，難道沒給你介紹？”

    “姆媽，這事兒你就表勞心了，有的話，我自然會帶回來的。”

    “好！好！有了你就帶回來！還有，你鈔票不夠用，就回家來拿，千萬不要去學(xué)壞樣，比如搓麻將、打老k什么的，十賭九輸，不是你的鈔票你不要去想。”

    “姆媽，中發(fā)白，筒索萬，七對子，一條龍，春夏秋冬，杠上開花，你說起麻將來，一套一套的，你自己肯定也賭過的。”老三開起玩笑來。

    “那是舊社會，我在留下的老家時，逢年過節(jié)看人賭時學(xué)會的，解放后就禁賭了。不過，現(xiàn)在好像又活轉(zhuǎn)來了。有一次，我辦件事兒去托人，看見民警還有街道干部在一起賭，嚇得我話語都不敢說，急轉(zhuǎn)屁股就走了。”蓮子大驚小怪的。

    “說不定他們在搞搞兒，不賭鈔票的。”阿明不會搓麻將，不懂其妙。

    “除非是自家屋里人，搓麻將哪有不賭鈔票的？這事兒——你們做人，不管現(xiàn)在還是以后，吃飽了、餓著了、困得熟、困不熟都自己曉得，嘴巴一定要懂得有關(guān)閉，社會上地保阿二毛多的，有些話兒七傳八傳傳得變樣兒了，十人道你好，十人道你惡，被人家抓牢把柄，是要吃生活的，老大中學(xué)里被批斗，就是亂說西說。”蓮子碎煩道。

    【注釋】

    1七游戲：即說出7的倍數(shù)的一種喝酒游戲，比如上一個說2、7——14，下一個接3、7——21，依次下去，誰接錯了誰就被罰酒。

    2省省交：杭州話，省省力氣之意。

    3搞搞息：杭州話，搞久了休息一下之意。

    4稀里糊涂：杭州話，很糊涂。

    5困大：杭州話，女人被男人睡過后懷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