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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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與唐九分開之后,言梳又好些日子沒有唐九的消息了,不過那日唐九在涼亭內與她說的話,不知為何會被傳開。 皇帝想要煉長生不老丹,自己吃錯了藥導致身體衰竭,聽信一個不知名的道人說,在京都的達官貴人之中找三個年輕人替自己受難,便可逃過這一劫,而后只需他每日服藥,便可百病不侵。 前段時日天機臺算出了兩個與之相符條件的男子,分別是戶部嚴家之子,嚴瑾成,還有刑部陳軒,這兩人在多日前便已經于家中發喪,如今皇帝的病情已有好轉,就看大功將成,天機臺不敢懈怠,六日前,找到了第三個人。 那人也是京都的紈绔,家中有錢得緊,還是嫡子,平日里與嚴瑾成和陳軒倒是不怎么來往,但被皇帝選中,一家都不敢反抗,即便心里多般不愿,也只能沉著臉把人送出門。 兩日那人的尸骨便被送還歸家了,有那人家里親戚在外說,這次皇帝對他們稍好一些,死了的子弟并未體無完膚,只是被放干了血。雖死狀很慘,但比起嚴瑾成與陳軒來說,已經保全了尸身完整,他們也不能再多說什么了。 皇帝煉丹,找了三個人為自己替死這事百姓之間私下相傳,有不少有錢人也已經開始在家里囤積藥材,打算效仿。 不過京都里的人大多都不信這種說法,故而言梳聽到時,客棧里悄聲談話的,都說荒唐可笑。 客棧里的幾個人與言梳都認識,知道她與宋闕長時間住在京都,又是個嘴緊的,便不躲著她。 一桌圍上四個人,除了言梳與小二,還有賬房先生與風寒已好做糕點的李師傅。 小二道:“那丁家人中也有荒誕的,覺得自家里的人替圣上去死了很有面子,說他們一家行商,如今卻成了圣上的救命恩人,丁家公子的喪事可是大辦特辦了一場。” 賬房先生道:“難怪,那日我路過,見他們家門前掛了白,院子里卻坐滿了人,笑臉相迎賓客,也不見幾個難過的。” 言梳抿嘴,有些唏噓:“世人都這么薄情嗎?” “自然不是。”李師傅道:“若是我家里人遇上這事兒,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把子女奉上,就為了成全他人莫須有的長生不老。” 言梳唔了聲,點頭:“你是好樣兒的。” “言姑娘呢?相信這世上有神仙,有長生不老之術嗎?”李師傅問。 言梳張嘴便要回答,忽而想起了什么,頓了頓后才改了口道:“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我不信別人去死能換自己長生的。” “是這么個理。”小二說著,見有客人進來,手肘搗了賬房先生一下,起身散了這桌小會,頓時客棧角落小方桌旁就剩下桌上未吃完的冬瓜糖和右手撐著下巴的言梳。 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不過賬房先生年紀大,腿腳不好,有經驗地說到了晚間會下雪。 言梳還沒見過下雪是什么模樣,心里隱隱有些期待,她就坐在客棧的窗邊,偶爾閉上眼吸上幾口冰涼的風,將這幾日所學的修煉之法于腦中過一遍。 天色將晚,今日客棧來了幾個新客,點了李師傅拿手的點心,太陽落了一半,李師傅的夫人便挎著飯盒走進來。 言梳瞧兩人恩愛的模樣,與小二一起露出看戲的笑。 賬房先生道:“李夫人真賢惠,要是我家那位也能給我送送飯,我可該高興地一晚上睡不著了。” “去去去!貧嘴!”李師傅笑說,心里早就樂開了花兒,只將李夫人拉到一旁,湊著言梳這邊的小桌匆匆吃飯。 李夫人的臉色不太好,似是有話要與他說,李師傅塞了滿嘴的飯菜問她:“怎么了?” “我今日能來,是下午被唐家趕出來了。”李夫人道。 提起唐家,言梳抬眸朝她看了一眼,京都里有名的唐家就只有她知道的那一個。 “為何趕你?你在唐家當了十多年的廚娘,他們不該虧待你的!”李師傅有些生氣,李夫人按著他的手,眼眶泛紅道:“不是不是,唐家待我很好,正是因為我在唐家十幾年了,下午他們才會讓我提前走。” “怎么說?”小二問。 李夫人似是想到了難過的事,抬手擦了擦眼角道:“唐家出事了,我也是離了唐府才瞧見有官兵從正門進去。二夫人對我是真好,似是知道唐家有難,提前將我今年的銀錢發了下來,還多給了我二十兩,只說是二姑娘喜歡吃我做得菜……” 小二聞言,朝言梳看去,他記得見過公子唐九送言梳回來客棧過。 言梳也有些詫異,她驚愕這才短短十多日,唐家便跟著出事了。厄難大多都相連,唐九身邊接連有人出事,他自然會沾上些許霉運。 實則那日與唐九見面,言梳就已經看出他的臉色不太好,近來恐怕會有災難發生,但也不至于差到會有血光之災,言梳不敢斷定,故而沒與他說。 言梳從不覺得自己有觀面相測未來的能力,今日聽見李夫人的話,他們家都開始辭退下人了,必然是難以度過的劫難。 李夫人之所以說自己是被趕出來的,便是因為她不想走,她道:“我當時甚至想好了,若是真被抓到牢里去,我也要跟著二夫人……” “你莫要說這種胡話。”李師傅飯菜也吃不下了,只嘆氣:“難怪你今日有時間送飯給我吃,唐家總歸是待你不薄,若是這次挺過去,你便還去他們家做,白做一年都成!” 李夫人點頭,依偎在李師傅的懷中還在傷心。 言梳張了張嘴,想問問唐九的事,不過李夫人在官兵去唐家之前便已經離開,恐怕知道的也不多,于是她只是將冬瓜糖放進嘴里,吃著甜膩的糖果,心里有些泛酸的苦澀。 李夫人在客棧等到李師傅做好糕點了兩人一同回去,小二收拾桌椅,賬房先生披著冬衣抖了抖袖子。 言梳見他撐起傘才想起來推開窗戶朝外看,如賬房先生所言,今日的確下雪了,華燈初上時落下,如今街道安靜了大半,大雪落了薄薄一層,如一把鹽灑在了窗臺上。 言梳本期待了大半日的雪,現下見了卻不怎興奮,她抿著嘴,將桌上李師傅多做了一份送給她的糕點端起,邁著大步,一步跨兩層階梯朝樓上走。 她走到了宋闕的門前,抬起手又有些猶豫,在門口踱步了好幾個來回,屋內宋闕開口:“有事進來說。” 言梳抿嘴,低著頭推門而入,她沒抬頭,有些喪氣地將糕點放在桌上道:“這個味道挺好吃的,師父嘗一嘗。” 宋闕看了一眼桌上的糕點,側身將房間窗戶推開。 從二樓朝下看,能看見部分京都瓦房的屋頂上已經落了一層雪,街道上濕漉漉的都是白雪遇水融化的痕跡。樓下一棵長了幾十年的梅花枝丫伸上窗戶,宋闕給言梳小瓶里插著的那一支便是從上面剪下來的。 宋闕的手還在窗外,實則今日也是他幾千年以來第一次看雪,當初成仙之前,在人間的記憶他早就已經忘記了。 所有去山海,封了仙號的人都會忘記自己身為凡人時的情與愛,而人活在世,絕大部分的記憶都與情愛相關,宋闕連喜好都被抹去,還是成了懈陽仙君之后慢慢重新拾回了看書這一點,但他以往還是凡人時是否喜歡看書便不得知了。 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他將身體調成雪花落在上面不會融化的溫度,認真看了一眼那片菱形交錯展開成特殊形狀的冰晶,道:“你有些不高興。” 言梳點頭嗯了聲:“我覺得心口悶悶的,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是為了唐九?”宋闕將手收回,幾步朝言梳走去,掌心朝上湊到她的眼前。 言梳也看見了那片雪花,眼神亮了一瞬,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指戳了過去,她才碰到宋闕的掌心,那片雪花便融化成了一滴水。 言梳的眼只明亮了那一瞬間,在雪花消失時又有些頹喪:“是。” “既然你擔心他,不如我們去唐家看看?”宋闕道。 言梳朝他看去:“可以嗎?” “你擔心唐九的安危,去唐家看看他的境況并無不可,你心里將他當成朋友,關心朋友也屬正常。”宋闕伸出冰涼的手指戳了一下言梳的額頭道:“我并未與你說過,這世上你只能與我是朋友,不可與旁人交往。” 言梳摸了被宋闕戳著過地方,宋闕的確從未干涉過她與旁人交往,但言梳不確定自己與唐九是否算朋友,他們只見過幾次面。 “我是想著……我還欠他一盒海棠酥的。”言梳撇嘴。 宋闕摸了摸她的頭頂以示安慰,又將手放在她的肩上,轉過言梳的身朝外推了兩步,輕聲說:“你既活在人間,自然要體會人間的感情,七情六欲都是修煉道路上的一部分,既然心里想去,那便去看看。” 言梳回頭朝宋闕看去,她原擔心自己與唐九走得過近宋闕會不高興,現在看來,宋闕非但沒有不高興,似乎還挺高興她看重唐九的。 言梳覺得矛盾,她既希望宋闕別不高興,可以讓她去唐家看看,又希望宋闕不高興,讓她不許與唐九走近。 也許這種沖突的感情,也是宋闕所說修煉道路上,需得體會的七情六欲中的一種。 出了客棧,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言梳披著斗篷,將寬大的兔毛帽子戴上,縮著手腳朝宋闕靠近了些。 言梳不認得唐家的路怎么走,只跟在宋闕身后,分了他一半雨傘。 大約一炷香后言梳與宋闕才走到唐家門前的街道,兩人撐著的傘頂上已經落了一層白,唐家門前的兩口石獅子張大了口,左右各站了一排人,那些人都穿著官服,從白日到天黑,一直沒離開。 言梳看不見唐家的下人,只看見有官兵在清點唐家的物件,還有人一樣一樣把東西搬到門外的拖車上。 他們帶走的,都是唐家的現銀,一些古董花瓶,名家字畫類還留在了府中。 言梳見這么多人舉著火把照明,富麗堂皇的唐家門面在大雪的映襯下顯出幾分蕭索味道來,她不知怎樣上前去問,求助地看了宋闕一眼。 宋闕回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幾步朝前,走到了一名官兵跟前開口:“請問,唐家發生了何事?” 那人皺眉,回頭朝宋闕瞪了一眼。 宋闕面上掛著和煦的笑容,直立于風中不動聲色,官兵緊皺的眉頭松開,眼神忽而渙散,低聲道:“唐家賄賂戶部,勾結嚴家買賣私鹽,如今被朝廷查封,唐家上下皆已被押入牢中,聽候問審。” 言梳的眼神一瞬失望:“這樣啊……” 那她今日是見不到唐九了。 那人又道:“嚴家站隊皇后,與貴妃結怨已久,誰知賄賂與買賣私鹽一事,又是否是黨派之爭的借口。” 宋闕嗯了聲,男人一瞬回神,見兩個陌生人站在跟前,連忙兇道:“朝廷辦事,閑雜人等莫要逗留!” 言梳扯了扯宋闕的袖子道:“師父,我們回去吧。” 第15章 生病 必然是知道你要喝藥,買回來哄你…… 言梳這一夜睡得不太好,她雖對人世間的感情不太敏銳,但也不是沒心沒肺,唐九基于她來說雖不如客棧的小二熟悉,可言梳也能察覺得出唐九對她的態度與小二對她的不同。 宋闕說,人與人的關系有輕重,這種輕重并不是按照認識的時間與相處的時長來算的,言梳聽他說這話時只在心里想,她第一個認識的就是宋闕,從睜開眼后的每一天都與宋闕在一起,所以對她來說,宋闕就是于她而言最重要、最喜歡的人。 但撇開宋闕,在京都里她認識的人中相比較,她對唐九和對小二并無不同,可顯然唐九對她不同于對待尋常認識的人。 如今唐家落了難,唐九心里的難受一定比嚴瑾成死時更痛,他連殺頭大罪的話都能與她說,言梳想若她能有機會與唐九見上一面,再聽他說吐露半天心事,他或許會好受一點。 言梳沒有親情這項感情,她無父無母,也沒有立世所需的身家,自然不知道唐九如今的處境,不是與人說上半天話便能緩解的。 一直到房內蠟燭燒光,天微微亮時言梳才合上眼休息了一下,再睜眼時天已大亮,宋闕不知何時進了她的房間,此刻正坐在桌旁飲茶。 言梳猛地坐起來,火籠里的炭火只剩下一些將滅的灰燼,言梳被窩里暖呼呼的,驟然起身一陣涼風吹過,她不禁抖了抖肩膀道:“師父找我有事嗎?” 宋闕幾乎沒來過言梳的房間,除了是修煉上的事。 宋闕嗯了一聲道:“你病了。” 言梳不解地看向他,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頰的確有些燙,但也可能是方睡醒的緣故:“我也會生病嗎?” 宋闕輕聲笑了笑:“昨晚是我不好,帶你冒風出了門,走那么長的路去唐家,回來雪里藏了細雨,吹了那么長時間定然容易生病。” 言梳平日里起得很早,她并不是個嗜睡的人,相反跟個孩子似的,一有時間便要玩兒,一點兒也閑不住。 這幾日她都專心修煉,有空便捧著那口宋闕送她的小花瓶跑到宋闕的房內去打坐,她為自己看宋闕找了個很好的理由,說是只要有不懂的地方即時便能問宋闕,宋闕也由著她。 今早言梳沒來,宋闕只需稍微一算便得知她昨夜幾乎沒睡,早間才瞇了過去,半夜窗戶開了條縫隙沒合上,這才病了。 言梳沉默,有些奇怪,她以為自己不是凡人,應當不會生病才是。 不過言梳又想,她雖然不是凡人,但也不是宋闕這般的神仙,她能害怕冷熱,恐怕也能感染風寒,昨天回客棧,她的確手腳冰涼,以至于半宿難以入夢。 才起身下床,言梳就打了個噴嚏,她捂著口鼻睜圓了眼睛看向宋闕,想起來前段時間小二也是這般才被掌柜的安排到后院做事,于是輕輕啊了一聲。 “我是不是得吃藥了?”言梳問。 宋闕點頭:“所以我早間已經讓客棧的人跑一趟腿了。” 他說完這話,視線落在言梳房內桌上的小花瓶,里面被他剪下插上的梅花枝上花苞透著淡淡的粉色,似乎比那日他送給言梳時要長大了些。 言梳感染了風寒,自下床打了第一個噴嚏后咳嗽也連著一起來了,一早上都是在房間里度過,吃了飯后小二才買來了治風寒的藥,午飯之后熬好,端到了言梳的房間里來。 言梳坐在房內吃糕點,李師傅一早知曉她病了還特地送了糕點上來,說是怕她嘴里苦吃不下東西,弄點兒山楂糖給她開開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