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醫救不了大漢(基建) 第255節
同為皇帝,劉徹很清楚那是多么恐怖的國務,別說韓盈要嚇得打哆嗦,他都忍不住發怵,但需要面對這些的不是他,兩三個呼吸間便從韓盈描繪的‘政務地獄’中掙出來,轉而思索韓盈說的話。 明明都是在說一句話,卻有四種完全不同的聲調的‘陛下萬安’還在耳邊回響,劉徹也見過那些來自于它地帶有濃重口音的臣子,也能理解其中的不便之處,而今聽韓盈以身邊這樣的小事推及始皇一統天下時的困境,著實是個很新奇,卻又能夠讓人充分理解的辦法,只是—— 劉徹很清楚她在避重就輕。 能寫下治水疏這樣文章的人,怎么可能只會推導出這么點東西?她肯定有更加深刻的,能夠揭示國家運轉的認識,只不過,她不想說出來罷了。 得出這個結論的劉徹并沒有生出多少憤怒,而是先思考韓盈不說,是為了能用這些利用他,還是因為這些內容更加危險,以至于會招來殺身之禍? 很明顯,是后者。 好吧,韓盈謹小慎微的性格他也不是不知道,且先放過她這么一回吧。 反正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從韓盈口中得到想知道的內容。 這么想著,劉徹笑著道: “過往也曾聽聞以己度人,卻未曾見你這般深刻,既然不知如何論及后續,那便不談此點,你既說一,便應有二,這第二點,又是什么呢?” 總算是哄漢武帝松口,不在繼續這點了! 聽完的韓盈稍微松了半口氣,她調整了一下,準備放出點干貨。 “此點有些反常,臣將其稱之為‘人口陷阱’,簡單來說,一地的人口會翻倍的增長,但田地的數量卻是固定的,即便有些荒地能夠開墾出來做為耕田,可仍追不上人增長的數量,最終,這地方會出現很多沒有飯吃的人。” 幾千年來,整個封建古代都是在增長人口和消耗人口中反復輪回,只是相較于王朝更替這種慘烈情況,朝代穩定期中,大地主土地兼并和,和農人數量增加擠壓本就不富裕田地造成的社會動蕩,看起來就‘微小’了很多,很難被后人注意到。 可當韓盈身處其中之后,她便發覺那些掙扎活著的農人,其實真的沒比王朝更替時好到哪里去。 輕嘆一聲,韓盈繼續道: “田地產出的糧食有限,人又超出了糧食所能養活的程度,那肯定會有一部分人會餓死,就像是臣之前提到的那樣,人為了生存會無所不用其極,此地必然會爆發各種各樣的賊寇與動亂,直至死掉的人數達到田地產出能夠養活剩下人的程度,” “這……” 劉徹可不覺著爆發動亂之后,人會只死到‘田地產出夠養活剩下人’的程度,韓盈這話完全是美化無數倍的程度,真正的情況,是死三分之一,甚至是死一半乃至更多的人才有可能停下。 而且,這場動亂中,受害最多的,只會是普通的農人,那些田地阡陌的豪強有糧有奴仆還有兵器,安穩的他們怎么會放棄那么多突然無主的田地? 想到這兒,劉徹敏銳的察覺到了危險。 在這樣的危機下,豪強的田地能夠不斷擴大,農人的數量反而是不斷減少,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其莊園內擁有大量奴仆,武器,以及糧食儲備的豪強,與那些享受食邑的諸侯還有什么區別?! “過往朕以為,天下戶口增加為利國之事,各地偶有動亂,也非農人過錯,而是另有人逼迫,今日聽昌亭侯提及此點,方覺此事嚴重。” 劉徹神色嚴肅起來,他認真問道: “我見宛安上計薄中,這三年中人口數量增加甚多,卻并未生亂,是你所獻農畜書中的增產之法,解決了這樣的矛盾么?” “沒有,陛下。”韓盈搖了搖頭。 人終究是有惰性的,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尤其是之前還有一群人,在他面前忽悠某些制度和情況,就和天地一樣不會產生變化,這更催生了他想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的心態,可惜,這根本不可能。 “我只是通過提升糧食產量,緩解了宛安人口數量過多的矛盾,但人與田地的矛盾仍舊很緊張,大多家庭其實只能擁有三十來畝田地,勉強生存,等到下一代,必然要面對糧食嚴重不足的問題,畢竟,宛安如今養活的人口越多,他們生出、養活的孩子也就越多。” 說道這里,韓盈停頓了下,又道:“農戶之家,若無人奉養,老時很難生存,而幼子又極易夭折,大多數農家很容易多生幾個,好保證最后能養活兩到三個孩子,若只是一男一女還好說,男娶妻女嫁人,田地還能再穩定的傳一代,可若是兩男,田地無論怎么分都會有人只能維持活著,另一個也難以娶妻,而若是三個孩子——” 韓盈不再繼續說了。 劉徹心情開始沉重起來。 他聽得懂韓盈的意思,哪怕是宛安這樣治理優越的地方,不過二十年之后,也會生出極大的動亂! 人口數量…… 過往,劉徹一直覺著人口越多,自己能收上來的賦稅也越多,驅使的士兵也會越多,可誰能想到,反而會起到完全相反的作用呢? 一但超過某個數值,他們便會從對國有利的正資產,瞬間轉化為于國家無益的狀態,嚴重時還會影響它地,簡直是十足的負資產。 可再是負資產,劉徹也還是要重視他們。 畢竟權貴官吏豪族大商人無論哪個都不會認真繳稅,國家運行的稅收主要來源于農人,若不能保證他們的數量,那…… “將豪族兼并的部分土地分出來與他們耕種,也是只能緩解一時么?” 看著韓盈,劉徹突然開口問了起來。 韓盈點了點頭,答道:“是。” “開墾國內荒地呢?” “仍是。” “向外攻伐,遷民外出呢?” “還是,不過,若是一開始每戶能有百畝之田,那或許有可能緩兩三代。” “為何是有可能?” “糧食夠了,養活的孩子肯定會更多,哪怕農人正常生育,一代四五個孩子下來,和只有三十畝地也差不了多少。” 劉徹:…… 不是,他們就不能不生這么多嗎?! 話雖這么說,劉徹也能明白這些人為何會有這樣的選擇。 農人只能靠孩子養老,這就代表他們會有很大的生育需求,而遷民出去,給他們的可不一定是正好的田地,開墾需要勞力,家里的事情也需要人干,馬、牛這些牲畜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買得起的,但孩子生起來就很容易,養到五六歲就能分擔家里的壓力,這么劃算的事情,怎么不做呢? 掐死腦海中簡單粗暴的直接下令,讓農戶只能生育三個孩子的想法,劉徹看向韓盈: “你既然提及此患,想必是有解決之法了?” “陛下可能要失望了。” 韓盈少有了攤了攤手,她道:“人口增長與耕地稀少之事極為復雜,涉及方面太多不說,還時刻在發生變化,故此,我所有的辦法,都仍只是緩解,而不是解決。” 第259章 請任女官 劉徹終于明白韓盈為什么會不往外說實話了。 這么難聽的話,誰愿意聽啊! 無論是清靜無為的黃老,還是推崇仁德的儒說,推崇他們的人從不會討論這樣的問題,而是談三皇五帝,上古圣王,說君主如何守德,治下如何安然有序,只要他努力效仿,同樣也能統治穩定,國祚綿長,誰不會喜歡這樣的學說? 可韓盈單拎出來一個人口增長,就將皇帝希望的長長久久全部拍碎。 想國祚長久?做夢吧!能穩定個三十年就已經很不錯了,五十年整個國度就要出大毛病,不調整國家肯定要走下坡路,指不定什么時候就亡國啦~ 這么說吧,其實也不是不行,畢竟誰當皇帝誰知道內政是什么樣子,別說劉徹,文帝時期失地的農人,就已經多到他下召詢問群賢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當然,也沒人給他說實話,從這方面來說,韓盈也是很有膽子了,問題是—— 你指出了這么大的問題,結果還不給完全解決的辦法,這算什么事兒? 世上哪個上司對待只提問題不給解決辦法的下屬,都不會有好臉色的,放在脾氣暴躁的先帝手里,說不定早就開始掀棋盤了! “朕信你無長久解決之法。” 人的本性是個極為有意思的東西,它其實每時每刻都想要偷懶,試圖用最簡單好用且長久的辦法,去解決面前所有的難題,好讓自己不再動腦子思考。而且,這種本性藏在潛意識中,很難被主人發覺,劉徹當然也不例外,有一瞬間,他下意識感覺著韓盈這是在故意挑事。 怎么別人提治國的時候沒這么多事兒,你就有了,還沒有像他們那樣的解決辦法! 好在,理智帶來的思考,和過往執政的驚艷,都提醒著劉徹這才是現實,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他就是那個面臨巨大人地矛盾的皇帝。 “照著農畜書中去做,能先緩解如今十五年沒有憂慮,已經是很不錯的政策了,只是朕怎么覺著,以你所提的人口陷阱來看,等十五年后這些人無地可分的矛盾爆發起來,要比如今更強,也更……危險呢?” 西漢出現各種災荒人禍的時候,大多只會是群盜四起,也就是各種小規模的劫匪團伙,很難出現唐宋往后一旦有個大點的災禍,那就幾l千幾l萬人的起義的情況,沒想到,她只是一提人地矛盾,漢武帝這么快就能想到這點。 韓盈心下感慨,面上則贊同的點了點頭,她道:“正是,以宛安縣舉例,之前只能維持一萬戶的人口,其中大約有一兩千人吃不上飯,而如今宛安能有一萬三千多戶,不節制生育,那下一代定然能多出四五千的人無糧可食,僅從人數上來說,后者的破壞力……” 后面的話不用多說,劉徹就已經明白,他深深的看了韓盈一眼,忍不住說道: “這可真是你說的好壞相依!” 韓盈決定將這句話當成夸獎,都享受那么多農人交賦稅征收徭役了,總不能吃干抹凈回過頭,再來指責說未來人這么多引發動亂是她的錯。 “臣一直覺著,治政,不過是在一個影響國家發展、存續的問題出來之前,合理的預防它,而在出來之后,運用各種辦法解決它,只是相較于星辰、天地這些仿佛永恒不變的存在,亦或者六畜這些被人驅使的牲口來說,會生老病死、會思考、走跳、有七情六欲的人定然會產生源源不斷的問題,而且,這些問題還不會孤立存在。” 韓盈終于抬頭看向了漢武帝,她道: “宛安的情況特殊,不能推及它地,尚書有云,三年豐,三年欠。六年一小災,十二年一大災,不是每年一戶人家都有足夠的糧食養育孩子,再加上疾病、徭役,戰亂,以及女子生育帶來的死亡,人地矛盾并不會像我說的那樣,來臨的那么快,可流離失所的民眾從未斷絕……陛下,只要豪強一直在兼并土地,那就算再來十本農畜書,讓一畝地產出十石的糧食,仍不會有什么作用。” 相隔久遠,后世計算西漢人口數時,只能給出一個大概的范圍,從西漢建國到漢武帝登基足足六十年的時間,人口數量增長了一倍左右,而韓盈從山陽郡中查閱戶籍的時候,發覺并沒有這么多,也就是增長零點六、七的樣子,考慮還會有一部分人隱瞞奴隸數量,那人口增長其實是能夠達到零點八乃至更多。 而在人口增長的同時,田地的數量也在增加,將人口數平均,以二十年為分界線,那按照記載在冊的田地產出,養活這些人簡直是綽綽有余,甚至還能多養活兩三成的人口,但現實是,大量的平民輕易破產,不是淪為奴隸、盜賊,就是死亡。 人地矛盾尖銳的背后,最大的幫兇,是那些不斷兼并土地的大地主,韓盈不喜歡儒家,也不想被對方摘去最大的果子,但在人口兼并的問題上,她必須摒棄情感的影響,從政治角度思考,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去對抗大地主們。 “朕還以為你不會提它了。” 聽韓盈終于說道土地兼并的劉徹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 “你之性格過于謹慎,只是有些時候,卻又異常大膽,你可知提及此點的后果?” 韓盈當然知道,不就是被聽到這話的部分大地主視為敵人,產生對她的警惕和排斥唄,只不過更嚴重過激的行為也不會太有,畢竟大地主之間又不是鐵板一塊,只要刀沒落到自己身上,那就不會對她下什么重手,除非她主動提讓大地主利益受損的政策,漢武帝又想要她去實施,這才有可能迎來殺身之禍。 不過,限制的政策董仲舒已經提了,她沒必要再提一遍給自己攬要命的活計,而讓她實施這樣的政策吧,漢武帝肯定是舍不得的,放任這么一個治國的商業人才干酷吏的活,等最后得罪人壓不住了殺了她也太虧了。 心里有這竿秤的韓盈也沒和漢武帝實說,她只是嘆息道: “若無國,何談有家?臣膽小如鼠,卻也知有些事情,知道它不能做,但又必須去做,只是臣更絕望的,是世間人的貪欲永無止境,無數人拼了命的想要發達,貴人既想要自己不會跌落,再得更多的權勢富貴,還想要子孫后代也能延續這些,于是會拼命的打壓向上爬的人,掠奪農人的土地積累財富——” “如此往復,食rou者只會越來越多,農人越來越少,而國家能收上來的田稅也只會更低,待到天子無力供養軍隊,那不是外敵入侵,便是內亂四起,乃真正的國將亡矣!” 亂世是劉邦李世民朱元璋這些大佬波瀾壯闊,榮登頂峰的人生,但對于韓盈和她的身邊人來說,只會是永不停止的兵禍和源源不斷的死人,是絕不想面對的地獄,正因為從骨子里拒絕,韓盈說的異常誠懇: “限制豪族侵占農人土地,遏制官吏對農人盤剝,減少些苛捐雜稅,其實不需要太多,只要給農人一點活路,國家便能夠穩定,國家安穩,臣才能一直坐穩這昌亭侯,而不是如喪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終日啊!” “只恨天下人不如君有此明理!” 這樣的話,劉徹別提有多愛聽了,他剛想和對方執手相望表演個君臣情深,可一看對方模樣,男女有別四個字便立刻浮現在腦海,只能無奈的將手放下,極為遺憾的說道: “若世間之人都如君這般,不,哪怕只有三成……一成,這天下也應是太平盛世了!” 韓盈挺不想這時候給人潑冷水的,可惜不潑還不行,她搖了搖頭道: “人之貪欲,其實也是一步步滋生,從尋求溫飽,穿衣住屋,等這一切都全了,便想著嬌妻美妾,子嗣成群,再求田地成群,出入有馬,仆人服侍……單人的衣食住行尚且算不上多耗費,可一旦有了妻妾子嗣,生養七八個乃至更多的孩子也不成問題,這么多子嗣,怎么不會逼著人對權勢和財富的需求翻倍增長呢?” 面對人性,即便是劉徹也會有極強的無能為力感,尤其是韓盈傳遞的負面情緒太強,又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更加讓人煩躁起來。 他忍不住站起身從殿內踱步,韓盈的每句話都是實話,男人有了權力和財富,除了娶妻,怎么不會有妾室,有女奴呢?一個女人生的孩子有限,可三個,四個可就不是了,而那么多的孩子,總不能當做奴隸養著,他們要吃飯,要穿衣,還要識字……對財富的需求如此急迫,而官吏豪族欺壓農人又是那么的容易,上哪兒讓他們克制住不動手?! 想到這兒,劉徹猛的一甩袍袖:“這天下難道就找不出貪欲不重的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