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34)
他打開燈之后把自己白色的外衣脫下披在椅子上, 青年才發現他們還在飛機的機艙內。出售闊綽的主人將一張大床放在機艙正中間, 兩邊都是窗口,病床和機械占了極大位置,他卻毫不在意。 “姜容樞,α(阿爾法)區2層高級外科醫生, 兼任商陵服裝設計師。”姜容樞介紹自己的名字, 他同樣留著長發,黑發披散在肩上,表情愉悅,“很榮幸您能赴約我的邀請,α(阿爾法)區1層特級外交部談判專家, 戲先生。” 青年的瞳孔渙散著, 他身體輕輕顫抖,大約是在忍受極度的痛苦, 可臉上的表情很冷漠, 連一個眼神都不想施舍過去。 就在姜容樞都將手上的止痛劑推好, 想要給他注射的時候, 這個臥床不能動彈的人猛然推開他, 把呼吸機一把扯下, 雙目泛著淺藍色,他的唇色都泛青了,冷汗流下, 眼眶卻干澀得緊:“不能, 注射。” 姜容樞的手一頓, 顯然被他劇烈的動作嚇住了,這人剛做完手術還不到一個小時就像個怪物一樣醒來,他心中迫不及待地播放了點渴望已久的回憶,卻忘記了重新檢查這個人的狀況。 而現在,他半跪在床鋪上,纖長的手指扯著他,力氣大得有些驚訝,半點沒有平日那種文弱的感覺。 好像,很陌生啊。 “你是不是打了麻醉劑?”他像想到了什么一樣,一把扯住姜容樞的領子,鼻梁都快湊到對方眼前去了,那淺藍色的瞳孔里蔓延著暴戾,“你、趁著,‘他’沉睡的時候,給我打麻醉劑?” 術后的人根本經不起這種折騰,偏偏這不聽話的病人忍耐能力非凡,抖著不利索的口齒也要說話,就算疼到全身顫抖臉色也沉得很,大概是早就習慣了吧。 “哈。真可笑,誰都想讓我消失。”青年的話有些奇怪,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就放開了揪著姜容樞的手,躺回床上,用被子捂住全身,“明明我都想讓我消失,為什么‘你’還要堅持?‘你’有什么選擇的權利?” 他問得很很輕很輕,但姜容樞還是聽見了。他詫異于戲檸舟的反應,也不知道剛才的那一出戲到底演好了沒有,怎么這個人半點反應也沒有。 設計師以為這是在問他:“消失?為什么想要消失?組織上不可能同意的。” 躲在被子里的家伙抖著不回答他,姜容樞臉色變得很不好看,他把這個病人強行摁好,給他重新蓋上被子,檢查了各種數據后還是調高了暖氣:“對于我粗魯的行為我很抱歉,可是手下的渣滓們不聽話,槍拿在手上亂開,你身體虛弱得很,等修養幾天再考慮你那點小刑偵的工作吧。” “……?”青年從被子里將臉探出來,他拉住給他蓋被子的姜容樞,身體瞬間直起,嘴角的笑不復從前的干凈,甚至帶著半點惡劣,“有煙嗎?” “什么?”姜容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他的手腕上被這個不聽話病人的體溫感染,“煙?噗呲,我記得戲先生您從不抽煙的啊?” “那是‘他’。”青年冷漠回復,他的眉眼折射出妖異的模樣,那種眼神,就算藏在金色發絲里也格外刺眼,“我可是煙癮不離身的人,身上的梔子花香太濃了,我要煙。帶煙斗的那種。” 姜容樞想掙脫他的束縛,結果這個剛做完手術的人就像根本沒有痛覺一樣:“你瘋了?” “噗呲。”青年低眉的樣子也沒有半分熟悉感,“早瘋了。” “……”,姜容樞從短暫的驚詫里抽出意識,他盯著青年的模樣看了看,覺得這太違背之前的認知了,“你從前不是貪戀著那致命的溫暖嗎,想要帶著別人墜落的時候,可不見得還有這種反面。所以1層的人隱藏這樣深的嗎?” “你手下的那些渣滓教不好,就給我教吧。”他真的已經痛到幾乎視線發黑了,可這也實在美妙,活著的感覺,能夠觸碰到別人的感覺,能自由呼吸的感覺,“順便也教教你,我是個記仇心很重的人。” “別以為,‘他’能披著那種外衣讓你們在面前活蹦亂跳,就能夠放過你們了。”青年越說越癲狂,“我還在啊,我是在救你們啊,救你們啊,要是‘他’下手的話,大概會死得很悲慘吧。” 姜容樞覺得這個人大概在神經上有什么毛病,他把手強行拽出,轉頭準備走掉。在床上的青年一把扯住他的黑色長發,用了狠勁拽到床沿邊,忽然抽出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他拿在手里的黑色手.槍抵住太陽xue。 “我說,我要煙,帶煙斗的那種。還有你手下那幾個渣滓。”青年瞇著眼歪頭,“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姜容樞顧不得頭皮上的痛感,旁邊的西裝男就已經邁過來,想要強行掰開他的手指,青年把槍一倒,對準那個人的手腕,手指一變,掐在設計師致命的脖頸處。 設計師并不緊張,他努力偏個角度,對西裝男擠了兩個眼神。機艙內的人又重新調和了關系,飛機在黑夜里安靜地穿行。 * 嚴澤也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么樣的心態,他胸口的五彩瓶大約被踩碎了,各種顏色的顏料倒出來,流淌到尾部,散發至全身。 青年穿著白色病服,坐在小別墅的花園門口,披著一件金色的外衣,他光著腳丫子,一只登在石板上,一只隨意掉在空中,看見了嚴澤也不說話,只是將手里的煙斗扶正了,再輕輕挪開,濃重的煙圈從他的口中吐出,側臉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很……銷.魂。 “來了”他的聲音略微嘶啞,將手上的煙斗熟悉地挪開,一只手肘搭在膝蓋上,一只順著放下去,深紅色的煙斗在手指間轉得各種靈活,“等一下。我收拾。” 他身邊全是尸體,一群長得歪冬扭瓜的家伙,額顱被一個血洞刺穿,死法太熟悉。不過他們身上還有別的血洞……看上去讓人發麻,密密麻麻的傷口實在太扎眼,超出了正常人所能想象的手段。 “哦,抱歉讓你看到這種東西。”他的語氣還是帶著一些隨意的,很容易讓人親切。他從梯臺上站下來,抖了抖身上的煙灰,“那臉太惡心了,對準后下不了手。” “……”嚴澤心中有些驚駭,畢竟密密麻麻的大血洞小血洞挨在一起,太讓人惡心,全身發麻,他甚至不敢聯想這究竟是不是他的主人做出來的事情。 “有什么不敢?”青年像有讀心術一樣,嘲諷地勾嘴角,“怪不得‘他’惡心你,只能接受美好與溫和的一面,你還沒有資格觸碰到‘他’的防御線,更別說更深層次的東西。” “更深層次的東西……雖然我也未曾接觸到。”青年說話越來越牛頭不對馬嘴,他伸開雙臂,想要擁抱這個晚來的春天,風拂過他的衣袖,將披著的外衣也吹掉了。 “命運很神奇也很偏心。”他仰頭看見湛藍色的天空上飛過一群鳥兒,像個真正熱愛生命的人一樣笑起來,“可我是不配得到這種命運的,就像‘他’不配得到很多記憶一樣。” 嚴澤的瞳孔里倒映出他光腳站在草坪上的模樣,那暖風吹過他的面龐,金發被再次割短,清爽又奇怪的人。 “別的其實,只要我來承受就好了。”青年的雙瞳有些渙散,他半分不覺得微陽的刺眼,就算眼角干涸到發紅,“‘他’那種人,永遠不能把自己從記憶里□□的人,永遠因為一個細節聯想到很多的人,永遠只以自己為中心的人。” “可真他媽不配擁有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 嚴澤是第一次聽見他罵臟話,不過實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男人走過去,企圖將身上的西裝脫下給他披上。 青年以他從未見過的姿勢打掉了他的手,雙眼露出很明顯的厭惡:“喂,‘他’說過你不止一次了吧你難道還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惡心嗎?” 嚴澤臉色一白。 “我說話可不會拐彎抹角,你要是真的只能面臨一個文儒又溫和的人,那再等等吧。”他轉頭朝別墅上面那個設計師看了看,“你可能不會懂。” “天真的孩子在受到傷害后,會一次一次地遭受背叛,遭受失望,遭受鄙夷,遭受冷暴力。甚至生理上無法解決的問題,終生都要戴著醫用的玩意兒過日子,沒有人站在旁邊支持,他們都說是自己逼自己的。”青年冷哼一聲,“可不是自己逼自己的。” “逼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已經算是人不人鬼不鬼了。”青年一直在諷刺,也不知道是在諷刺誰,“‘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說完后青年不再開口了,大概是覺得沒有人能聽懂他的話,還是選擇了伸開雙臂,這模樣簡直任性得沾了人氣,他的睫毛在風中顫動,身體上的傷口痛得他臉色鐵青,可是他享受春日的微暖風,在冬日殘留的冰冷里仰望藍天。 “您……在看什么?” “啊,我么?” ——“我在看這片藍天啊,畢竟……這是最后一次,感受這樣明媚的陽光與溫暖的春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