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鈴(8)
昏黃總是最讓人陶醉的沙場,但在和平的年代,這樣的顏色無疑讓人意志消極。 這里有很多孩子,他們互推互打,穿著白色褲子的小男孩揪住穿著百褶裙小女孩的馬尾辮,有孩子鉆到滑梯下面,還有的孩子吊起欄桿,他們身旁的老師手足無措,接下這個又去管束那個。 少年和男人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戲檸舟深藍色的眸子倒影著他們嬉戲打鬧的身姿,少年的神色在他們的眼睛里劃過——并沒有那樣純真而帶有凄婉的模樣。他頗為失望地轉過頭去。 梁仟看了一會兒,深深皺著的眉不自覺舒展了些,他看到一位老師揪著孩子的耳朵,正準備訓斥,于是邁步過去。 “您好,打擾一下。” 女老師被這暗啞的聲音聽得一顫,她放開孩子抬頭去看這個俊美非凡的男人,耳根忽然緋紅。 “您、您好。” “哈哈哈!抓不住我抓不住我!”女老師手下揪著的那個孩子快速跑開,手里拿著一只飛機左偏右偏蹦噠出去,女老師轉頭去看,一陣火氣,“小鬼!調皮死了。” “請問您是這里幼兒園的管事老師嗎?”梁仟伸出手遞給女老師他那張閃亮亮的證明,語氣有些凝重,“可以找您詢問一些事情嗎?” 女老師耳根上的緋紅竄上臉頰,她連忙擺手:“啊!我不是這里管事的,您要找管事老師談話請向那邊直走,最側門的教室是我們的院長。” “謝謝。”梁仟笑了笑,勾起很淺的微笑表示禮儀,男人直起腰,朝女老師所指著的教室走去。 戲檸舟跟在男人的步伐后,他回頭看了看這些在昏黃下玩耍的孩子們,還有那些管束孩子們的老師,一切都很和諧,童音的歡笑回蕩在耳邊。 又好像過于和諧,讓人有些無法直視。 這家幼兒園在睦城的中心偏北一些,因為設施很老舊或者是其他原因,這家隔年很遠的幼兒園一直保持私立并沒有申請入國家記錄,但是這里的名聲一直很好,大多家長都愿意將小孩送到這里來教育。 戲檸舟走到窗前,他看著窗內有一位老人。老人左手扶著煙斗,右手在摘抄什么東西,因為燈光的昏暗,老人帶著厚厚的老花鏡還依然將頭貼得很低,煙草的味道夾雜著陳舊的書籍從窗內散發出來。 這個幼兒園就像打了一種叫做時光機的馬賽克,所有的東西,無論人或者事物都還保留著原來的模樣,像那個八十年代一直沒有遠去。 “篤篤。”梁仟敲了敲門。 老者并沒有抬起頭或者停下筆,他扶著煙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梁仟抬起步子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門是很老的鐵門,中間還鑲了一塊玻璃板,上面的污漬已經遮擋了清晰的人像,上面貼著一些老舊的照片,這些照片被歲月洗去顏色,甚至有些泛藍。 “您好,打擾一下。”梁仟再次用骨骼偏大的手指節敲了敲門,男人站在門口,昏黃的光從側面描摹著他俊美的臉。 戲檸舟靜靜地看著這些貼在門上的照片,棕紅色的門框上都掉了大半的漆。以道理來說,這樣的幼兒園不應該存在在這個年代了。 老人像是終于聽見了一般,他抬起滄桑的臉,歲月在他的臉上劃下很多溝壑,老人的眼帶有一種死寂,他冷漠地看著兩個站在門口的年輕人,吐出一口煙圈。 “有事?” 戲檸舟深藍色的眸子迅速浮現出不悅,他輕輕后退半步,對煙味的敏感和反感讓他對這個老人的第一印象大打折扣。 梁仟并沒有在意這些,他邁出步子,將那張金閃閃的證明放在了老者的面前,用老繭纏滿了的指腹敲了敲證明:“您好,刑警梁仟,有事想向您咨詢。” 老人很快地看了一眼證明,又扶著煙斗埋下頭去:“沒空。” 梁仟并沒有被老人冷淡的態度而感到難辦,他雙手撐在老人記錄的本子兩側,將身形微微壓低,連帶著嗓音也有些喑啞:“我們想要知道,1982年愛心班的一些事情。” 老人的筆忽然停下。 憑著照片找到的這個幼兒園確實存在著,到現在依然存在。當年的那個班叫做.愛心班,帶有一些俗套又簡潔的名字,當年發生了一些事情,讓現在愛心班長大的孩子已經沒有幾個存活在世了。 “或者,您想知道,他們現在活得還好嗎?”靠在門口的少年開口了,伴著極度溫和又毫無波瀾的語氣。 老人聽了這話,佝僂的身形一震,他的動作凝固在一瞬間,似乎在掙扎糾結什么。隨后他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單手將老花鏡取下,扶著煙斗面部仰上長長吐出一口煙。 “愛心班……那是我很多年前辦的班級了。” 梁仟和戲檸舟將聽覺調整好,他們知道,老人有一個很復雜的故事要敘述。 “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我帶著妻兒第一次來到睦城,那個時候的睦城遠沒有現在的繁華,它甚至像一座死城,四面徒壁一無所有。也因為這樣,這里的流浪子和貧困家庭太多了……”老人的語言很干澀,帶著不可描述的風塵滄桑。 “……但是也因為如此,我那時有一顆很強大的心。我因為是少有的文化人,所以國家給的福利很多,在養活妻兒的情況下還有很多剩余,我以為日子可以一樣這樣蔥郁下去,直到那個雨天……” “雨下得極大,連不常哭鬧的兒子都折騰個不停,我和妻子手足無措。卻聽見哭聲越來越大,但不只是兒子的,似乎還有些來自門外,我打著傘,穿著長衫和布鞋沖出門,然后看到了讓我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老人仰著面,讓重心都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像是放松了整個人生:“……我家門口的屋檐下坐著四個孩子,他們有男有女,不過四五歲的模樣,他們仰著頭看大雨,雨點打濕了他們的衣服,但是他們在交談,他們并沒有因為大雨而喪失生活的信心。” “我看得出來,他們的身形很瘦弱,衣服也很破舊。配合著大雨,那時心善的我萌生了一個強烈的想法——我想讓這些孩子幸福地活下去,我想讓他們接受和我一樣的教育,讓他們長大之后成為國家的棟梁。” “哼哼哼,多么年輕的想法啊……我的妻子和我一樣心善,所以我們將這些孩子收留下來,并且決定要辦一個班級,一個培養這些孩子的班級,我將它叫做——‘愛心班’。”老人的眼眸中蒙了一層水霧,感情變得不可琢磨,“但是很艱苦,我們的開頭很艱苦。多余的糧倉全然養不飽四個孩子,并且班級在不斷擴大,直到我們收納了十七個孩子……” 老人將煙斗拿在手中,手臂有些無力地下垂:“雖然很艱苦,但是我從來沒有后悔過,那時我人生里最璀璨的時光。這十七孩子的性格不一,他們有的調皮有的乖巧,整天在我本就不大的小院里蹦蹦跳跳追追打打……” “他們踢壞過鄰家的花草,他們欺負過其他的女孩,他們也約在一起整蠱路上的壞人。但是他們的本性沒有一個壞的,我看得出來,他們一個個在叫我‘老師’的時候,那雙眼睛鑲嵌在黑黝黝的小臉上是那樣明媚……” 老人沉醉在那段時光里,整個人的情緒放松,嘴角上揚,他抬頭盯著古老的天花板,喃喃一句:“沒錯,就在這里……他們每個人都穿上新衣服,將自己爭先恐后地打扮一番,我的妻子借到了一盞相機,她給我們這個班所有的孩子都拍了照……” “照片上的每個人是那樣天真,那樣美麗,我甚至想讓時光停留在那樣的年代,但是隨著孩子們一年年的長大,他們也是七八歲的大小孩了,他們也向往著外面的世界,他們想要去外面一樣和其他的小孩一樣出去玩,出去……看世界。” 戲檸舟藍寶石般的眼眸倒映出老人滄桑的臉頰,他看得清楚,老人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手指都在顫抖,眼神已經不似之前那般平和了。 “……所以……我管我的親戚朋友借了一輛很大型的車,我說,我要帶我可愛的孩子們去春游”,老人的眼角顯然有些濕潤,“春天啊,多么美麗的季節,一切的生命都在這樣的季節里生長出來,這是個讓人瘋狂熱愛的季節……” “但是,如果。如果有如果,我會選擇將那扇門關得死死的,打斷自己的腿,絕對不會帶這樣爛漫可愛的十七個孩子們出去……” 老人的話忽然生硬起來,他的語氣里藏著冷鋒和懊悔:“你們看到了嗎……那樣美麗蔥郁的季節里啊,有一只無形黑暗的手,將那十七個孩子的命運死死扼住,不留出一絲呼吸的空間……” “也是這個叫做春的季節啊,像現在一樣爛漫的山花和炫美的蝴蝶,它們像老天惡意打翻的墨汁,將那條春游的道路染上了黑白和……腥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