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那東西了嗎？”你問孫百丈，“井里那東西？”

    他搖搖頭，“那兒一個側(cè)影，沒看到我，我偷偷溜回來了。”誰能想到，這殺人不眨眼的漢子竟然說話里帶上了哭腔。他剛才究竟看到了什么東西，你一點都不想知道。

    “好，”你柔聲地出言安撫，不知道的人看到這一幕還以為你們是莫逆之交，其實你只是害怕他崩潰之后號啕大哭，不管樓里面現(xiàn)在有什么人，你都不想把它們召過來，“你聽我說……孫爺，孫爺！看著我！”你強行扳過他的臉來對著你，“我們現(xiàn)在，悄悄地按原路返回去，慢慢走，悄悄走，你走在前面，好嗎？”孫百丈抽噎地點點頭，他魁梧的身子抖得好似是篩糠。但是忽然之間，他像是回光返照，兀地又生起了一股狠勁“憑什么我走前面？你走前面！”他的眼神就像兩條毒蛇咬在你臉上，你的面頰竟然有點隱隱幻痛。

    “聽見沒有？你走前面！”他擰眉瞪目，咧開的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剛才有那么一瞬間，你以為他又動了殺你的念頭，但是現(xiàn)在你明白了，他只是在害怕。

    你順從地走在前面開路，黑洞洞的回廊只比伸手不見五指好上一點點。你有了一種錯覺，好像回廊那頭的黑暗正搖曳著向你這邊生長過來。然而你只能硬著頭皮向前，這一切就像是井口那一幕的重演，你知道前方只要一有風(fēng)吹草動，身后的海盜就會一腳將你踹過去，好給他自己留下逃生時間。

    你走過了兩條回廊，下了一段樓梯，然后你停下了。這座樓里的每一處看上去都似曾相識，你甚至都沒法判斷剛才經(jīng)過了哪里。你也不知道現(xiàn)在你們身處幾樓，方位如何，你的空間感已經(jīng)四分五裂，這里詭異莫測的結(jié)構(gòu)把整棟樓的空間抽象成了一系列密碼似的簡單指示上樓，下樓，向右，向左，第一個轉(zhuǎn)角，最后一扇門。你知道你們一定是在某個范圍里轉(zhuǎn)圈，然而遺憾的是明明有很多地方你感到熟悉，卻又說不清它們是在那里看到的。

    “鬼打墻？”你心中跳出這么一個詞，然后你自己都笑了。這個詞放在這里，有種一言難盡的滑稽感。

    你嘆了口氣，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沿途做一些標(biāo)記。就在這個時候，你聽到了黑影中磨牙似的“咔嚓”聲。

    你屏住了呼吸，目光像一對鉤子一樣緊緊勾入黑暗里。你心里向滿天神佛禱祝，如果你沒有看到它，說不定它也看不到你。在之后的很短一段時間里，你極力讓自己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強烈的恐懼讓你忘了身后孫百丈的存在，而你不該忘的。

    海盜毫無預(yù)兆地發(fā)出一聲尖叫，聲音足以震斷朽壞的木梁，他果然朝你踢了一腳，但是沒吃上力，自己反而腿一軟坐在了地上。黑暗中的咔嚓聲戛然而止，而在距離更遠(yuǎn)一點的地方，傳來了有規(guī)律的敲擊地板的聲音。這聲音太真實了，絕不是你的錯覺，此刻惡犬的背后，有一個東西正僵跳著朝你們這邊過來。

    你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回廊會通向何處，反正不會是通向外面。但是此刻已經(jīng)沒有其它路可選，你咬緊牙關(guān)，不知為什么，之后的一兩個呼吸的時間，在你看來特別漫長。

    你感到自己就像是被驅(qū)趕到懸崖邊的山羊，身前是追兵，身后是萬丈深淵，你只能沿著懸崖邊緣奔跑，每一步都在跟粉身碎骨的命運擦肩而過。

    海沙大師和周問鶴都說你想死，真是笑話！你怕死得不得了！你只是喜歡朝著死亡的邊界游蕩，就像撲火的飛蛾，飛蛾從來不是不怕火，它們只是沒法管住自己。

    不知為什么，這一刻你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你所跟隨第一個大哥的臉。他被小弟們吹捧成一身是膽的豪士，但是當(dāng)不良人拿鐵鏈把他鎖住的時候，他哭成了一灘泥。

    這世界上沒有人是真不怕的，恐懼從來都不可恥。你深吸一口氣，扭過頭朝小樓深處未知的黑暗中沖去。

    月亮已經(jīng)偏西，只剩下最后幾束微弱的銀光從窗口灑入。給迷宮投下了更多的陰影，映入你眼中的每一樣?xùn)|西都仿佛會向你撲過來。

    忽然你被一股巨力重重地撞到一邊，孫霄漢魁梧的身軀已經(jīng)跑到了你前面。現(xiàn)在你成了落在后面的那一個，你與那些東西之間沒有緩沖了，你仿佛感到有一只只冒著寒氣的手向你伸來，與你的后背只差毫厘間隙。你覺得你從出生以來從沒有跑這么快過，然而，還是快不過前面的壯漢。你眼睜睜看著你們之間的距離在越拉越大，卻束手無策，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不是努力就能夠彌補的，這個道理你很小時候就明白，他是南海海盜四當(dāng)家，而你只是一個無名小卒。

    前方的孫百丈忽然跪了下來，你也幾乎做了同樣的事。命運真是件冷酷而又滑稽的東西，你們怎么能夠想到，這條長廊會筆直地通向一堵墻呢。

    孫百丈用家鄉(xiāng)話喊了一句什么，你猜他可能說的是“完啦！”，你幾步?jīng)_到他身邊，焦急地四下摸索，結(jié)果驚喜地發(fā)現(xiàn)墻角陰影處還藏著一扇木門。

    你閉上眼睛默禱，木門后面可別是另一堵墻，然后你一把把木門拉開。當(dāng)看到門后面是一間壁櫥時，你激動得簡直要熱淚盈眶，你一閃身躲進(jìn)小屋，未等你把孫百丈關(guān)在門外，他也鼓起蠻力擠了進(jìn)來。

    這里的空間太小了，你們相互緊挨著，連轉(zhuǎn)身的余地都沒有。門勉強是關(guān)上了，你也不知道從外面能不能看出來，你感覺自己像是躺在了一塊砧板上，這扇門就是系著你性命的懸絲。

    幾個呼吸后，雜亂的腳步聲出現(xiàn)在門外，你還聽見了粗重的喘息聲。這還真像是一條狗會發(fā)出的聲響。規(guī)律的僵跳聲也由遠(yuǎn)及近，到達(dá)門前時戛然而止。

    你雙腿打著顫，望向面前門板的眼神無比虔誠，它現(xiàn)在是你靈魂的全部寄托了。那些東西與你就是一門之隔，你必須咬緊牙關(guān)才能讓喉嚨不發(fā)出哽咽的聲音。

    然而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漫長的幾個呼吸后，木門忽然被重重撞擊了一下，之后又是連續(xù)兩下。你跟孫百丈像是婦人一樣發(fā)出驚駭?shù)募饨校艁y中用手死命撐住門板，你絕望地意識到你們已經(jīng)成了甕中之鱉，什么抵抗都做不了，這扇門板在撞擊之下簡直就是紙糊的一樣。

    孫百丈還在尖叫，聲調(diào)越來越高，你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那一刻的你成了一只大腦空白的尖叫動物，除了撕心裂肺地表達(dá)著恐懼與無助，你什么都做不了。

    三次撞擊后，木門出現(xiàn)了一條裂縫，之后第四次撞擊讓裂縫擴張橫跨整塊門板。你知道時間快到了，開始更加肆無忌憚的尖叫，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涕淚橫流，雙腿軟到幾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

    門板上的裂隙分出好幾道岔子，距離它粉身碎骨只剩下最后一撞了，孫百丈的雙手瘋狂地在門板上摸索，他不知道應(yīng)該去堵門上哪一塊地方，也就在這時，最后那一撞如期而至。

    木門碎成了十多塊碎片向你飛了過來，你絕望地閉上眼睛，希望在臨死前保住最后一絲少得可憐的心智。

    兩個呼吸過去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你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門外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你又轉(zhuǎn)過頭，身邊也不見孫百丈，這里只有你一個，但是你不再恐懼了。圍繞著你的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安靜，充滿了你所熟悉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