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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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舒笑笑,覺得她這個樣子倒是生動有趣,一邊說一邊去摸循姐兒的氣鼓鼓的臉蛋兒:“好了,不想叫就不叫吧,我餓了,擺飯吧……” 手剛摸到循姐兒的臉蛋,便見她小手揮了過來,聽得一聲脆響,秦舒手背上便紅了一片。 秦舒還未怎樣,便見陸賾沉著臉喚了一聲:“陸循!” 小丫頭倒也不怕,抬頭回望她父親,父女兩對視了一會兒,終見她低了頭,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陸賾厲聲道:“大點聲!” 秦舒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并不是不會說話,只是不想說話而言,她想摸摸她,又怕小孩兒反感,只撫了撫她的衣角:“好了,我聽到了。” 循姐兒低頭癟著嘴,并不想再說一次。除了秦舒,陸賾又容忍過誰跟自己發犟呢,他吩咐乳娘:“抱了姑娘去祠堂,叫她一個人在祖宗牌位面前反省。” 聽得這一句,乳娘為難地上前,便見循姐兒忍著哭聲抽噎起來,秦舒忙揮手,抬頭皺眉對陸賾道:“出去!你要去祠堂,便自己去。” 循姐兒便是哭,也是極力忍著,忍得滿臉通紅,秦舒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寬慰她:“娘聽到了,聽到你說對不起了,你剛剛又不是故意的。我們循姐兒是個好孩子,是個聰明的好孩子……”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循姐兒便哭得止不住了,秦舒手上力氣恢復了,把她抱到懷里,見她并不掙扎,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娘睡著了,沒有陪我們循兒,沒有教我們循兒說話,是娘不對,以后不會了。” 循姐兒哭得渾身發抖,聽見這句,勉強忍住,小聲道:“你騙人,你騙人……” 秦舒見此心里酸酸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娘不會騙人的。” 循姐還抽著哭嗝,一邊哭一邊道:“哥哥說,是八匹馬,不是四匹馬……” 秦舒不再說話,拍著后背哄她,她到底是小孩兒,不一會兒就哭累了,睡著了。 陸賾坐在床邊,伸手去接:“給我吧,叫乳母抱去后罩房里睡。” 秦舒手上仍舊不自覺地輕撫,抬頭望陸賾:“你不應該那么跟她說話,她不欠我們什么,我昏睡怎么能說是因為她呢?我也從來沒有覺得她一個小孩子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要論這個,只有我對不起她。” 陸賾知道,她的想法一向與常人不同,道:“父母生養,本就是恩德,不說臥冰求鯉,怎么連娘親都不叫一句?” 倘若是往日,秦舒哪里有耐性同他分說,不過這時候心境變了,對著陸賾正色道:“我從來都沒有這么想過,無論是對珩兒,還是循兒,我生養他們并不覺得自己對他們有什么恩德,更不需要他們做誰的孝子賢孫。倘若他們將來心有怨懟,同我們不好,那也是父母沒有教導好。” 陸賾說不出話來,又想她肯醒來,這些不過是小事罷了,不必爭執。 第111章 那除了恨,還有什么? 珩哥兒是晚上回來的。 秦舒剛吃過藥, 飲食也如常,并無不妥,自覺身上的力氣恢復了些, 便扶著涼亭的欄桿試著走路, 不過兩三步便滿頭大汗,泄氣地靠在背靠欄桿上。 陸賾陪在旁邊, 拿了帕子給她擦汗,寬慰:“也不必著急, 諸位太醫都說了, 慢慢調養, 大抵是能常人般行走的。” 秦舒熱得一身汗, 連這晚間的風都覺得熱,見陸賾已經換了身袍子, 問:“你不用去衙門嗎?”他這個年紀年紀正是仕途得意的時候,哪有空閑一天都待在家里呢? 陸賾抱她起來:“今兒告假了,外頭亂糟糟的, 何必去淌這趟渾水?” 秦舒不解,問:“什么渾水?” 倘若是從前, 陸賾不過隨意說個事糊弄過去, 這時候便知道實話實話的好處:“是賀九笙, 想趁著皇帝還在, 給他老師翻案。” 秦舒便不再問了, 陸賾抱了秦舒到水云間, 那里已經叫灌滿一池子湯藥了:“太醫說了, 你往常的藥浴還是要照常泡著的。” 秦舒覺得不自在:“叫丫頭來吧,你忙自己的事去。”在陸賾看來,他們日夜相對, 無一日分開。可在秦舒看來,已經覺得同陸賾那些恩怨久遠得仿佛上輩子的事了,生疏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陸賾輕輕笑一聲,叫秦舒依舊穿著衣衫浸泡在藥浴中,反倒是他自己脫得精光。 那藥已經叫陸賾換過了,完全不似原來的刺痛感,反而有一種清涼感,頗解暑熱。 這池子頗深,秦舒雙腿無力,叫陸賾扶著才能不往下跌去,秦舒本想撇開眼去,就見他轉身時露出一大片帶著疤的后背,有些還紅紅的。 秦舒問:“你背上怎么弄的?” 陸賾笑笑,不回答她,只道:“我這燒傷,當初沒經管好,如今到了夏天一熱,便有些發癢,今兒沾你的光,也泡泡藥浴,等閑還沒這功夫。” 燒傷?扭扭曲曲地一大片,這時候好全了,也覺得猙獰。當初燒傷的時候,又不知是何等血rou模糊? 秦舒默默低著頭,見陸賾手上拿了木葫蘆往自己身上澆藥湯,問:“江小侯說,思退堂走過水,你是不是那時候燒傷的?” 陸賾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都過去了!” 秦舒抬眼,見水汽彌漫中他臉上依舊掛著淺淺地笑,問:“是為了救我,是不是?” 陸賾見她問得鄭重,撇開葫蘆,仍有它漂湯在微微發綠的藥湯上,上前一步,胸膛幾乎貼著秦舒,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之處:“秦舒,我不是為了救你,是為了救我自己。你若是不在了,我又豈有命在?” 這樣rou麻的話,秦舒卻聽出一股子悲涼來,胸口上還留在上次箭傷留下的傷疤,暖意傳到她的手心,多少有些恍惚。 陸賾目光灼灼地望著她,見她不回話,又上前逼了一步:“兩年前,你生循兒那晚,你覺得自己活不成了,你曾跟我說過的,你不只是恨我的,不只是恨我的。” 他握著秦舒的柔荑,緩緩地摩挲,下顎抵著她的發頂:“秦舒,不只是恨,那除了恨,還有什么?”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沒有哪一個人快死的時候,還在說謊的。 秦舒昏睡的那兩年,晝長難渡,長夜漫漫,陸賾坐在做在她的床前,并不知道秦舒最后能不能醒來,坐困愁城,堅持到如今,憑的便是秦舒的這句話罷了。 他無數次問過秦舒,除了恨,還有什么,是不是有那么一丁點愛呢?可惜,昏睡之中的秦舒并無只言片語。 秦舒聽罷默然無語,她一只手撫上陸賾肩頭的燒傷,這樣大范圍的燒傷,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能活下來也是幸運的。 見她久久不回答,陸賾一只手攬住她的腰,低喃一聲:“嗯?秦舒,這個問題有那么難回答嗎?還是你在清醒的時候,根本無法面對自己的心?” 秦舒叫他問得啞口無言,心亂如麻,不知過了多久,這才開口:“陸賾,你知道對于我來說,夫妻之間愛的基礎是什么嗎?” 陸賾聽見她開口說話,心里松了一大口氣,無論說什么,絕情也好,總比什么都不說要好,他問:“是什么?” 秦舒嘆息:“是平等和尊重,尊者對卑者,貴者對賤者,不是愛,是施舍,是當做小貓小狗一般的施舍。一個十足掌握我生死的男人,只會當做主人侍奉,我又怎么可能交付自己的真心呢?” 陸賾覺得她此話不實,即便是當初身為奴仆的董憑兒,照樣甩臉子給閩浙總督看,又何嘗戰戰兢兢,把自己當錯主人侍奉過呢? 秦舒伸手抵住陸賾的唇:“你聽我說完再說!陸賾,我沒有任何地選擇,一切全憑你的心意。你要我服侍你,我便只能服侍。你要我懷孕生子,我便只能生下珩兒。你請旨賜婚,我便不得不嫁。倘若將來,你又生出什么心思來,我也只能聽之任之罷了。你說你從前說的是氣話,但是你自己知道的,你曾經瞧不起我也是真的瞧不起。” 陸賾緊緊擁著秦舒,啞口無言,只說得出三個字:“秦舒,我沒有……”卻也聲音發飄發虛,毫無底氣。 秦舒不想再說了,只覺得累,道:“陸賾,我們就這樣吧,好好的把珩兒循兒撫養長大,我們對他們是有責任的,不要再說什么恨不恨的話了。我有點不舒服,頭昏想吐,你抱我出去吧。” 陸賾抱了秦舒出來,自有丫頭過來扶著,又去旁邊用溫熱的清水泡了一番,這才回了思退堂。 剛剛坐了一會兒,丫頭正在擦頭發,便聽得小梅在外邊稟告:“夫人,小公子到了。” 秦舒心里納罕,做什么還要通報,忙道:“快叫珩哥兒進來。” 簾子被打起,珩哥兒邁著步子進來,他雖才七歲,卻長得越發高了,秦舒坐著幾乎與他站著一般高。 他身上穿著一件藏藍色的直裰,胸前叫汗水浸濕了,看見秦舒坐在春凳上,剛叫了一聲便忍不住帶著哭腔:“娘……” 秦舒拉著他的手,也忍不住流淚:“是不是熱著了?用過飯了沒有?” 他有很多話想跟娘親說,卻都堵在喉嚨,發疼發澀,什么都說不出來,咬著唇忍住哭聲,跪下來:“兒子給娘親請安,您身子康健了么?” 秦舒取了衣襟上的手絹去擦他額頭上的汗水,拉了他起來:“又不是過年討紅包,做什么跪來跪去?我都好了,除了暫時走不了路,跟以前沒什么兩樣了。” 她伸手去摸珩哥兒的臉頰:“長高了,也黑了瘦了。” 珩哥兒一味低著頭不說話,死死咬著嘴唇,只怕自己一開口,便忍不住痛哭起來。秦舒又問了他幾句,見他不答話,這才覺得不對,叫珩哥兒抬起頭,就見他已經忍著哭,把嘴唇都咬出血來。 秦舒大驚,道:“珩兒,你這是做什么?”她一時心里大悲,不知道這個孩子經歷了什么,變成現在這幅性子來。 他猶憋著不肯發出聲音來,眼淚卻已經流下來,叫秦舒看得驚心,語氣帶著慌亂:“珩兒,你有什么話就跟娘說,有什么委屈也跟娘說。我現在病好了,醒過來了……” 秦舒話未說完,便見珩哥兒跪在撲在秦舒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秦舒拍著他的肩膀,心里想著必定受了很多委屈,豈不料他竟哭得喘不上氣來,手上冰涼,成雞爪狀,臉憋得發紫,竟仿佛要昏過去一般。 秦舒何曾見過他這樣,一時嚇著了,摸摸他后腦勺:“珩兒,你別急,你有什么事慢慢跟娘說……” 只可惜這幾句話并不能緩解癥狀,秦舒大驚,朝著書房喚:“陸賾,快請大夫來……” 陸賾從里間的書房出來,手上還拿著一頁信箋,見珩哥兒原先脹得發紫的臉已經轉白了,身子一抽一抽,倒仿佛要厥過去一般。 忙伸手撈了他起來,平躺放在一旁的春榻上,大手撫著他的胸口,又不知按了什么xue道,看著倒是勉強緩了過來,喘著粗氣。 陸賾吩咐丫頭:“去榮息丸來,配參須水。” 秦舒叫丫頭扶在旁邊坐著,問:“珩哥兒什么時候生的這個病癥?” 陸賾搖搖頭:“這不是病,這是急的。”又半扶著珩哥兒坐起來,喂他吃了藥并人參水,過得片刻,才見珩哥兒睜開眼睛,望著秦舒叫:“娘!” 秦舒握著他的小手,這么熱的天也冰涼冰涼的:“娘在。” 珩哥兒卻并不對秦舒說自己的委屈,望了會兒,才道:“不知道小檀園亭子里種的葫蘆有沒有長好,葫蘆里又會不會跳出來七個小人?” 秦舒給他擦頭上的冷汗:“咱們等哪日天氣好了,娘跟你,帶著meimei,咱們一起回去看看,小檀園那園子沒有賣出去,什么時候想去看都行的。” 秦舒又問感覺如何,還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都只搖搖頭。 過得一會兒,請的大夫到了,把了脈之后,果然跟陸賾說的差不太多,是急火攻心罷了,開了幾幅安神藥,叮囑好生歇息即可。 秦舒陪在旁邊,說了大半晚上的話,又不叫他下床,索性拿了小桌擺在床上,陪著他用過飯吃過藥,一邊拍著他的肩膀一邊如同小時候一樣給他講故事:“從前……” 珩哥兒懂事得多了:“娘,您去歇息吧,我沒事了,好多了。” 秦舒摸摸他的,只想多陪他一會兒,搖搖頭。卻叫陸賾抱起來:“珩哥兒吃了藥本就是要睡的,你在這兒同他說話,反而打擾他。” 到了里間,秦舒正想質問他,就見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來,她接過來,打開,便見三個方正光潔的館閣體大字——放妻書。 第112章 放妻書? 放妻書? 秦舒并不太相信, 笑:“倘若陸大人真的肯放我歸去,我自然對你感激不盡。” 這一番應對的說辭,他早就想好了, 道:“三生三世的緣分, 才有了結發夫妻的恩義,能與你做三載夫妻, 又養育一雙兒女,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從前我頗多對不起你之處, 如今同你賠罪, 只望你離去之后不要再怨恨我。” 說罷, 他當真站起來, 收斂形容,肅目端端正正地拱手彎腰, 同秦舒賠罪:“夫人,陸某在這里同你賠罪了。” 只說一句放妻便罷了,這樣的事, 他不知言多必失的道理。這番做派,反而叫秦舒生疑, 她只覺得啞然失笑, 默了默不說話。 見陸賾還彎腰端在那里, 抬了抬他的手, 道:“你這樣說, 我哪里還有什么怨恨呢?夫妻之間, 二心不同, 難歸一意,這個道理你早明白就好了。這樣吧,你叫了下人進來, 想必小檀園多年未住人,得派人去修繕才是。這樣也好,各歸各位,陸大人也能像年輕時,娶一位心心念念的賢良淑德的高門貴女,屆時我必奉上一份兒厚禮。” 陸賾聽了,緩緩坐在秦舒床前,臉上雖還笑著,袖子里的手卻已經握緊了:“我這把年紀了,又比不得你,往后不過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便夠了。倒是你,不過才二十五、六的年紀,倒是可以再尋一位如意郎君。” 把兩個孩子給他教導,秦舒可不敢放心,她嗯了一聲:“你說得也有道理,聽聞近年來,江南風氣越發開明起來,倒是很多年輕士子并不在乎婦人二嫁。不知道王夢得現今如何了,要是他沒娶他那女學生,我倒覺得自己與他脾氣頗為相投……” 陸賾漸漸地便笑不出來,冷著一張臉:“他被貶官到北地了,冰天雪地的,一年里倒有七八個月刮風,你這身子只怕是去不了的。” 秦舒倒也不接著說,里頭睡著的循姐兒哼一聲,掙開身上的薄毯,輕輕喚了一聲:“娘!” 她眼睛迷迷糊糊半睜半合,秦舒偏過身子拍拍她的后背,便又見她閉上眼睛睡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