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斯只覺自己的心臟如同吞了毒般難受，卻依舊抬頭，困難地和萊拉交流：

    “不是，我只是想讓你看看……希望你不要誤會我。”

    “我希望我們……解開誤會。”

    “解開’誤會’？”

    萊拉卻扯了扯嘴角，似乎在對他進行無情的嘲笑，“原來你還知道有這樣的詞組搭配啊……我還當你這么喜歡誤會，會讓我一直誤會下去，拖到我殺了你為止。原來你沒這么打算嗎？你要不要考慮下？”

    ……然而，萊拉的尖銳，根本沒有減退，甚至比之前更甚。

    這實在讓雷恩斯難以接受。

    ……是的，雷恩斯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的虛偽。

    他曾對自己說得好聽，認為自己蒙蔽了萊拉，感到愧疚，會接受她的所有責問。

    但到頭來，他面對了幾刻她刻薄的態度，便受不了了。

    ……不該這樣的。

    哪怕她不再接受自己，在雷恩斯的猜想中，萊拉也會對自己好點點。

    一點也夠了。

    但現在，她……

    見萊拉張開嘴，似乎又要說什么無情的話語，雷恩斯卻閉上了眼睛，“……求你了。別說了。”

    他膽怯地低頭，這一刻，他不敢，也不愿再面對她的眼神。他逃避了。

    萊拉卻總算安靜了。她沒有說話，大概是給他的仁慈。

    雷恩斯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似乎停在了他的背后，不知道過了多久。而隨后，萊拉卻突然從他手中抽離了衣擺，干凈利落，朝岸上踏去了。

    她走了……這個認知讓雷恩斯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他的手按在地上，砂礫進入了他的指甲，讓他五指刺痛。

    呼吸都似乎變得疼痛了起來……雷恩斯猛然抬頭，聲音透出前所未有的恐慌：“你去哪兒？？”

    然而，他驚詫地發現，他此時的聲音竟哽咽了。但雷恩斯不想讓自己更狼狽，把哽咽強行壓了下去。

    而聽到他的聲音，萊拉的背影停下了。

    她似乎猶豫了幾秒，要不要繼續走。但最終沒有走。

    雷恩斯喘著氣，不錯目光地盯著萊拉的背影，只能再問一遍：“你想去哪兒？”

    他聲線緊繃。

    卻聽萊拉沉默了幾秒，才說：“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但。不在這里。總之，離開你。你這個騙子。”

    雷恩斯：“……”

    萊拉的聲音依舊冰冷，他初時只覺那如一把刀，插得他心房劇痛。

    雷恩斯低下頭，但聽到后面，卻后知后覺地察覺了一些不對勁。

    是萊拉的聲音。

    ……她從不這么說話。

    剛才，她的聲音破碎、斷斷續續，饒是她試圖偽飾，尾音卻在顫抖。

    而里面，顯示出極力壓抑的惶恐，以及一些其他雷恩斯還未分辨出的情緒。

    ……這讓雷恩斯回憶起了那個對峙的雨夜，她的聲音中，似乎有著什么相似的存在。

    雷恩斯猛然抬頭，目光撞見了萊拉沉默已久的背影，接下來，他亦聽到了她逐漸急促的呼吸聲。

    她不對勁，她……

    雷恩斯咬牙，站了起來，沖到了萊拉面前，卻愣住了。

    她的臉……

    ……她的臉竟已布滿了淚水。

    在烏黑的帽檐下，萊拉的表情冰冷，但碧眸已盈滿眼淚，順著臉頰，一滴又一滴滑落，正如對峙那天的情形。

    而她驟然抬眸看向雷恩斯的眼神，卻是冰冷的、嘲諷的、疏離的。

    此時里面壓抑著難言的憤怒，以及驟然被雷恩斯看見此狀的難以為情。

    “你走……”

    萊拉把一只手遮在了臉上，另一只手似乎想把雷恩斯推開，繼續朝前。

    然而，她還沒碰上雷恩斯，雷恩斯卻突然感到一股眩暈和疲憊，背撞上了身后的樹。

    ——這大概和他奔波已久、還開啟了時空之河的精力消耗有關，雷恩斯坐下，只覺眩暈持續了幾秒才消失。

    他抬頭，卻在撞見萊拉目光時，驟然停止了動作。

    萊拉回頭了，望見他的動靜，她立時停下，朝他的方向邁了一步。

    但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又頓住了，對他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兩人之間再度陷入沉默。

    他們亦能聽到對方逐漸加重的呼吸。

    而萊拉胸口猛地起伏了幾次，卻突然低頭，冷聲道：“雷恩斯德威爾，你是個什么人？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個什么人？”

    這一次，她語氣變得極重、極慢，如同一柄鈍刀，磨在砂礫上。

    而她的眼淚卻沒有停止。

    雷恩斯抬頭。

    只聽萊拉一詞一句地說：“你是不是覺得，覺得瞞我很好玩？所以在我快殺了你的時候，還對真相一詞不吐？前世也就罷了，這一世，你在做什么？你這么對我玩弄真相，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話語如刀，雷恩斯只覺此時已卡在了他的喉嚨上。他張了張唇，卻覺說不出話來。

    萊拉睨了他一眼，卻又冷笑著幫他答出來了。

    “我知道，你要說你為了南境，你是要等科恩·佐爾格和那批暗釘離開柯塔林，才敢告訴我。你不想讓他們犯險。我知道。”

    “……我以后恐怕可以稱你為‘大好人雷恩斯’，再考慮為你在埋古堡廣場立個碑……畢竟你多好、多偉大，而我多壞啊，讓你這樣提防！”

    “……”

    雷恩斯當然不會聽不出萊拉聲音中的極盡嘲諷。

    但饒是這樣，萊拉眼中的淚卻依舊沒有停止。

    那些眼淚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斗篷上，浸濕，暈染。

    雷恩斯心中苦澀極了，他的眼淚也再忍不住，落了下來。

    萊拉抬頭，但這次令雷恩斯心驚的是，她的眼中竟多了恨意。

    她再度開口，聲音嘶啞，“雷恩斯·德威爾，你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重生后我對你動了多少次殺意？”

    “如果我真的殺了你，再知道真相，你讓我怎么……”

    她頓了頓，閉上了眼睛，“你讓我怎么面對余生，又怎么……面對自己？”

    這一次，萊拉沒有再忍耐，她的聲音浮現了極大的后怕，和令人心驚的怨毒。

    雷恩斯愣住了。他已徹底讀懂了萊拉的恐懼，萊拉的憂慮。

    她在恨他。她在怪他。但他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語言。

    而她批判他的殘忍，讓他自慚形穢。

    “不，不是的。我怎么會……”

    雷恩斯驚恐間，伸手拉住了萊拉，急促地解釋，“我是在古澤爾龍骨墳墓，就知道了你不想殺我的。我……”

    ……所以他才敢冒險。但那又怎樣。

    雷恩斯說到一半，才驚覺自己的話太過于托辭。

    ……無論怎樣，他依舊傷害了萊拉。

    雷恩斯痛苦地閉上眼睛。他錯了嗎？從前世到現世，他都想盡力保兩邊。

    一邊是生他養他的故土和同胞，一邊是他心中所愛。

    是他想要的太多，才造成現在的狀況嗎？

    他睜開眼，在萊拉的碧眸望見了淚流滿面的自己。好狼狽。

    雷恩斯卻只能不斷地重復道：

    “對不起，萊拉。對不起。”

    不知道怎么，他又可以喊出萊拉的名字了。

    時隔許久，這個名字跳出雷恩斯的舌尖，卻是顫抖的。

    萊拉凝視雷恩斯，卻深吸了一口氣：“不，你……”

    她也閉上了眼睛。

    萊拉……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會發生成這樣的。

    明明重生前，為她解毒、服毒、換毒、叛境的都是雷恩斯，重生后，傷錯人的也是她，結果到頭來竟是雷恩斯一直在道歉。

    雷恩斯又喊了聲：“對不起，萊拉。”

    “夠了！”萊拉想讓他停下。

    但這次，雷恩斯沒有再睜開眼睛。疲憊、朦朧侵襲了清醒，黑壓壓的夜幕橫在了他的眼前，他如同被抽去了力氣，倒頭昏了過去。

    “……雷恩斯、雷恩斯！”徹底失去意識前，萊拉在喊他。

    ……

    納爾山，迷霧橫亙山脈，藍楹花躺在山頂的小徑中，與月色相映。

    利亞娜·高登本該入睡，卻沒料到經歷了一個不眠夜。她是半夜被喊起來的。

    月影下，她的二重身萊拉·奧利維打破了納爾山屏障，正如他們初見時那樣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