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王殿下
第四章 燕王殿下 斕丹聽見了城門開闔的聲音。靜夜中的城池,門軸轉動的聲音傳出去很遠,也格外響。斕丹不自覺地瑟縮了下肩膀,空曠中的吱嘎聲似乎讓寒夜變得更加凄冷。 自小居住在皇城中的她,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她總是循規蹈矩,不會在深夜逾矩外出。斕丹不免又對救了她的人猜測萬端,能在這個時候輕易進出城門的……她在腦中飛快地閃過幾個人,就連垂垂老矣的王叔也算在里面。車輪壓了一塊小石頭,車身一顛,斕丹的心也跟著上下晃悠。 她猛省,真蠢啊,這哪還是大旻的天下?她想到的那些人,別說是讓她深夜入城了,恐怕都自身難保。 救她的這個人……行事實在無法琢磨,深夜接她從墳地離開,自然是為了避人耳目,可偏偏又直接入城,犯禁開城,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正想著,果然有人一聲斷喝,氣勢非凡。 “站住!什么人?” 馬蹄和甲胄的聲音由遠及近,停在馬車周圍。斕丹心跳得厲害,因為緊張,僵直地端坐。 護送她的護衛頭領換了副熱絡的聲氣,甚至有些油滑地招呼道:“張將軍,今天是你當值嗎?” “你是……”張將軍沒認出護衛頭領,冷淡地問。 “哦,我是燕王的隨扈。”護衛首領熱臉貼了冷屁股倒也不尷尬,大方地報了名頭,“此行是接來王府的一個內眷進城。” 斕丹見他應對沉穩,想來胸有成竹,心也安了安,這才忍不住蹙眉,燕王?哪兒又冒出個燕王? “燕王府……”張將軍沉吟了一下,語氣緩和了很多,“兄弟,你這是為難老哥啊。如今京城宵禁森嚴,你們府上什么不得了的女眷,非要半夜入城?”甲胄聲又響,應該是張將軍下了馬。 護衛首領賠笑了兩聲,湊近張將軍,壓低聲音說:“我們殿下在鄄郊寵幸了一位姑娘,接回都城的路上遇到了小意外,耽誤到這會兒。年輕女眷城外落腳不便,殿下也不放心,這才驚動守城的兄弟們行個方便,連夜開了城門。” 張將軍聽了,干笑一聲,“雖然如此,本將軍也得照例檢查,先給殿下道個惱了,職責所在,沒辦法。” 護衛首領略顯慌亂地阻攔道,“將軍,將軍!您這恐怕……” 張將軍不理會護衛,刷地掀開了車簾。 斕丹聽他們爭執,心里略有準備,此時靜靜地看他,畢竟是出身皇家,儀態氣韻是刻在骨子里的東西。 張將軍愣在那里,保持著掀簾子的姿勢,失禮地直直看她,時間久到斕丹感到難堪。 幸好她面部做不出表情,心慌不掩飾也不太明顯,斕丹努力穩住眼神,告誡自己千萬不要露出驚惶的神態,這個人不可能會認出她。 護衛咳了一下,張將軍如夢方醒,失措退后,慢慢放下車簾。 “如無問題,就告辭了。”護衛淡淡地說道,不復剛才熱絡。 馬車轉過了街角,副將才湊過來問仍舊發呆的將軍,“燕王的新寵到底長什么樣?漂亮嗎?竟然連一晚都不肯等,要連夜大動干戈地進城。”他用平常開慣玩笑的語氣,猥瑣地說。 “走吧!”張將軍突然冷下臉,生氣了。 副將莫名其妙,趕緊噤聲謹慎地跟隨將軍翻身上馬。 張將軍一直悶悶不樂,他不喜歡副將用那樣的語氣說起“她”,雖然只見了一面,只看了一眼,他便不愿有任何不好的言語用在她身上,這輩子見過這樣的人,也算奇遇。 入府的踏步斜坡有些陡,車簾傾斜進來,斕丹被檐下掛的明亮燈籠晃了眼。 車簾掩實之前,她飛快地打量了目力所及的周圍,看來這位大晏的燕王殿下,并不得新帝青睞。她是從后巷側門入府,這座府第的規制就王爵來說,顯得極為簡薄。 下車時的難堪甚于上車,她不得不靠右手右腳騰挪出來,一瘸一拐地下了地。沒人攙扶她,護衛也都退下去了,只有一個衣飾樸素的丫鬟為她引路,斕丹在宮里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宮女和女官,燕王府這么傲慢、冷漠的下女還真沒遇見過。只是為她引路,也不說話,對她下車和行路的艱難更是視若無睹。 王府內部倒還雅致,沿路擺放了不少好東西,她前往的小院更是處處精心布置。丫鬟領她走進一座小殿,打起錦簾,屋內撲面而來的暖風讓斕丹的心一舒,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溫暖,明亮,滿目琳瑯……是她十八年來熟悉的,僅僅離別幾月,再置身于這樣的環境,心里五味雜陳,竟品不出究竟是悲是嘆。 一個輕裘緩帶的少年公子斜倚在熏籠暖榻上,姿態閑散而優雅。大概是他皮膚白皙、容貌俊美,明明高挑挺拔,卻帶出幾分旖旎艷色。 “是你?”斕丹有些吃驚,還好面癱,驚詫只限于眼神,冷淡高傲得十分自然。 少年公子一笑,坐起身,卻沒下榻,“怎么?”他笑起來,眼睛里似乎有一弧幽潭,映著屋內的燈燭,閃著動人星點。“你的恩人名單里,沒有想到我?” “的確沒有。”斕丹老實回答,疑惑地細看了面前的申屠銳幾眼,總覺得他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樣了。 當年風靡鄄都的“申屠公子”,向來只有一位,那就是申屠鋮,申屠銳……對很多人來說,只是個隱約存在的申屠家二公子而已。 此刻回想起來,其實宮廷宴饗或是貴族禮聚,這位二公子都是去了的,只是默默無聞,淹沒在他哥哥的光彩之下。要不是斕丹關注所有與申屠鋮相關的人,她也認不出他,是不是曾和他說過話都記不起來。可……竟然是他救了她? 如今見面,申屠銳卻這般麗色奪人……是因為他哥哥不在,沒有對比嗎? 斕丹覺得自己就要忍不住去想申屠鋮了,必須岔開心思,她飛快地開口問道:“為什么是你?” 申屠銳哈哈一笑,束發玉冠上的珍珠顫顫而動,他不無諷意地反問:“你一路進府,還想不到我為什么救你嗎?” 斕丹不答,她現在就連自己的想法都時常控制不住,還能揣度誰的心思? “難不成你也想利用我奪朝篡位?”她冷笑,懶得牽動嘴角,只是鼻子里一聲不屑的哼斥。 申屠銳靜靜地看著她,直到斕丹因為沉悶忍不住看向他,因為專注,他的眉頭微微壓低,眼窩稍陷,眉尾帥氣上揚,像要掃到鬢角似的,黑眸異常深邃。 這是個氣勢冷峻、野心勃勃的神情,但他說話的語氣仍舊懶懶的,“不可以嗎?” 斕丹噎了一下,嗓子發干,差點沒喘上這口氣,她剛才那句話只是單純的諷刺,難道歪打正著,說中了申屠銳的心思? 申屠銳笑了笑,居然很坦蕩,說道:“申屠鋮只是個有名無實的國公府世子,他都能篡奪天下,我怎么不行?我還是皇弟呢。” 斕丹古怪地看著他,真的,他做的事,她徹頭徹尾地搞不明白,這樣的話,就這么聊閑篇一樣說出口了?和她這個前朝余孽毫無交情的人? 申屠銳也看著她,挑起嘴角,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還差得太遠,心思一眼就被人看穿了。 她覺得他癡心妄想? 他有些不屑地說:“癡心妄想和苦心孤詣之間只差兩個字,籌謀。你說,”他用眼角不懷好意地瞟了瞟斕丹,“幾個月前的大旻皇帝,想過無權無勢、只有風流名聲的申屠鋮能奪了他的江山?宮里最不起眼的丹陽公主,能要了他的命?” 斕丹臉色慘白,緩了一會兒,她才嘲諷而苦澀地一笑,“的確沒想到。” “所以,你不用質疑我的想法和能力,你只告訴我,愿不愿意幫助我。”他冷淡下來,笑容不知不覺地消失了,那張原本英俊的臉竟出現了威嚴的神情。 “我?我能幫你什么?”斕丹皺眉,真的疑惑了。 “去申屠鋮的身邊,在我認為合適的時機,殺了他。”申屠銳仍舊說得云淡風輕。 斕丹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很費力才理解了這句話,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站都站不住,跌在地上繼續笑。 太諷刺太可笑了。 申屠鋮要她毒殺父皇,然后篡奪了帝位,把她斬首示眾。申屠銳費盡苦心救回她,要她毒殺申屠鋮,也想得到那張龍椅。 老天爺開了如此大的一個玩笑,愚弄的到底是誰? “我能得到什么呢?”她問,對自己極盡諷刺。 申屠鋮可是許給她一生摯愛,白首偕老什么的呢,而且她還信了。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她都信了。他還說已經和太子私下結成同盟,一旦事成,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心腹重臣,能給她光華燦爛的尊崇人生。 她吃了這樣大的虧,誰說什么她還能信?這個問題,只是挖苦自己而已。 “不知道。”申屠銳連謊話都懶得說,“我只是問你去不去,可能你都活不到領我好處的那天呢。” 這話太實在了,斕丹聽后,發自真心地笑了笑。她坐在地上抬頭看他,第一次這么細致地看他的長相,很陌生,越細看好像越不認識。 “為什么?”她含混地問。 申屠銳遲疑了一下,用眼神詢問她。 “為什么連你也想當皇帝?”斕丹有很多話想問,先問這個吧。 “同是手足,平起平坐。突然,他就成天子了,我不甘心嘛。” 斕丹有些無語地低下頭,怎么到了申屠兄弟這里,當皇帝就和種大白菜似的?因為不甘心就可以? “為什么救我?” “嗯——”申屠銳對這個問題還稍有些興趣,像是思索,又像戲謔般拉長了語調,“因為你該對申屠鋮死心了。”他說完,又壞心地追問一句,“死心了吧?” 斕丹嘴角動了動,有點兒想罵他,又不知道罵什么好。 “派任何一個女人接近他,我都不放心。”他認真地嘆氣,十足做作,生怕別人看不出他在演戲,“你也知道申屠鋮長得好,還那么會哄女人,派誰去都可能被他弄得鬼迷心竅,到時候別說替我殺他,搞不好把我都交代個底兒掉。還是你吧,你要是被申屠鋮連騙兩次,我也就認栽了,活該沒那個命。” 斕丹撐著地站起來,他這幾刀準準扎在她的痛處,痛到極點反而麻木了,人就穩當起來。 “我不去會怎么樣?”她淡淡地問。 申屠銳煩惱地撩了下肩頭的發絲,女里女氣的動作被他做得十分瀟灑,說道:“只能死唄,但我舍不得。” 這話太膩了,還有歧義,所以他又加了句:“舍不得我為你花的心思。” 斕丹木然地點點頭。 “我不想去,我也不怕死。” 挺奇怪的,她和申屠銳之間的談話都直白坦誠、毫不隱瞞,大概是申屠銳影響的,他十分善于把陰謀說得真誠又直接。 申屠銳笑起來,好像還有那么點兒幸災樂禍,甚至得意。 “你倒別拒絕得太快,等你見識過大晏內宮,恐怕就不這么想了。” 斕丹不想再和他多話,什么大晏內宮,她根本不想見識! 他下誘餌般笑著說:“你的家國天下,可都在那里呢。” 她冷笑道:“我早就無家無國,無親無故了。” 他大笑起來,信心滿滿地說:“我真的迫不及待要領你好好體會一番了,那時候你再回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