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靜默片刻,吳祖清頷首道:“小郁,我先走了。” 蒲郁呢喃道:“二哥,放心。小郁無怨亦無悔,只是不想像過去那樣愚蠢了。” “你從來……” 蒲郁輕輕搖頭,截住吳祖清的話。接著整理他的西服,抽緊領帶,“二哥,無論如何,我只奢求一件事。常來看我,好不好?” 吳祖清抬起蒲郁的手,于唇邊輾轉。 “都依你。” 第56章 上海的春天是很美的。 如果不去看犄角旮旯的生活,是以為很美的。 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改組成立,原黨務調查部門為一處,蒲郁所在的總局為二處,另設三處主管郵電檢查。兩方爭奪,總局落下風,吳祖清最終任副處長。 不同于消亡了的“伍雪寒”身份,這是正式任命。履歷、功勛擺出來,蒲郁這才得知57號是誰。 至于社交場里的老爺太太們,無緣得知詳情,只知吳先生入了仕途,似乎在不得了的部門里當官。 “……我這么跟你說,就是專管特務的機關。以前說的秘密警察,你總曉得?”孫仁孚道。 孫太太聞言驚駭,“秘密警察不是那些個幫派分子?” “今時不同往日了,這是真資格的政府機關,警察、駐軍見了他們都要讓道。” “那……萬霞的事還……” “當然要談,更要談!”孫仁孚蓋上茶盞,語重心長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有個背景這么硬的妹夫,以后什么事都好做。” 插著應季小花枝的信函發出去沒多久,孫太太攜小表妹光臨張記。廿一歲,嬌嬌小小,五官也不那么出挑,但自有古典式的恬靜美。 談吐不俗,行事合規卻不拘謹。殷實了幾輩子的門第才養的出這般女兒。 萬霞卻自謙道:“鄉下來的,讓小郁師傅看笑話了。” “哪里的話。”蒲郁不吝溢美幾許。 待女工領萬霞去隔間量衣,孫太太忙不迭道:“幾年前看呢,是小姑娘。這留洋回來,還是小姑娘。不開竅。” “女為悅己者容是過去的說法了,而今穿衣打扮看心情,且由著萬小姐去罷。” “你的手藝我是放心的,可要合眼緣……”孫太太不免嘆氣。 蒲郁明白了,孫太太為萬霞物色了對象,可擔心這事兒成不了。蒲郁不主張這樣的舊派做法,但做生意還得順著客人心意說話。 蒲郁斟酌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孫太太且放心告訴我,也好‘對癥下藥’。” 話說得露骨,還以為孫太太會不高興。卻聽孫太太如釋重負道:“這人你打過照面的,說來還是張記的老客人。吳先生,有印象吧?” 蒲郁微怔,“可是商會的吳先生?” “可不能這么說。”孫太太笑道,“人家吳先生官拜國府,這么說是我們孫家高攀了。” 搭載沙發沿上的手摳緊了,蒲郁揚起一抹笑,“怎么是高攀,上海灘誰不曉得吳先生是孫會長一手提攜起來的。只是……萬小姐年紀輕,那吳先生……” 孫太太示意蒲郁莫再說下去,“拜托你了。” “孫太太勿好這樣客氣。” 少頃,送走孫太太與萬霞。女工問:“先生,萬小姐的單子是拿給師傅還是您——” 蒲郁蹙眉道:“我還沒畫設計稿。” 店里的伙計向來受寬待,不曾見蒲郁動氣。女工一下愣住了,戰戰兢兢道:“先生親自做的意思嗎?我這就把布匹搬上來!” 蒲郁放緩語氣,“先前挑的料子入不了他的眼,我想想再說,你下去罷。” 女工疑惑這個他是誰,卻是不敢問,點頭稱“是”,下樓去了。 沒一會兒,蒲郁也來到制衣間。見女工們立即噤聲,蒲郁笑說:“做工不易對嗎?你們要便閑談罷,不要耽誤工期。” 女工們左顧右盼,再度出聲。蒲郁往后院走,留下一句俏皮話,“也不許談論我。” 女工們不禁笑起來。 “先生可真好。” “沒見過比先生還好的老板,沒什么條條框框,工錢也給得多。” “先生什么來頭?” “噓——才說了不要談論的。” “個么這總可以問,為什么叫先生?” “老板娘、蒲小姐,先生不要聽的。可也不好跟著客人叫小郁師傅的呀。古來有才有德的人,該稱一聲先生。” 蒲郁默認“先生”之稱,只是覺得聽來像有權勢的男人。 為什么世人比喻女人為花,花會凋敗,而男人似乎永遠正當年。 “為什么?”蒲郁轉動著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塊,醉眼惺忪地問。 回答自沙發座背后而來,“我不曉得。” “你會接受嗎?”蒲郁又問。 “你醉了。” “二哥最會搪塞我了。” 舞廳最明亮處,歌女吟唱著,握立式麥克風如握權杖,俯瞰蕓蕓眾生。吳祖清收回視線,換到背后的沙發座上,“一個人喝醉多沒意思。” 蒲郁驚愕而遲疑,“讓人看見了!” “不是話我搪塞你。”吳祖清偏還傾身,“我不搪塞了,好不好?” 蒲郁以為修筑得堅硬的內心,瞬間癱軟、融化,不成形。 “二哥不要臉皮,我還要。”戒指環磕在玻璃杯上,涼意刺骨。她往角落退,不看他,“把情報給我。” 桌下暗影籠罩,手掌沿旗袍側縫撩上去,勾住吊帶襪松緊帶。 蒲郁不敢動,指尖卻忍不住摸下唇。就在那手要抽離時,她覆上去握住了。一點一點傳入指縫,就像撫過全身肌膚。摩挲他的手心,好似握住要緊的律動。 “小郁。”吳祖清飲酒掩飾變化了的嗓音,卻正好碰到她在杯沿留下的唇印。其實呼吸間只有威士忌的泥煤味,是幻覺生出口紅的味道。 他流連似的抿去唇印。 玻璃杯底輕撞桌面,蒲郁瞬間站起來。感受到側后方的視線,她迅速把吊帶襪里的紙條別進手包,快步離去。 “咦,吳先生一個人?”側后方的人現身,戴一只眼罩。 外號獨眼龍,據說名字里真有一個龍字。表面是混跡于不夜場的賭客,實際是搜羅情報的掮客。情報兜售給總局、cc,還有日本人。 時局動蕩,這樣的人不在少數。獨眼龍是其中最精明狡猾的,能從日本人手中脫身便可見一斑。 約小郁在這里見面,是為入龍潭一試。若不能降,該當屠之。 “你是?” 獨眼龍吊兒郎當道:“吳先生貴人多忘事,去年上友商會的木村先生醉酒鬧事,我們見過的。不是怪罪吳先生,畢竟我這樣的小人物,哪能入你的眼。” 吳祖清佯裝思索道:“……龍先生?” “不敢當不敢當。”獨眼龍道,“方才可是有個女人在這兒?” “許是我驚擾了人家,走了。”吳祖清笑了下,“龍先生認識?” 獨眼龍道:“就是我不認識么,不然早攔下了。這場子里的女人可沒有這般不識抬舉的貨色,吳先生要是掛記,我立馬讓兄弟們尋去。” “想來是誤入舞廳的良家女子。” “那么大的招牌掛在門口,良家女子么也該是寂寞了才來的。”獨眼龍見吳祖清神色有變,攏了攏袖子道,“吳先生斯文人,我明白。不如這樣,這兒來了些新人,給吳先生引薦引薦?” 吳祖清矜持道:“不會太勞煩你罷。” “那不會的。”獨眼龍附身道,“機關的老板,我也招待過幾回。” 這是露底兒了,表示知道吳祖清是情報部門的長官。 “是嗎?”吳祖清攀住獨眼龍的肩膀,“比起女人,我有更感興趣的東西。” 獨眼龍神秘地笑了下,“吳先生是個爽快人,不過我先說清楚了,除了女人,我這兒其他東西可不菲。你感興趣的,少說也要這個數。” “好說。” 草長鶯飛時節,上友商會年度的酒會在華懋飯店舉行。不過,為了不激怒民眾,對外宣稱促進上海各界菁英人士交流。理事會擔心左的記者寫不利報道,臨時也改成了娛樂氛圍濃厚的舞會。 蒲郁收到了寫著“傅太太”的邀請函。 過去無論太太們對蒲郁有多憐惜,皆帶著自上而下的凝視。如今爭相籠絡蒲郁,恨不能掩藏心底仍存的幾分不屑。 可不是因為堪與巴黎比肩的時裝屋,而是未露面的傅先生的官銜。沒有比資本家更冷漠、更勢利的了。 階級,比租界的邊界線還清楚。 蒲郁全當招徠生意來的,時裝雜志般的彩繪封廣告小冊放在每一張冷餐桌旁。 自然受非議,當自家辦的舞會啦。 蒲郁似渾然不覺,笑瞇瞇發名片,勢必讓每個人都收到。 這些人能怎么樣呢,貶她作飛上枝頭的野麻雀,也無法否認她的手藝。趕明兒還得客客氣氣打電話預約,小郁師傅幾時得閑,兩個月后啊,那不要緊的呀可以等。 她是十里洋場的新風向,時髦女郎們的i。 “蒲小姐,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蒲郁笑容明媚,“吳先生,我不會跳舞。不如請萬小姐跳舞罷。” 旁邊的萬霞“誒”了一聲,來回看二人,“可……” 吳祖清再度伸出手,微俯身道:“那么萬小姐,愿意同祖清跳一支舞嗎?” “這是開場舞呀。”萬霞像懵然不知身在何處的兔子。 蒲郁輕聲鼓勵,“可不要浪費這身晚禮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