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蓓蒂詫異道:“明智光秀可是叛變的小人。” 大哥道:“阿如,史書是勝者書寫的。明智光秀聲名赫赫,可始終充滿謎團,他為什么發動本能寺之變,史學家至今還有爭論。你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厲害人物。” 吳祖清笑,“知我者莫若大哥也。” 找到這么個切入點,吳祖清便隔三差五去和阿丙閑聊,說不到十分鐘又走。最終,在吳祖清沒有去的時候,阿丙將所知統統交代。 他們是一個四人小組,以周遠達為核心,其余人輔助他行動。釋放糖果店可疑的消息,是周遠達上峰的命令。不久前,上面發現糖果店與日本左-翼牽連甚深,經探查也懷疑糖果店另有資助人,于是讓周遠達小組廣撒網,找出于此有關系的日本商人。 不是什么太公釣魚、隔山打牛,他們甚至查過吳祖清等人的身份,確認無疑后才展開了行動。哪想到吳祖清藏得深,還如此敏銳,憑一個信號抓到人。 末了還說,周遠達其實是那個中國人曾經的名字,不知道假周遠達的真實姓名。他呢,確實與阿丙有點兒聯系,叫小野三郎,很普通的農戶家三兒子的名字。 刑訊科人員來匯報,問:“小野一心求死,怎么處置?” 吳祖清反問:“他們之前干的事,之后的計劃,培養了多少中國人,你都知道了?” 刑訊科人員道:“可小野就是個無甚價值的鐵釘,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吳祖清漠然道,“接著審,肚子里裝了多少讓他吐多少。” 是夜,文苓開酒邀吳祖清同飲,祝他“首戰告捷”,“說說你用了什么法子?” “應酬上喝多了,恕我不陪你喝。”吳祖清道,“也不算什么法子,只是人心最難測,也最軟弱。一個缺乏認同感的人,在密閉狹小、陰暗可怖的空間里得到認同感,會對那人迅速建立親近感。當然,推測而已。” “但應驗了。”文苓舉杯示意,飲盡杯中酒,“祖清同志之城府,令我望塵莫及。” 吳祖清偏以貶作褒,頷首道:“謬贊了。” 文苓笑出聲來,又為自己續滿一杯,“你當真不喝?” “你要是想買醉,去找真正‘首戰告捷’的人。” “小郁?”文苓眼眸一轉,“情報科的同志過世了,我告訴她嗎?” “你以為呢?” 文苓看著酒面的弧光,嘆息道:“該怎么評價,你對她是真的很好,也是真的夠狠。” “她是我無二的學生,但不是我一人的學生。”吳祖清轉了轉婚戒,“評價留待后世人說罷。不過,興許你我不會載于史冊。” “借你吉言。”文苓再次舉杯。 以特別身份潛伏的日子并非總那么驚心,蒲郁閑時看見櫥窗前賣水果的攤販經過,便買了一袋時令的青棗。 對路記者受傷的事,她總有些愧疚。想著提青棗去探望他,趁阿令不在的時候。 攤販挑著扁擔過馬路,電車駛來,接著,吳家的車從轉角開過來,在她面前停下。 車窗搖下,文苓瞧著蒲郁手上的網兜,好奇道:“買這么多啊。” 蒲郁含蓄地笑了下,“送人的。” 文苓問:“晚上有事沒呀?陪我吃頓飯怎么樣?” 蒲郁微愣,“現在?” “需要我和你們經理說一聲嗎?” 說是吃飯,來的地方更像西式酒館,進門沿玻璃窗和木板墻設十來張四人座方桌,走到底有吧臺。空間窄長狹小,燈光不甚明亮,客人卻蠻多,談笑聲中充滿市井煙火。 在角落一隅落座,不多時,餐食陸續傳上桌。幾道冷盤開胃,接著上燉菜與低溫慢煮的安格斯牛尾。經過長時間燉煮,牛rou細綿軟糯,搭配醬汁風味極佳。 文苓佐酒而食,“也只有在上海,才能吃到那么多地方的美食了。” 蒲郁小心翼翼地使刀叉,“小郁也只有太太身邊才能吃到的。” “哪里的話,你做了件衣裳,我應當獎賞你的。” 蒲郁道:“沒有的,出了點小狀況。” “嗯,對了。”文苓平靜道,“缺的扣子,徹底丟了。” “……不是說。”蒲郁兀自頓住了,求證道,“是嗎?” “之所以告訴你,就是因為這種事稀疏平常。” 文苓拍了拍蒲郁的手,輕聲道,“我們能做的,就是收好自己這顆扣子。” 蒲郁彎了彎唇角,有些勉強。想來座椅上那袋青棗沒法送出去了,她沒立場也沒資格探望利用對象。 文苓取出一支煙銜在嘴里,擦亮火柴的時候瞥見對坐的人,問:“試過嗎?” 蒲郁問:“我可以拿一支嗎?” “當然。”文苓比出請的手勢。 蒲郁便從煙盒里抽出一支,有樣學樣地點燃。煙草是澀的,一口吞狠了咽喉有輕微灼燒感,但總算沒有笨拙地嗆出聲。 文苓吐出淺淺煙霧,“煙草公司的廣告,講吸煙有這樣那樣好處,都是唬人的。這東西的好處就是交際作用,問人借火,散人一支煙,來來往往。或者,像我們這樣把等待當消遣。” “太太在等待什么?”蒲郁微愣,轉念想文苓當然不會閑來無事請吃飯。 聽見背后傳來侍應生招呼客人的聲音,文苓道:“來了,對嗎?” 蒲郁抬頭去看,一時有些驚訝。生怕對方瞧見她,立即又收回了視線。她聲線不太穩,“太太曉得,才帶我來的嗎?” “曉得什么?”文苓笑得坦然,好似真的不知情。 穿針引線,面子是一樣,里子又是一樣。入了門的人理應諳熟于心,不能怨復雜。 蒲郁吸了口煙,撣煙灰,淺笑道:“那么,我要怎么做?” 第45章 來者是蒲郁的舊識,師哥蓮生。當初他與馮四小姐私奔后,蒲郁沒再聽說過兩位的消息。如今看著有些陌生,他穿西服,卻是各方面都很粗糙的次品。張記出來的學徒,不說穿多好,起碼是講究細節的,看樣子他已然忘本。 不對,他應該是故意這么穿的,好融入這爿店的氛圍。 蓮生徑直走向吧臺,在兩位客人中間的空凳坐下。 角落座上,文苓低聲道:“他右邊那個,看見了嗎?”不經意輕點了幾下煙,譯出來是“cc”。 不完全等同cc系,這里指cc系主導的情報部門。他們針對反黨的言論、組織,有權調查黨內人員,包括蒲郁所在的總局。 同時存在兩所情報部門,盡管一所負責黨務,一所負責軍方,但案件也可能重合。時有迫于案件性質的變化,一邊收集的情報不得不轉移到另一邊的情況。(功勞自然送予另一邊了。)也有在沒有明確指示的情況下,出于某些原因,一邊破獲了情報并不知會另一邊的情況。長此以往,互不對付。 尤其cc權力觸角深廣,不僅幾乎壟斷郵政,還能夠掌握總局的人的情報。(你的情報掌握在別人手里,等于隨時有暴露的風險,恐怕沒有哪個情報分子不忌憚、嫌惡。)總局的人是很抵觸cc的。 以前蒲郁不清楚各中門道,只是覺出二哥與文苓之間有溝壑,傻兮兮問二哥,“文小姐是cc系的嗎?”如今明白疑點在哪,這種話再問不出口。 蒲郁問:“太太怎么曉得?” 文苓不答,只說:“實際身份存疑。” 即是說是黨國的叛徒,或潛入情報部門的敵人。蒲郁詫異,更驚于與其接頭的蓮生師哥。 “那么師哥的身份……” 文苓道:“比起我先生,我更關心這件事。” 答案顯而易見了,文苓主要負責赤-黨的案子。 昔日同門師徒,一朝淪為對頭。 蒲郁定了定神,道:“要我接觸他?” 見那人起身走了,文苓垂頭從錢包里掏出幾張洋錢,“先走一步,等你消息。” 酒館人聲嘈雜,來來往往無人在意。 蒲郁喚來侍應生埋單,吧臺那邊的蓮生方察覺,欲避開打照面的機會,默默藏于客人之間。可蒲郁不經意轉頭,瞧見熟悉的背影般,猶疑道:“師哥?!” 聲音不小,引得周圍人打量。蓮生不想引起他人注意,計劃先聲奪人。他佯裝循聲看去,還未說話,便聽她驚喜萬分道:“師哥!真的是你!” 計劃告破,蓮生只得上前道:“小郁,沒想到這么碰面了。” “是呀!” 蓮生無奈,“你小聲點兒。” “可是這里很吵啊,我怕師哥聽不見。”蒲郁抿笑,還是昔日的小師妹似的,“而且,見到你高興嘛……都這么多年未見了,自從你和——” 蓮生插話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方才同客人吃了飯。” “哦!都成大師傅了。”蓮生看著蒲郁未曾改變的神情,改了主意道,“這兒確實太吵了,不如我們換個地方。” 孟冬的傍晚,燈光從沿街的商店櫥窗里溢出來,看起來暖和極了,令蒲郁愈發感覺到斜刮來的風很冷。她裹緊外套,走在旁邊的蓮生問:“冷吧?真是奇怪了,以前從未覺得上海的十一月這么冷。” “師哥,你太久沒回來了。”蒲郁道。 “我回來沒幾天,說起來還沒去看師父,師父還好嗎?” “你沒去靜安寺路赫德路嗎?”蒲郁停頓了幾秒,“張記已經不在了。師父——淞滬抗戰的時候,師父遇害過世了。” 蓮生震驚地停下腳步,喃喃道:“怎么會……” “師哥,這些年你還好嗎?” 蓮生談及過往,又說現在幫人跑貨,倒沒問蒲郁的情況。他們約定來日去探望師母,在路口分了手。 六年前,蓮生與馮四小姐在混亂中趕上前往南京的火車。甫一到達南京站,便遇上警察支隊等穿制服的官差在找什么人。 馮四小姐以為父親動用了這么大的力量尋她,怕得不得了。私奔的事就被同車的男女看出來了,對方半是懇求半是要挾,與他們交換了衣物與行李。 蓮生雖不是個能擔事的,可還記得師父的教誨——講信譽。就算為了錢,他也要把答應的事辦成。于是攜馮四小姐幾經輾轉到了江西上饒。 來接風的人察覺情況不對,本打算放棄,可馮四小姐愣是追著人家要錢,說路上開銷太多你必須歸還這筆錢。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地下黨怕了他們,了解詳情后,向組織申請兌現了錢款。 他們在江西上饒住了下來,靠蓮生做裁縫活計維持生活。不到一年,馮四小姐便受不了這樣的清苦的日子,同蓮生時有爭吵。鬧起來街坊鄰居都看笑話,馮四小姐負氣離家,卻遭遇山匪。 各中經過不必詳說,蓮生加入了閩浙贛蘇區的組織,成了一支游記隊伍的成員。因表現突出受領導賞識,調往重點城市展開地下工作。 在中日關系愈發的緊張的這幾年里,南京政府并未放松對赤-黨的打擊。不久前,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勢,總部不得已轉移,悄然向湘西進發。(后稱此史詩壯舉為“長征”。) 與此同時,上海方面的地下黨接連失聯,不僅使部分物資支援、文化宣傳等工作中斷,也涉及部隊轉移動向的泄露。組織委以蓮生重任,派遣他來重建聯絡站。而首要任務就是突破敵方一個活躍的代號“船夫”,方才與他接頭的同志提供的便是這方面的消息。 而另一邊,蓮生并不知道,文苓早已順著他的同事,那個假cc,摸到他們的動向。欲借蒲郁之手,將這幫地下黨一網打盡。 蒲郁思慮良多,內心卻并沒有想象中的矛盾,率先跳出來的仍是——怎么取得蓮生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