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吳祖清單手撐額角,“這回出差給你挑了份禮物,早晚要給你的,就現在罷。” 沉默許久,蒲郁問:“之前說的‘送’,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夜幕降臨,車在弄堂口停泊后,吳祖清將司機打發了,仍留在車上。蒲郁覺得,那份禮物應該很特別,而他還在猶豫是否要給她。 時間悄然流逝,吳祖清閉著眼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微弱的燈光透過擋風玻璃,映在他側臉輪廓上。不管看幾次,都是這么漂亮。 “二哥……”她慢慢靠近,似是低喃。 吳祖清發出一個單音節。 有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過他?也許有的,好幾次。可沒有一次這樣受蠱惑。 她的手撐在皮座椅上,感覺快使不上力,肩膀就那么傾過去,傾過去。 “二哥,不會養虎為患的。”她說,唇珠觸碰到他的臉頰。 吳祖清睜開眼睛。 “我……我喜歡二哥。” 柔軟的唇完全貼上他的臉頰。 可他還有心思說話,“什么?” 蒲郁一手攀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將他的臉捧過來。很熟悉似的,只有她知道這是在拙劣地模仿電影,緊張得微微發顫。 是不是不該再說什么了,那還能做什么呢? 睫毛半垂,她注意到他的唇。 就讓他徹底看低好了。 蒲郁吻了上去。 第23章 蜻蜓點水,還不曉得二哥的唇到底是何樣感覺,她倉促抽離。 吳祖清看著她,很多時候他都是這么看著她的,許是沒什么光線的緣故,他眼里似乎多了一些情緒。 蒲郁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完了,完了……她心慌意亂地轉身,去打開車門。 剛勾到門鎖,她的肩膀被握住。還未反應過來,她倒在了座椅上,接著看到他的眼睛。 吳祖清一手搭在靠背上,一手撐在她腰側,“你講什么?” 蒲郁幾乎發不出聲,只有唇在囁嚅。大約為了聽清她說什么,他又俯低了些,領帶彎彎繞繞垂搭在她胸前。仿佛隔著衣料都能感覺到領帶的質感,絹綢的,能絲滑地鉆進她身體里。 “養虎為患,不會的……” “不是這句。”吳祖清說,壓迫感令人無法順暢呼吸,“再說一次。” 話語在她心中百轉千回,只得含蓄地復述,“小郁心悅二哥。” 吳祖清笑了笑,“你懂什么?” 反駁的話連同心思被堵住,他徹底傾身,在她唇上落下吻。 輾轉吮-吸,以為是溫柔的吻,忽而加重,撕咬她呆滯而不知反應的下唇。她混混沌沌地想,怪不得二哥笑她不懂,原來吻該是這般的。 也在這時,貝齒無意識翕開,他尋到破綻探進,卷起驚濤駭浪。驟然平靜,復蕩開來,跌宕起伏宛如篇章,扣她心弦。 她脖頸上的汗滴進旗袍領,他因屈膝而繃緊的西裝褲子,不謀而合地在皮椅座上摩擦出細微的響動。她感覺在黑暗里,事實上閉著眼也在黑暗里,這些感知合拍于唇齒間,奇妙不已。 分開時帶著不知誰的銀絲,他輕柔地吻她的泛紅的唇角,以示收尾那樣。他說:“你看,你不懂的。” 蒲郁喘著氣,半起身往后退,后腦勺一下撞到窗玻璃,吃痛蹙眉。 吳祖清伸手過去,卻頓住,最終只劃過她耳邊的發絲。 貫會揣摩人心,奈何看不透他;遭到戲弄的委屈感涌上心頭,她聲音緊澀,“二哥,認為我的心意很淺薄么?” 小女孩直白而莽撞的心意攤在面前,吳祖清不再如風月場上游刃有余。 “沒有。”除此之外還能說什么。 蒲郁道:“不必誆騙我。” 吳祖清松了松領帶結,“我不覺得,不過我們認識僅僅數月,你完全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在做的事。你好像發現新玩偶的小孩,覺得新奇、神秘,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逝的。” 他說得頭頭是道,令人很難找到反駁的縫隙。好在,盡管他認為她的情感是幼稚的,但他沒有因此看低,她還留有些勇氣。 “我曉得了。”蒲郁道,“時間對嗎?我會用時間來證明,二哥錯了。” 吳祖清微哂。怎么忘了,得寸進尺才是她本色。 他從內差摸出一把鑰匙,“禮物。” 蒲郁不解其意。吳祖清解釋道:“三樓的租約還有一個月,我搬走之后你可以自由出入。留下的那些書,你得在這段時間內讀完,然后寫心得給我。” “這就是禮物?”蒲郁直覺真正的禮物他應該沒帶在身上。 沒過幾日,圣瑪利亞女中開始放暑假,吳家搬去了馬斯南路的新居。 趁施如令不在家,蒲郁拿鑰匙進了三樓。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一些沒帶走的家具用布遮起來了,夜里獨處于此,讓人有些害怕。 蒲郁盡量不去想三樓以前出過命案,鎮定地走進書房。書架被搬空了,僅書桌上放著厚厚一沓書籍,還有紙筆墨水——二哥細致入微,避免她不寫心得找借口。 蒲郁翻看那些書,慢慢明白為什么不將書給她,而是讓她來秘密的空間看。有西方學者的學術著作,諸如孟德斯鳩、讓-盧梭、約翰-洛克、黑格爾、卡爾-馬克思;還有中國政治家、革命先鋒的論政,甚至明令禁止的赤色文章。 可是這些對她來說未免艱深,是要她知難而退嗎?不,二哥已經懶得與她較勁了。 他要她認識社會之所以運轉的基礎。 另一邊,馬斯南路的吳宅。 文苓帶來一盆矜貴的蘭花,恭賀喬遷之喜。在客廳坐了會兒,吳祖清領她到花園散步。爭執歸爭執,工作還得執行。 四下安靜,他以閑談的語氣道:“看商會目前的狀況,可能李會長與孫董事達成了什么協議,準備把挪用款項的罪名推給老馮一系。老馮他們,忙碌的忙碌,度假的度假,盡力回避。這樣下去,此案恐會不了了之。” 文苓道:“我查到很有趣的事。” “講。” “不是常有地方軍匪勾結倒賣槍-支,或者民團搜羅槍-支的現象嘛。去年十月到今年年初,上海周圍一帶大大小小也有近十起,我追蹤這些槍-支的去向,其中一起發生于去年十二月,槍-支按理該收繳了,檔案里卻沒記錄。” 吳祖清點頭,“同賬目出錯漏的時間對得上,看來我們推測的方向是對的,那筆錢被用來購買武器了。” “問題在于,幫派買賣武器是常事,我們沒法拿這個理由讓他們相信有內鬼。他們若不互相猜忌懷疑,我們很難找出臥底。” 吳祖清轉身,負手道:“講來講去,你還是想講打入青幫內部是上上策。” “不然呢?”文苓挑眉道,“你其實認可她的,只是不想讓她出賣姿色。總局的女同事屈指可數,都是這么開始的。我也是。” “我有點好奇,你是怎么進來的?” “打字員,被大老板看中。” “不信。” 文苓呵笑道:“隨你信不信。” 吳祖清看向遠處,園子里草木茂盛,可缺少姹紫嫣紅。 “小郁有天賦,我不想她只是機器。” 文苓上身晃到他面前,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吳先生,你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是在掩飾什么嗎?我聽聞的57號,不是你這樣子。” 夏意漸濃,吳祖清見蓓蒂整日吵著無聊,便把施如令請過來。女孩們坐在草坪上,看書、談天,吳祖清從二樓窗戶看見,難免想起小郁。 “小郁最近很奇怪。”施如令道。 “怎么講?”吳蓓蒂回道,大部分注意力還是在書上。 “就是很奇怪嘛……從前她不那么親近我姆媽的,如今時常上我姆媽那兒。有一回我還看見她抹了唇膏呢!丹祺唇膏,姆媽給她的,還有鞋子首飾,花里胡哨,真不知道她們怎么回事。” “欸?”吳蓓蒂偏頭,“該不會是……令堂有意為小郁找夫婿吧?!” 施如令錯愕,“是嗎?說來也是——姆媽覺得小郁是個多余的麻煩,小郁到適婚的年齡了,不是沒有可能的。” “什么適婚的年齡,小郁同我們一般大,你想現在就結婚么?” “我沒有這個意思。十六歲嫁人的還是很多嚜,我兒時的玩伴育有一女一子了呢。” 遠在靜安寺路的蒲郁正在縫制一件旗袍。張裁縫訓話過后,她沉心靜氣,仿佛一門心思重回裁衣上。其實她仍在姨媽的社交場里,還添了的任務。 她的睡眠時間很少,卻不怎么打瞌睡了。有時候她會覺得類物種進化,悄然、迅猛。 吳祖清也這樣想。 夜里在舞廳看到她的時候,與數月前對他說“‘郁乎蒼蒼’的郁”那個人全然不同了。 蒲郁跟著張寶珍,被人群簇擁。她著一身中袖的水藍旗袍,擺幅較原來穿的窄,令曲線若顯。不僅擦了紅唇,還有雙頰掃到眼尾的粉紅胭脂,珍珠耳環襯得肌膚無暇。一顰一笑,那么生動、閃亮。 蒲郁第一次正式來舞廳,張寶珍給她介紹這些個風月場貴人,其中有南爺的結拜弟兄,還有青幫太子爺。 這就是張寶珍培養蒲郁的目的。太子爺愛好年輕可人的女孩子,投其所好,能幫到南爺,就是幫到她自己。 “不邀請我跳一支舞?”角落卡座沙發里,文苓問。 吳祖清不語,依舊注目舞池,那輕浮的男人向女孩伸出了手。 文苓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蒲郁搭上了太子爺的手,他們翩翩去到舞池深處。文苓道:“那你想邀請誰跳舞?” 吳祖清收回視線,語氣平靜,“我不想跳舞。” “吳先生,難道你不會跳舞?” “我只會一件事。” 文苓一怔,旋即夸張地笑起來,“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吳祖清彎了彎唇角,“文小姐不會以為我想拿什么,非得通過你?” 文苓神情冷下來,“這不是最好辦法。” “我只求結果。”吳祖清習慣性地點了點桌子,拿起紅酒杯,“立馬就能見結果的事,何須用你那沒效率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