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我是俗人。” 盛女士笑了,天生笑眼彎成月牙。停頓片刻,她說:“盛綺霞。” “很……盈滿的名字。”吳祖清伸出右手,在明知對方知曉的情況下介紹了名字。 盛綺霞看了他一會兒,他還是沒有收回手,于是握了上去,“幸會。” 社交場上風氣開放,青年男女結實是很平常的事,可她沒見過他這樣單刀直入的,一句稱得上調情的話都沒有,僅一雙眼直直盯住你,要你知會他的心思。 “吳先生,你誤會了。”她說。 吳祖清露出他招牌式的不易察覺的笑,踱步到旁邊,以手臂抵在闌干上。他不再說話,仿佛只為來觀賞江景。 盛綺霞卻不自在了,似乎不該說那句話,他有什么可誤會的,她不是隨便被撩撥的女人?說出來反而會被他誤會她是有期待的,可她心底當真沒有一點兒期待嗎? 就在盛綺霞多情的思慮時,隔壁陽臺上出現馮四小姐的身影,接著金融部副部長的公子走來。他們說了會兒話,公子離開了,像是馮四小姐溫言細語打發走的。 盛綺霞找到緩和的可能,起話題說:“那邊有你一個同好。” 吳祖清側目,看見馮四小姐一瞬不瞬地望著江景,入了迷似的。仔細看,會發現她不停變換雙手交握的方式。這是焦慮的表現之一,他推測她在等人。 盛綺霞沒有瞧出來,吳祖清也不打算告訴她。如果換個人,或許能來一場小小的推理游戲,她顯然沒有興趣,應該還會覺得幼稚。 換個人,換誰?吳祖清忽然想到與他在雨中狂奔的女孩。他覺得這個聯想不正確,她年紀太小,于他僅僅是可以關照一下的鄰居小孩,而眼下是風月場。 盡管有男人對小女孩生情,甚至娶做姨太太,但他認為那是舊社會遺留的病態審美,同纏足一樣。成熟女人對他才有吸引力,尤其是不那么蒼白、瘦弱,氣質獨特的女人,比如盛女士。 沒等到吳祖清回話,盛綺霞感到挫敗。難道那句話真惹得他不快了么? 可接著就聽見他說:“雨歇晚霞明,風調夜景清。”[2] 不知何時,紅日漸沉,綺麗的云霞印染天空,波光粼粼黃浦江輝映出紛繁的色彩。船只從外白渡橋下飄搖而過,江畔游人漫步,四下的建筑逐漸亮起燈火。 時間無知覺流逝,盛綺霞回道:“寫的是秋季。” 吳祖清不再半伏在闌干上,起身說:“春也好秋也好,這是你的時間。” 日復一日見過的晚霞,看來有變化了。這首寫思念友人的唐詩,意味亦不同了。 同一片天,不同的云霞。粉紅光暈照在版房的窗玻璃上,蒲郁背光在裁剪臺上工作。她覺得屋子里有些昏暗,去打開燈。不經意看到墻上的掛鐘,發覺臨近版房師傅們下工的時間了。 不過版房里只有蒲郁一人,兩位師傅吃過中飯就上市場采買去了,師哥也上茅房好一會兒了。 想到今早把馮四小姐的信交給師哥看過后,師哥一整天滿腹心事的樣子,蒲郁感到不安。 師哥一向拎得清,不會做讓師父為難的麻煩事。蒲郁一再告誡自己,可還是沒忍住打開抽屜,找出師哥藏在他筆記本里的信。 馮四小姐的楷書娟秀,起頭寫著:阿生愛鑒。 蒲郁一眼掃過去,嚇懵了。書信給長輩寫尊鑒,朋友寫如晤等等,夫婦情人間才會寫愛鑒。馮四小姐與師哥地下戀情,這沒什么令人驚訝的,嚇到她的是書信后部分的內容。 馮四小姐要師哥買兩張北上的火車票,同他私奔! 蒲郁把信揣到衣服里,拿起電話聽筒打給與師傅們去的布行,電話還沒接通便放回了聽筒。作為這段地下戀情唯一的知情者,她是有責任的。若將事情鬧大,到時所有人都會處于難堪的境況。 蒲郁覺得只身去他們信上約定的禮查飯店。穿過制衣間時,女工們怎么回事,她撒謊稱阿令有急事找。她在心里給阿令道了好幾遍對不住,上了一輛人力車。 往后一切的事情都是從這兒開始的,如果蒲郁知道。 如果知道也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第10章 眼見著外灘近在咫尺,人力車被堵在了擁擠的馬路上。蒲郁做了平生第一次沒有教養的舉動——把車錢丟給車夫,她不要補差了,直朝浦江飯店奔去。 “衣褸不整,恕不接待。”大飯店門口立了一塊銅牌。 蒲郁脫下袖套,再三檢查自己的著裝,走進飯店。她今日穿的師父親自做的毛呢外套,和姨媽淘汰下來的起毛球的絲絨洋裙,裙擺斜著兩層荷葉邊,套菱格紋筒襪,蹬一雙舊中筒靴。不算多么好,但規整有余。 進門看見寫著商會名字的指引牌,在二樓孔雀廳,蒲郁避過侍應生直接走上樓梯。 首先得確認馮四小姐是否在場,若馮四小姐還在,說明師哥還在買火車票。那么她就在飯店門口等師哥來,勸說他回頭。 琢磨清楚了,她保持冷靜地靠近孔雀廳。入口有人守著,要求看邀請函。 蒲郁說:“我是張記裁縫鋪的小郁,找馮四小姐,您可以幫我傳達一下嗎?麻煩了。” 孔雀廳平日作為舞廳不對外開放,江浙商會能拿來辦華人私筵可見其背后勢力。事關會長千金馮四小姐,侍應生毫不怠慢,檢查過蒲郁的身份證便進去找人了。 音樂依然流淌在穹頂下,人們沒有跳舞了,三三兩兩聚在各處飲酒、交談。吳祖清回歸人們的視線,與馮家人說笑著。 吳祖清低頭聽旁人說話,注意到張望著走來的侍應生。侍應生半道遇到端著托盤的同僚,詢問道:“……找馮四小姐。對,你問一下。” 吳祖清從他們的口型里捕捉到幾個字,當侍應生端著托盤把香檳送來時,他悄聲截斷對方將出口的話,“我知道這回事,我來處理。” 侍應生遲疑片刻,點頭說:“好的。” 吳祖清攬著侍應生往回走,看上去就像讓侍應生給他指去洗手間的路。經過一張圓桌,侍應生托盤里的一杯香檳被盛綺霞取走,她以眼神詢問吳祖清,可沒有得到回應。 吳祖清撇下侍應生,獨自來到門外。 蒲郁靠著墻壁,雙手背在身后,低頭盯著翹起的鞋子。孤零零的,與廳里的人處于兩個世界。 “小郁。”吳祖清走過去。 “先生?”蒲郁有些驚訝,但迅消化了現狀,求助道,“請問馮四小姐在嗎?” “你要找她?” 蒲郁點頭,“我可以等到酒會結束,她在嗎?” 再明顯不過了,蒲郁只想確認馮四小姐是否還在場。吳祖清說:“馮四小姐在等人,等的不是你嗎?” 蒲郁愣怔,猶疑道:“先生知道什么嗎?” “她讓我幫忙。”吳祖清煞有其事地說,“所以具體是什么事情,我可以知道嗎?” “你答應了幫忙?” “她看上去非常為難。” 蒲郁深蹙眉頭,似乎有些生氣,但又無法說什么。 吳祖清說:“怎么了,是不好的事情?” 蒲郁扯了下吳祖清的袖子,示意他們一齊往回廊深處走幾步。吳祖清說:“會更引人注意的,就在這里說。” 蒲郁不讓步,于是吳祖清想了一個辦法,“這樣,我們去樓下。” 到樓下咖啡座,吳祖清給蒲郁點了一杯咖啡。蒲郁想要推辭,但這個位置視野很好,可以同時看到飯店門口與二樓下來的樓梯。 “先生,我欠你的。”蒲郁認真道。 吳祖清一下笑起來,“這沒什么,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嗎?” “我曉得我沒有資格管旁人的事情……”蒲郁異常嚴肅地說,“先生可以答應我保密嗎?” “當然。” 蒲郁深吸一口氣,起身到吳祖清耳畔低語,然后回到座位上。 “你想要阻止他們?”吳祖清平靜地問。 蒲郁奇怪于他的反應,難道這件事還不夠令人驚駭?但沒時間考量細節,她說:“我不知道……應該是的。先生,你認為我是錯的嗎?” 第一次看到她赤-裸地展露情緒,卻好像早就了解過了一樣,她充滿復雜性——單純與早慧,沉靜與多慮。不知道是怎樣形成的,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吳祖清沒有回答對錯,拋出一個對小孩來說略殘酷的問題,“你有想過,他們會恨你嗎?” 靜默一分鐘,蒲郁躊躇道:“我不想任何人難過,可是……” “可是有更重要的存在?” “我想它好……不是實際要多么好,只是這樣好,至少維持現狀。”蒲郁表達內心想法還很困難。 “我明白了。” 蒲郁抬眸,“先生明白什么呢?” 吳祖清不語,蒲郁又說:“先生應承在先,君子言而有信。我也明白的,沒有怨言。” “人小鬼大。”吳祖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幾分鐘的時間,窗門外的天色完全暗了。 二樓傳來sao動,侍應生與安保們被經理召集,而后散開來找人。蒲郁察覺了,思慮在心里過了一遍,問眼前人,“先生,你不會是故意支開我的吧?” 吳祖清忽然意識到,如果飯店還有別的出口,他這么做正好幫馮四小姐打掩護了。實際他沒有應承任何事,他對馮四小姐的事也不關心,他只是覺得小郁的出現是無聊酒會中的趣事。 “等我片刻。” 吳祖清沒作解釋,直接去前臺詢問,在得到二樓還有其他出口的證實后,他覺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以毫無道理的理由輕飄飄破壞了小郁引以為重要的事情。 他記得小郁提到了火車票,于是立即讓接待員查詢今晚剛售罄或還能買到票的列車班次。幸而列車班次不多,最近的只有一趟七點一刻發車的京滬列車,上海到南京。 吳祖清逮到一個正在找人的侍應生,原想讓他給馮太太傳口信,稱身體不適先離開了,但又覺多此一舉,便松開了手。 侍應生一頭霧水,看著先生拉著一位女孩離開了,手牽在一起,實在破格。 他們上了吳家的私車,司機正打瞌睡,聽到先生說去北站一下沒反應過來,愣了神。 蒲郁著急地重復,“去北站,麻煩快些!” 司機發動車,飛速上路了。這一瞬間,吳祖清察覺到不對勁,但他沒有去看司機,仿若平常地對蒲郁說:“這下我失信了。” 蒲郁無法忍受似的,氣鼓鼓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戲弄我,你根本沒有應承馮四小姐要幫忙!” 吳祖清啞然。險些忘了小郁頂聰明的,他在前臺徘徊時,她該什么都明白了。 蒲郁攥緊拳頭,恨不得給他一拳似的,“一點也不好玩,先生幼稚極了!” 先前想什么來著,沒料到小郁是第一個說他幼稚的。他干咳一聲,轉頭看向窗外。 另一邊,禮查飯店的孔雀廳,馮太太與準女婿神色慌張,正與商會理事們同在臺上聽助理宣布商會年度事項的馮會長終于察覺到異常。 “……另外,馮會長還有喜事與各位分享。”助理作出請的手勢,等馮會長站到麥克風前。 馮太太一個勁給馮會長遞眼色,可馮會長被眾人注視著,不得不走到臺前。 “各位……” 馮會長握住麥克風支架,引起一陣刺耳的金屬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