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吳祖清撐著沙發起身,試圖用假動作奪下槍。蒲郁不給他機會,閃退到沙發端角,躍過靠背跳到地上。 她站直,槍口不偏不倚地指著他的胸口,“除夕夜一個人臥病在床,除夕夜被學生用槍指著,不知二哥覺得哪一個更可憐?” 吳祖清身上還有一把槍,暫時沒法拿。他清楚她有多狠多準,畢竟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唯一的學生。 “我在名單上?”吳祖清注視著蒲郁。 “啊,差點忘記,恭喜二哥高升。如愿成了日本人的犬牙。” “小郁。” “傅太太。” “傅太太,你希望我這么稱呼?”吳祖清難得笑了一下。 “檔案是你填的。”蒲郁冷漠道,“我求你的時候,你怎么講的,一字一句我都還記得。” “所以傅太太,要替你先生尋仇?” “講錯了,我于二哥無情可言,哪來的私仇。我只是……替淮錚,還有已不在這世上的我的戰友們,多殺一個背黨叛國的……” 他的理想,他的作為,她歷歷在目。 怎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她抬起另一只手,握住槍,“罪人。” 吳祖清其實沒太聽清后頭的話,只有一句不斷地回響,回響我于二哥無情可言。 “是嗎?” 第2章 蒲郁是奉系第二軍蒲參謀的女兒,生來缺乏某些情感似的,不太笑,不太哭,寡言少語。十四歲時,蒲郁養的馬駒患病,父親哄她將馬兒送走,不想當夜她偷拿了警衛員的槍,一槍殺了馬兒。 正房太太原就覺得這孩子古怪、不討喜,這下還有點兒怕了。太太與蒲參謀打商量,為蒲郁擇一門婚事,既可以把蒲郁送走,還可以鞏固蒲家的勢力。 蒲郁的親事定下了,對象是在北洋政府任要職的官員的次子。不同于在馬兒的事上展現出的主見與果決,蒲郁應允了親事。之后蒲郁的二哥升了校官,從講武堂調回陸軍任職。在戰時頻發的時期,蒲宅難得有了點兒期盼未來的喜氣。 原本北洋政府各自為營,分裂成奉、直、皖等,而奉系內部也暗潮洶涌。第二次直奉戰爭以奉系全勝告終,張作霖欲乘勝南下向國民革命軍開戰,郭松齡反對不成,倒戈反奉。蒲屬于郭派,響應了郭松齡起兵。他們與奉軍打,又遇日本關東軍糾纏。 戰事持續到寒冬,父兄亡故的噩耗傳回天津,蒲郁尚未分清狀況,被婚夫家安排秘密送走了。親事經雙方口頭接觸,少年說:“我已盡責,往后兩不相欠,懷英小姐多珍重。” 陳詞濫調沒在蒲郁心里激起一點兒漣漪。以至后來施如令曉得蒲郁有過未婚夫,激動地問起時,蒲郁淡漠道:“我不喜歡他。” “你有喜歡的人了么?喜歡誰?” “喜歡我二哥。” “兄長怎么算呀!我說的是戀愛的喜歡。” 民國十五年正月,蒲郁搭的貨船飄搖到上海黃浦灘。施如令不情不愿地替忙著打牌的姆媽來碼頭接風,與之初見。 與南方的軍閥將官家的千金不同,蒲郁竟穿著土氣的棉衣,一身臟兮兮,長皮靴磨得快脫線了。從天津逃到這兒來,舟車勞頓,倒情有可原,可她還破格地剪了短茬的頭發! 施如令瞠目結舌,就見她略笑了一下,說:“我叫蒲郁。” “不是蒲懷英?” “我是,可我從今以后就叫蒲郁了,‘郁乎蒼蒼’的郁。叫我小郁好了。” 這樣的女孩子,施如令身邊數不出第二個,當即被鎮住。幸而同姆媽見了些場面,她留有從容,“我叫施如令,聽姆媽講,長你一歲的吧?” 施如令的姆媽與蒲郁的母親是親出姊妹,寧波茶商張家的女兒。都說寧波人會做生意,張家的女兒們心下亦有一本經。jiejie向往自由戀愛,同回鄉探親的進步青年私奔;meimei志向飛上枝頭,去天津念書,做了軍人的姨太太。 在這個時代,或者說在以往任何時代,女人的姻緣多是坎坷。jiejie與本家斷絕來往次年,進步青年遠渡重洋;meimei因生下蒲郁患疾,一輩子被鎖在大宅里。 姊妹間談不上深厚情誼,不過是jiejie生活萬分困難時,寫信給meimei,求蒲家救濟。信到了蒲郁大哥手里,暗中寄回幾次錢。沒這段往來,蒲郁今次恐怕投靠無門。 小女孩們雖未將這些事體交底,彼此卻不覺生疏。共擠一輛人力車,施如令把沿途的景致指給蒲郁看,哪些是時興的,哪兒是去不得的。 浮花過眼,蒲郁沒心思看,沒心思聽。 “比天津還熱鬧吧?”施如令問。 “嗯。” 施如令絲毫不介意蒲郁的冷淡,還覺得是自己說錯話,不該提勞什子天津。她握住蒲郁的手,輕聲說:“小郁,累著你了。” 冷風呼呼地吹到眼睛里,蒲郁低下頭,看見施如令的手,纖細,沒什么勁兒,可就是溫暖得驚人。 “表jiejie,以后要麻煩你和姨媽了。” 人力車被甩在后頭,電車“克林、克賴、克賴”開到靜安寺路,沿路的異國風情的建筑,懸掛的張貼的廣告畫牌,還亮著的玻璃櫥窗,紛紛浸入雨霧,浸入霓虹。進口轎車軋過電車軌道,拐入赫德路中段一新式里弄,停在一棟墻上掛著匾額的紅磚洋樓前。 這邊司機拉開后座車門,那邊在樓前張望多時的女傭撐傘迎上前去。車里走出一位女孩,還未看清臉,弄堂口的電燈滋滋兩聲,滅了。 閑散富人的上海,窮人不夠格多看一眼。 紅磚洋樓二層的窗玻璃透著微光,施如令趴在窗沿,好奇地說:“你說我們樓上這位新鄰居到底什么來路?出行有人跟著,有車接送,不像住租賃屋的……” “像什么?”蒲郁忙著手中針線,略有點兒敷衍地回道。 “住公館的千金小姐呀。”施如令轉頭看坐在床榻尾的蒲郁。蒼白的臉,神情寡淡,像教會里無欲無求的修女。 起初沒這么夸張,一晃兩年過去,蒲郁愈發沉靜了。施如令覺得自己倒像meimei,總吵鬧著博小郁的關注。 蒲郁收了最后一針,咬斷線,將衣裳放到一邊。 “改好啦?” 蒲郁收拾擺在塌上的被施如令攪亂的剪刀、線卷,不答話。 一件水藍色的倒大袖上衣,原是千篇一律的學生制服,經蒲郁的手,令少女曲線若現,領口、盤扣改了樣式,添一點時裝味道。 施如令拎起衣裳左看右看“小郁,你真是神仙!” “勿要折煞我,若是小姨看出不對勁來,你自己擔著。” “姆媽忙著打麻將,這么晚都不回來,哪有功夫管我。”施如令歡喜不已,鞋也來不及趿,從床尾跳下去,取出衣櫥里的紺藍色長裙穿上。 施如令攥緊了衣擺角,轉過身來,“好看嗎?” 烏發扎的長辮垂在肩上,彎彎細眉,大而明亮的眼睛,即使在黃漬漬的光線里,亦明艷動人。 “好看。”蒲郁從柜子里拿出巴掌大小的鏡子遞給她,淺笑說,“明日入學,阿令一定是最好看的。” “是么?小郁這樣會說話,怪不得太太們密斯們都喜愛……”話沒了音,施如令心道說錯話,光顧著自己了。她放下鏡子,去拉小郁的手,“你不要生我的氣……” “好好的,我作甚么生氣?”朝夕相處這么久,蒲郁還覺得阿令情緒的來去十分稀奇。她是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女兒心的,莫若說不愿意懂得。一懂得,禁不住計較,一計較,是受不住苦的。 “我在圣瑪利亞女中念書,你卻在張記做工。”施如令躊躇道。 “雖說我們是表姊妹,卻也沒道理一樣過是不是?較之念書,我更想學門手藝傍身,你曉得的。” “是姆媽……姆媽不愿供你上學,明明這里的租金還是拿你的翡翠換的。” 蒲郁垂下眼睫,保持淡然地口吻道:“阿令,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罷。姨媽帶著你,又收留一個素未蒙面的侄女,供吃供穿,很辛苦的。” “小郁,你真好。” “傻子。” “也只有小郁看我是傻子。有什么辦法,小郁這樣有天才。” “好了,再說下去天要亮了。” 二人住一間房睡一張床,施如令熟睡來,蒲郁還醒著,出神地望著天花板。雨下得更大了,拍打窗欞,吱嘎吱嘎作響。 這是民國十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 蒲郁起早,看見玄關多了雙搭扣皮鞋。在先施百貨上班的柜臺小姐都穿這種皮鞋,也是小姨為數不多拿得出手的鞋。鞋尖上的泥漬沒干透,看來姨媽才回來不久。以她愛惜這雙鞋的程度,該是喝醉了,沒有擦鞋的精力。 當掉翡翠的錢去哪里了?長租這間二樓的兩開間屋子去掉大半,然后賭牌、抽煙、喝酒撒光光。 時下的進步青年提倡反儒學,卻還沒離經叛道至教訓長輩的地步。蒲郁將姨媽的皮鞋擦干凈,出門了。 從赫德路出來,經愚園路買一張雙攤開那么大的餡餅,吃完差不多走攏靜安寺路,即橫貫公共租界的大馬路。 靜安寺路赫德路路口有間張記裁縫鋪,店門比左右的生生電料行、良友糖果窄許多,像錯丟在錦羅綢緞中的邊角料,不仔細瞧幾乎找不到。 老板姓張,是寧波來的紅幫裁縫。紅幫裁縫起于鴉片戰爭后被開辟成通商口岸的寧波,興于上海,以洋裁見長。除了洋裁西服,張裁縫還做女士時裝,俗稱旗袍。 起初女性解放運動,倡導男女平等,于是女子同男子一般穿袍,慢慢地寬松的長袍愈收愈緊,倒大袖愈收愈窄。領的高低,裙的長短,花樣翻陳出新,流行跟著思潮變化。張裁縫思維敏銳,懂得融貫東西,造就風格。 因此一爿這么不起眼的店鋪,開張近十年,客似云來。蒲郁的姨媽也是張記的客人,還與張師傅是同姓的寧波老鄉,如若細考,指不定還能厘出點兒親緣瓜葛。 由這一層關系,蒲郁到上海不久就被姨媽介紹到張記做學徒了。學徒拿錢少,什么雜活兒都要干。本來這行收男不收女,張裁縫憐她遭遇凄苦,就收下了。雖沒有像其他學徒那樣設壇拜師,但蒲郁也磕了頭的,同樣尊張裁縫一聲師父。 師父這會兒還沒來,蒲郁開了門,穿堂進里屋的制衣間。縫紉工卻是來了好幾位,那邊才把窗戶打開,這邊又挪面料,光照不好的里屋布滿塵埃。 蒲郁捂著口鼻朝他們點頭問候,女人稱姐,男人稱哥。年長的長工都疼愛她,趕緊叫她上樓去呆著。 樓上一間賬房,一間版房。蒲郁有版房的鑰匙,進去先找昨天剪好的新到面料的小樣,再拿出顧客名錄,一一對照著寫信函。 張記的慣例,春秋換季時,總會發信函給老顧客們,貼上他們可能會喜歡的面料小樣,配一點符合他們審美的時下流行樣式的說明,告訴他們恭候光臨。 厚厚一簿名錄,怎么曉得這么多人各自的喜好? 每次有顧客上門,蒲郁都會在旁邊候著,聽他們談吐,看他們神情,然后將這些記下,諳熟于心。這是師父讓她學的第一課,師父并沒有講什么,只命她伺候顧客進出。能不能明白,要看她的領悟力。 如同廚師學徒,總要先從墩子做起。觀察客人們就像解剖生禽,了解透徹了,刀才下得準。 俗語云悶聲的多是做大事的人,蒲郁平常不吭聲,臨到師父裝模作樣問起李太太上回量的尺寸是多少,馮太太前幾天打電話來說做什么樣的,她出聲了,回答從善如流。 于是步入第二課——跑腿。常客們很少上門,一般打電話說要做什么,或者差人把別處買的料子送到店里。衣服做好,蒲郁到客人住處。有時候需要改,或者別的舊衣服要改,蒲郁又負責拿回店里。來來往往,像個小郵差。 也不是只跑腿,要與客人交談,量尺寸,拿捏松緊。改哪里,為什么改,怎么改最好,腦子里先琢磨,回去看師父是怎么做的。 不用杵在前堂待命,便余下許多空閑時間。要以為真就是空閑時間,可以不學了,結工錢走人。 沒事做要找事做。女工們的熨斗需要加炭,先就把炭燒好,向她們討教怎么整理珍貴衣料,怎么縫紉走線。師傅們裁下來的邊角料,撿來練習手縫、縫扣子、編盤扣。 蒲郁這么成長起來,能進到版房學裁剪了。學之前,師父讓她把半年一度的信函做好,寄出去。她多想拿剪刀啊,想把手頭的事快些,再快些做好。可愈想拿剪刀愈不能急,要忍耐,如忍耐這兩年日復一日枯燥的雜事,信函不得出錯。是為最后一門考試,及格方正式入學。 一寫到黃昏,房里的制版師傅笑,“小郁,好晚了,還不回去嚜。” “曉得的……”蒲郁隨口回,而后才反應過來到放學的時間了。她手拍額頭,懊惱道,“啊,阿令要我去接她的!” “快去呀,錯過了,阿令不要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