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天幕下萬籟俱寂,院里的漏壺箭桿指向到了丑時。 綠螢坐在門邊石柱旁,忘記掐了自己有多少下才勉強沒有睡著。 當看到王爺終于從房內出來,她輕手輕腳地提著手邊的小木桶走進,一炷香后,木桶上面匆忙蓋了層不透的花帕,被她拎著直直往浣衣房里去。 等到綠螢全部收拾清洗妥當,再回到屋子里時,蘇明嫵正側躺在床上,眼睛睜著窗外漆黑在發呆。 綠螢小聲上前,“王妃,天還沒亮,您再休息一會兒,怎的今日睡不著?” 蘇明嫵緊了緊手臂下的被窩,溫吞開口,“方才用的涼水,把困意都澆走了。” “王妃,是奴婢不好,膳房的門鎖上,奴婢尋不到院子里的柴火。”綠螢也想給蘇明嫵燒熱湯,但主苑不比以前內院熟悉,她黑燈瞎火,一時半會找不到地方。 蘇明嫵倒是沒有絲毫怪她的意思,輕笑道:“與你無關,大半夜你若是大張旗鼓,別人看到了更麻煩。” 符欒入夜臨時過來,她沒叫綠螢提前備下熱湯在房里,心急之下以涼水沖洗。因著還未入夏,多少有些不舒服。 綠螢說話間手上沒停,點燃手爐里的銀霜碳,細心地包層絨布塞到被子底下,“王妃,您每次都這樣,奴婢就怕給王爺曉得了誤會。” “放心吧,他不會留心這些。” 符欒為人無情的很,蘇明嫵記得他留在她房里那么多次,沒有哪天最后是留宿的,他只顧自己歡愉,得逞后便如饜足的老虎,說走就走,怎會發現她的小動作。 其實,自蘇明嫵那日摔了避子湯藥之后,她有好好想這輩子的計劃。她喜歡孩子,當然是要生,眼下看來,除了符欒,孩子的父親沒有旁的選擇。 只是暫時而言,他們還沒回涼州,回去道路顛簸,萬一勞累傷及身子怎么辦,所以她想,至少得跳過這兩個月。這種事若與符欒商量,簡直對牛彈琴,她都不必提。 綠螢發愁:“可是,也不清楚有沒有效用...” “唔...應當,不會那么巧罷。” 古書野集中的法子,蘇明嫵偷偷看了不少,既不傷身又不想服藥,那就只能盡量于情.事后早點起身,清洗推出余物,方能減少可能。 再說了,前世的符欒可是過了好多年才有的孩子,或許,他還不行呢。 蘇明嫵想到此處,倏忽笑出了聲,躲在被窩里咯吱咯吱晃個不停。 綠螢漸漸習慣王妃時不時的奇怪舉動,也不多問,繼續準備第二個手爐,剛剛不小心摸到王妃的手,冰冰涼涼,單個爐子怕是不夠。 蘇明嫵兀自笑夠了,看著忙碌轉圈的小丫鬟,寬慰道:“綠螢,你問這些,是不是怕王爺責怪?你放心,符欒就算發現了,我與他解釋后他也不會發火的。” 符欒是不講道理,但他心里門清。包括那次符璟桓上門來見,她安排在了書房外,符欒若不是對她舉動滿意,如何會贈她印璽? 再喜怒無常的人,順著他的情緒辦事,總能找到生存之法,她重活一世,至少修煉出了足夠的耐性和分寸感。等她有底氣與符欒抗衡...嗯,她相信總會有那么一日的。 說到這個,蘇明嫵不由得想起馮陳繡娘說的話來,【大船誰給咱們攬貨,大船得裝多少啊,小本經營支不起】,“綠螢,李管家有沒有說繡娘何時做完送過來?” 蘇明嫵手上閑錢產業有許多,光放著實屬暴殄天物,上次得到了啟發,但仍需實地考察看看。她已然看透,不管和平亂世,沒人嫌賺錢少,她得好好把握老祖宗給她的福氣。 綠螢回過頭,想了想道:“好像是...不曾聽見,要不要奴婢去問問?” “不必了,月末前必然來的,無須催促...” 蘇明嫵這般閑聊,好不容易萌出困意,聲音緩緩弱下去,“等,等下月歸寧前,我帶你去街市逛逛,置辦些產...” 綠螢將她手攏進軟被,掖了掖被角,輕聲回應:“是,王妃,王妃做個好夢。” ... 符欒自回宅之后,基本夜夜留在主苑。蘇明嫵開始還會與綠螢抱怨,到后來,她連說都懶得說了。 蘇明嫵也不明白,她以前抗拒,符欒來勁,現在順從,符欒更來勁,這般頻繁的應付,她還不如去做掃灑差事呢。 綠螢為了哄疲累的王妃高興,就將廊下的牡丹搬了兩盆到主苑水井旁,有次被王爺撞見,王爺竟然還問了句話。 “后來呢?他說什么?” 蘇明嫵斜支著頭,躺在貴妃榻上,聽綠螢說她的‘奇遇’,她把每次遇見符欒,都說的跟過五關斬六將似的曲折跌宕,表情特別好玩兒。 “后來,王爺就問奴婢,哪來的牡丹?奴婢就照實說,是王妃問花匠要來的,然后,王爺就笑了。”綠螢邊說邊不解,“王妃,王爺他竟然會發現院子里多了幾株牡丹!” 蘇明嫵聽她形容,卻是絲毫不吃驚。 那個年幼時被丟在冷宮生活十三年,未及及冠又被扔到西涼,射穿左眼還能撿條命回朝領功的人,若說他心思不敏感銳利,怎么可能呢。 縱然他現在身居高位,擁躉無數,刻在骨血里面,為了求生練出來的探查力難道會消失不見么。 蘇明嫵前世不夠懂他,現在也不敢說懂,但至少她能了解他年幼的無可奈何和如今理所當然的抱負。 自古無情帝王家,若不是圣上早些年逼的那樣急,符欒何必籌謀多年來起事。 綠螢的煩惱相比之下真是簡單得多,她沉默了半天,歪起圓臉小腦袋,“王妃啊,那奴婢以后還能搬花盆來么。” 蘇明嫵笑道:“無礙的,他喜歡。” ... 李泰慶再帶著馮陳氏繡娘進王府已是六日后,趕制得剛剛好,明天就是月末進宮的大日子。 綠螢接過繡娘手中的包袱,左手攤開五色錦繡折枝堆花襦裙,右手提著鏡花綾披帛,挺直背站在蘇明嫵面前由她驗看衣裳。 民間的手藝并不會比宮里的差,畢竟翻來覆去請的都是老師傅,不同之處一般在于綢緞繡線品質以及繡花紋路。馮陳氏送來的成衣,用色大膽,紋路新潁,大大遮掩了品質上的不足。 蘇明嫵挺滿意,材質比不上貢品是正常,款式好看就行了。宮里的嬪妃公主,怕是沒有誰敢像她這樣將那么多復雜顏色往身上搬,不是說不好駕馭,而是擔心互相沖撞,惹得誰不高興。 不過她是不怕的,有符欒在,就足夠惹得宮里的人不高興了,還差她這件衣服啊。 繡娘竄前竄后,嘴巴笑得合不攏,“王妃,不是民婦自賣自夸,都沒詞兒了,就是沒見過的頂頂好看!” 李泰慶笑道:“那你是沒見過我們王爺,我們王爺也是出了名的俊美。” 蘇明嫵見他提起,問道:“王爺進宮穿的,也是陳繡娘所做?” “是的,王妃。” 李泰慶彎腰叩禮,“是奴才忘了與王妃說,王爺不管這個,是以早就將此事扔給了奴才,奴才想了想,就按著禮制常規的款式做了件。王妃您也省得,王爺喜歡重色,正好殷紅底五幅團花的玉綢袍子和您的五彩般配。” 蘇明嫵有意無意地說了句,“王爺知道我選得哪件啊?” “王爺曉得的。” 李泰慶在宮里做了十幾年太監,很懂禮數,在王府里可以隨意,宮里不同,吃穿用度每樣都得按著身份來。 就說宮服小事,王爺再不在意,李泰慶也得找機會給符欒過一眼。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王妃選的顏色多彩跳脫,張揚不低調。王爺若是后知后覺得不高興,回來誰會有好日子過嘛。 李泰慶低聲道:“王妃放心,王爺沒說甚,想來是隨您的心意。” 蘇明嫵點了點頭,她不是非要爭這口氣不可,如果符欒不喜,她沒必要僵持,不過,依他的脾氣,蘇明嫵本來沒覺得他會介意... “繡娘你慢點走,我有事還要吩咐。” “是。” *** 宮宴設在未時。 皇宮里來接駕的馬車停在宅院門口,灰褐色的外廂毫無修飾,車轍車轅倶是只涂了層清漆,規制十分普通,唯一稱得上好的,是車廂夠寬敞干凈。 綠螢正替蘇明嫵梳發打扮,她不能跟著進宮,但是對那架馬車,難免暗戳戳心生不滿。 “王妃,還比不過您成親那日...” “綠螢,不要亂講話。” “是,奴婢知錯。” 王爺的地方,應當不用怕隔墻有耳,但蘇明嫵還是覺得小心為妙,關于那些不符合王爺身份的規制,又不是第一第二次,符欒沒開口,她有何好抱怨。 “今日,口胭涂地不必過淺,路上一個時辰怕是會抿淡。” 綠螢當初被李泰慶選進宅子當丫鬟自然有她的長處,盤發妝容都是好手,就是蘇明嫵很少由得她認認真真施妝,這次她非得好好把握機會獻上一手,“好的,王妃。” ... 片刻后,蘇明嫵換完宮服,由屏風后施施然走出,綠螢則低頭,繼續將她的裙尾提起,直至送出內室。 女子云發豐艷,冶容多姿。 那臉蛋端的是秀靨玉顏,灼灼明媚,若三春之桃,九秋芙蓉,檀口輕抿起淺淡笑意時,眼尾瞇起的紅暈像染了丹蔻的小小花瓣,勾人魂魄。 錦繡繁紋堆花襦裙稱身貼適,綬帶高腰束托出胸前鼓囊玉兔,曼妙的身形令見者難以移開目光。 當最后罩上鏡花綾的披帛,遮掩掉部分引人遐思的身段后,柔情媚態被驕矜高貴所取代,有花堪折直須折也變成了可遠觀不可褻玩,個中滋味千回百轉,撩人心癢。 綠螢的心撲撲跳,王妃這等姿態進宮,怕是引得狂蜂亂蝶不知幾何... “王妃啊,奴婢不能跟著您去,您要小心照顧自己,跟著王爺走才好。” 蘇明嫵笑著捏捏她的臉蛋,“嗯,放心,我也才知道,原來綠螢手工那么巧呀。” 綠螢扶著她走出主苑,搖頭:“哪是奴婢手巧,是王妃長得好...” ... 王府宅院去往皇宮,馬車快行也需一個多時辰,是以不到午時,他們就得啟程。 從主苑到宅子大門沒有幾步路,蘇明嫵走至門外,出乎意料的,沒看到綠螢口中陳舊的馬車,反而是一匹長鬃飛揚、膘肥體壯的高頭棕馬,馬鞍上坐著身穿暗紅色綢袍的頎長男子。 她走近,男人的面容也愈加清晰,郎艷獨絕,俊美無度,不是符欒還能是誰。 符欒似乎也發現了她,于馬上側轉半身,半垂眸地盯著她從垂花門被丫鬟扶著走出,女子輕移蓮步,婀娜多姿,十分養眼。 蘇明嫵走到門口,先是左右探身,瞄到角落處的那架陳舊馬車,宮里來的車夫低著頭發抖,顯然是剛剛被趕過去。她瞬間了然,符欒不愿意坐馬車,既如此,那她打聲招呼,自己去坐就好了。 馬前站定,蘇明嫵本就比符欒矮上不少,現下更是只能仰望。 她抬起頭,雪膚玉貌,下頜瑩潤光潔,對上男子黑如無底洞般滲人的眼罩,畫面仿佛被上下分成狠厲與天真,無法兼容卻有難以言說的和諧。 蘇明嫵怕口脂暈開,微微張開口小聲,“王爺,您騎馬,那臣妾自己過去了。” 符欒居高臨下地垂眸,他的小嬌妻花容妍麗,比洞房那晚,尤有過之,連尋常表情做起來都像是種誘惑。 這樣的人,或許,更適合帶在身邊。 “蘇明嫵,要不要坐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