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風不語
今天放學的時候,高奚在校門口撞倒一個男孩,看著和她一樣大,卻沒有穿和她一樣的校服,渾身臟兮兮,甚至暴露在外的肌膚上有青青紫紫的傷痕。他在飛快奔跑的途中和高奚迎面撞上,竟然不是一貫體弱的高奚倒地。 “你沒事吧?”她不知自己該不該上前扶他,因為他的眼神并不友善,仿佛對所有的人事物都充滿了仇恨……和她自己甚至她認識的所有同齡人都不同。 她想還是不要貿然上前冒犯了人家,可又無法對他的傷痕視若無睹。高奚沉默片刻,輕聲對他道:“你是碰上什么事了嗎?我……我mama是個律師,我聽她提起過,可以提供免費的法律援助給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不介意的話,我帶你去找她,好嗎?” “法律?” 那男孩重復了這兩個字,眼里有一刻的茫然,他情不自禁地抬頭凝視著小女孩的面孔——她的眼神很干凈,和他有云泥之別。 高奚點點頭:“法律,這是人類發明過最好的東西。”可她說起這句話時,心里浮現出的卻是一個最近讓她很不自在的人,她的二叔,不,該說是她的親生父親。 這句話,是高仇告訴她的。 “法律也幫不了我。”他低下頭,訥訥說道。 高奚聞言,卻不知該說什么。 甚至是安慰都說不出口,每個人都有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她以前從未真正意識過什么是恐懼不安,什么是傷心躊躇。 這些天,她不斷回想起二叔的那句話,以及爸爸私底下告訴她,要她懂事一些,回到二叔的身邊去。 甚至為了這件事,爸爸mama已經爭吵了許久。 被不被生下來不能自己決定,去留也不能自己決定。 這樣求告無門的無力,讓她和這男孩有一瞬的感同身受。 可……逃避就有用了嗎? 她看向他,眼底忽積蓄起了淚水,強壓下喉頭哽咽的感覺,鼓起了勇氣:“不、不試試的話,是不會知道結果的。” 男孩有些詫異,視線觸及到她的淚光,突然就被賦予了片刻希冀。 如她所說,法律真的有用的話,那是不是他也能和她一樣? 他遲疑著,高奚也不催促他,只靜靜地站在原地,等著他做決定。 終于,他仿佛下定決心,正欲張口說些什么,卻被一陣喇叭聲驚擾。 路邊停了一輛黑色的越野車,車窗降下來,模樣兇悍而冷酷的人對著高奚道:“你在這做什么。” 高奚看向他,正是那個讓她糾結了許多天的人。 “……二叔。”她輕輕叫了他一聲,盡管如此,她還是保持著該有的禮貌。 男孩也看向他,臉色頃刻白了下去,眼神從驚恐到強行鎮定,咬緊了牙關,轉身再次跑走。 “等等……”高奚挽留不住他,只能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跑進人潮里,過得沒多久便消失不見。 可他剛摔倒的地方卻留下了一只小小的風鈴,破了一角,無聲無息。 她垂著眼睛,然后蹲下身用手帕將風鈴包了起來,裝進書包里。 然后平靜地再次看向高仇:“二叔,校車就要到了,我要回家了,再見。” “……嗯。” 于是告過別,高奚也轉身離開。 *** 夜半時分,爭吵還在繼續,高奚睜著眼睛,想著果然不是爭取了,就一定會有奇跡發生。 她下午去找高義,表達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爸爸……我不想走。”高奚聲音悶悶的,還是叫他爸爸,在她心里他是不可被取代的角色。 高義愣住了,接著擁抱了這個讓人心疼的小姑娘。 “好孩子……” 高奚感受到了高義對她的愧疚不舍,眼里出現了點希冀,“爸爸,我會乖的,mama讓我去學大提琴,我會去,您上次讓我讀的英文書,我也會讀了。”她拽住了高義的衣擺,小聲懇求,“我不想到二叔那里去,我想就在你和mama的身邊,可以嗎?” 其實高義的內心同樣掙扎,這個孩子從小乖巧懂事,沒有和他們提過任何任性的要求。他仍記得五歲時的高奚在他辦公室外等他,抱著一本插畫童話故事就可以從下午坐到晚上,不吵不鬧,在他疲憊至極走出來的那刻給與他一個單純甜美的笑容,他伸手抱起乖巧的小丫頭,只覺得困倦都一掃而空。 從來不和他提要求的小家伙,如今提出的第一個請求竟是不要把她送走。 哪怕鐵石心腸慣了,可高義在心中仍感慨萬千。 ……可或許正是這個讓人窩心的孩子,才能讓自己那個多次固執到命懸一線的弟弟有所改變。 他放開高奚,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口氣是沒有余地的果決:“奚奚乖,你到二叔……不,你到你親生爸爸那里去,也是可以再回來的,他出差了或者工作太晚了,你都可以給我們打電話,mama就會去把你接回來。你父親他,會對你很好的。” 高奚眼里的光滅了下去,最終在高義欣慰滿意的眼神里點了點頭。 *** 高奚打開房門走到了他們面前,莫晦如快速地抹掉自己的眼淚,紅著眼眶對著小姑娘慈愛的微笑,“寶貝怎么還不睡?” 高奚很難過,她舍不得mama,她的mama也舍不得她。 可她同樣明白,爸爸,或者說大伯的決定是不可能改變的。 如果有用,她想撲在地上打滾大哭,只求他們不要送自己走。 可她還是平靜又懂事的向他們說出了自己的決定:“我可以到二叔那里去的,沒關系。” 她不能再讓他們左右為難了。 高奚永遠記得那天,叁月初春,依然沒有回暖,風吹到臉上還有細微的刺痛感,爸爸……現在是大伯了,大伯開車送她去即將入住的家里,在樓下她看見了原來是二叔現在是父親的那個人。 奇怪的是,明明之前很想再見到他,現在卻只能瞪著眼睛發呆,但她的意念終究沒有強大到讓高仇憑空消失。 下了車,為了不讓大伯擔心,她還是要照樣打招呼,但只是叫了聲二叔。 仍舊叫不出口爸爸。 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她才悄悄吁了一口氣,至少沒有把厭惡擺在臉上,不然還怎么相處呢。高奚在心里點點頭,告訴自己:是的,他也很不情愿,只是和她一樣沒有反抗成功罷了。 她該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受待見。 于是她在禮貌的打過招呼后自己去整理了房間,把她從原來那個家帶來的東西一一放好,雖然莫晦如都幫她布置好了大部分了。 莫誨如夫妻先到高仇家里來給小姑娘布置好了房間,按照原來她喜歡的方式。 高奚小心翼翼地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相框,那是她和高義夫婦拍的全家福,把它放在了床頭柜上,她歪頭就能看到,伸手就能拿到,終于稍微安心下來。 回頭一看卻發現門口站了個人。 高仇突然就回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形,雖然也是相對無言的大眼瞪小眼,可那時候她還能朝他莞爾。 “你想要什么就來告訴我。”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什么都讓他覺得多余,更怕她拒絕,于是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沒想到的是高奚點頭,應了他一聲,“我知道了,謝謝。” 高仇心想,她可真是有禮貌。而禮貌也代表了生疏和陌生。 于是明白了自己并不被信任。 無話可說,他淡淡地囑咐了句早點睡,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兩人的關系突然退步十萬八千里,在不知道他是她父親時,高奚還二叔長二叔短的粘著他,現在住在一個屋子里,她卻是能不出現就不出現。 等她走后,高奚取出一串小風鈴,掛在了窗戶上。 她再沒有碰見過那男孩,也只好一直保管著這只風鈴。 摔破的那一角被她修好了,過了沒多久一整風吹來,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房間里。 叮咚叮咚—— 風鈴在和風說話。 *** 第二天早上,高仇送高奚去上小學,他前一天就走過了一次去學校的路,雖然沒有發生走錯路這樣的情況,但或許是高警官的運氣實在糟糕——他們遇上了堵車。 高仇狠狠地盯著前面的塞成一串炸年糕的馬路,早上七點不到,居然塞車,早高峰已經提前到這種時候了? 實在是氣結。 他瞟了眼小姑娘,發現她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很耐心的等著前面的車輛疏通。 高警官在心里嘆氣,看來他是又留不下什么好印象了。 早餐是在路上買的油條和豆漿,小姑娘已經差不多吃完了自己那份,但高仇覺得自己沒什么胃口,能有胃口才怪,這樣下去小丫頭就得遲到了。 外面喇叭聲叭叭作響,急躁sao動,他們車里卻過分的安靜。 他開始從后視鏡里打量小姑娘,她現在正捧著豆漿在喝,小口小口地嘬吸管,腮幫子鼓鼓的,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高仇眼里出現些笑意,這堵車也沒那么糟糕了,而他再看時卻發現她的眼底有些青黑,他恍惚了一下,難怪她今天一直低著頭和他說話,本以為是她心里別扭。 驟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離開了熟悉的父母,怎么會睡得好呢……… “奚奚。”他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小名,還以為是很難叫出來的,沒想到卻是很順利,“要是累的話就睡一會,看來還要堵很久。” 沒想到他會關心自己,高奚覺得不自在,大概還是抵觸他的好意,雖然她告訴自己這樣不對,可還是放不下心里的糾結。 于是撇過頭,謝絕了他,“沒關系,我不困。” 看著小姑娘倔強的側臉,高仇除了無奈更是覺得自己活該,再想開口時卻瞥見前方閃過的黃色交警衣。 心里快速出現一個想法,對小姑娘笑道,“奚奚,你坐過摩托車嗎?” 高奚不明所以,茫然的看著他,“沒有……” 最后小姑娘沒有遲到,總算是避免了高仇在她心里被進一步拉黑。 把安全帽從小姑娘頭上摘下來,高仇沒忍住摸了一下她的頭,趁她還沒反應過來率先下了車,向她伸手。 高奚也不矯情,畢竟靠自己也下不來有兩個她高的交警摩托車。 于是乖乖的讓他抱了下來。 “謝謝。”落地之后又道了聲謝。 “去吧,下午我再來接你?” 高奚卻搖頭,“不用,我們回去的時候有校車。” 真可惜。 “那我走了,你有事打電話給我。” 最后高奚給他留下再見兩個字就轉身進了學校。 高仇想:算了……來日方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