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李召義嘴中念著旁人都聽不懂的咒語,忽見香案上驚起一縷輕煙,好似真有看不見的仙人騰云駕霧而來。 他抬頭道:“有請公主立于此地,接受上蒼福澤庇佑。” 莊妍音看向莊振羨,他笑著讓她過去,一旁姚氏也媚眼凝笑。 她只當十分驚喜,等那輕煙變作濃煙,輕快地跑進了那團煙霧里。 煙霧越來越濃密,倒是一股雅正的香氣。 架勢都起來了,眾臣子多少也想看看這江湖道士今日又起了什么幺蛾子。 只見煙熏繚繞間走出一女童,竟是方才進去的公主,但又有些不同,公主臂間搭著金光閃閃的披帛,小鹿眼空靈又無焦距,迷茫而乖巧。她額間竟生出白毫之相,眾人大驚,此相可都是菩薩相,在他們大周哪怕是尋常百姓,只要額間生痣者都很受人尊敬,被列為菩薩轉世。 李召義也是大驚,口中喃喃念著咒語,噗通朝公主跪下。 “開天顯靈,菩薩庇澤!” 他連著念了數遍,多名小道也跟著跪在莊妍音腳邊。 眾人都有點懵,一時搞不懂這是騙術還是真的,看小公主茫然空洞的模樣,不像是一個孩子能裝出來的。 李召義忽然驚呼了聲,眾人順著他視線看去,見公主腳下印出一連串觀音像,紅色觀音像在香霧里活靈活現。 李召義:“觀音顯靈,眾生跪拜!” 最先跪的是幾個信佛的后宮美人,很快臣子們也接連朝莊妍音跪拜。 莊振羨震撼不已,見愛女被附體,只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毫無意識,他生怕女兒的魂魄被觀音帶走,霍然起身沖下去。 “皇上,不可驚擾神力——”李召義及時攔住莊振羨。 姚氏拿不穩手上的青釉茶杯,抖著手將茶杯放回案上,囁嚅著雙唇看向李召義。 怎么回事? 夜風掠過,只見濃煙將莊妍音罩住,待煙霧吹散,她驀然閉眼倒在了臺上。 “阿妍!”莊振羨掀起龍袍沖去抱起她,怒令向狄宣太醫。 殿上亂作一團。 李召義忙道:“皇上莫急,這是觀音顯靈,附身在了大公主身上,只因神力強大,公主又是嬌弱之軀,故而才致承受不住暈厥。” 莊振羨惱喝:“那公主何時醒來?” “不是疾病,應是……皇上您看!公主額間白毫已退,該是很快就能醒過來了。” 目睹這一切的臣子都不信,當他們是傻的? 又搞這一出來糊弄他們! 倒是幾個媚臣在旁勸慰,說莊妍音有福,圣上無需cao心。 姚氏在亂中退到一旁,讓貼身宮女瑩春叫來李召義。 “怎么回事?為何鬧出這一樁!” 李召義憂愁解釋:“貧道也不知,原本是要在迷霧里放出鬼火的,但她竟真被神力附體……” “你唬本宮!”姚氏惱忿甩袖,冷笑道,“你有幾斤幾兩本宮不清楚?” “貴妃娘娘,這個真的超脫了貧道的法力,您知道貧道左右不了神力啊……”李召義少有的嚴肅凝重,掐指算了許久,面色極為復雜地看向姚氏,“畢竟她是跟鬼神打過交道的人,恐怕有靈力護體,如今唯有此法可以對付她……” 他屏退了左右,只將辦法悄聲告訴給了姚氏。 大殿上仍亂做一團,好在很快莊妍音便在莊振羨懷里悠悠轉醒。 只是有些怪異。 她眼眶泛紅,目光慈愛地凝視莊振羨,捧著他臉頰道:“兒啊,不可再荒廢度日啊。”說完又撒手暈了過去。 莊振羨錯愕住,久久不能言語,為帝后第一次這般失神。 李召義來到他身后,忙道:“這是神力附體,有先人通過公主傳話。” 原先不信邪的大臣們面面相覷,這惡毒公主總不可能說出這么有良心的話吧? 幾個聰明地忙跪下齊呼:“請皇上勿再荒廢基業!” 管他是不是真的,這才是重點。 莊振羨回過神來,沒有斥責臣子出言不尊,而是想起了那個溫柔無能,整日只知道以淚洗面的婦人——他的母妃。 他生母只是太后身邊的陪嫁婢女,跟太后主仆同心,生子后便將他過繼到了無子的太后名下。 那年他玩死了兩名美人,是進宮來給太后請安的名媛貴女。母妃正值垂危之際,就是這樣捧著他臉說“兒啊,不可再荒廢度日啊”。 去年永州水患死了三萬百姓,永州竟然成立了起義軍,一群山匪帶領百姓組裝成一千人的軍隊,想竄他的權。 他甚覺可笑,但也是那次夜里夢見母妃這樣捧著他臉,說起這話。 事實上他并不是不想做個好皇帝,他也沒什么錯啊,而且治國跟寵幸美人有什么沖突呢? 美人的嘴唇它軟啊。 美人的腰它酥啊…… 莊妍音終于徹底醒過來了。 揉著眼睛,懵懂看著莊振羨:“父皇?” 莊振羨收回思緒,如釋重負:“方才嚇壞父皇了!” 莊妍音忽然抱住莊振羨脖子,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父皇,有人殺我!” 宴會早早結束,夜色已深。 只是此時原本該是整個皇宮里最冷清的思過居卻格外的熱鬧,這熱鬧隱埋在無聲的寂靜里。 思過居便是冷宮,關著先皇和當今皇上后宮里犯了事的妃嬪。 一間剛收拾出來的小屋子里,莊振羨一襲帝王龍袍端坐在一把破椅上,莊妍音便坐在他旁邊,因為環境過于簡陋,女兒有些嫌棄,但又十分地期待,他伸手揉了揉她小腦袋。 莊妍音方才告訴他,她對被神力附體的事完全不覺,只是在迷霧里瞧見了有人進冷宮,想取走她母妃的血行巫蠱之術害她。 莊振羨素來信這些,也早想找出兇手,悄悄跟女兒來探個虛實。 破舊的木門掩不住外頭的冷風,風聲自門縫里逼仄擠壓,傳來如鬼魅般的哀戚聲。 向狄按捺不住,眉峰直跳,雖然不知情,但唯恐出什么岔子牽連到他,畢竟這冷宮里還住著公主的母妃,他雖然沒把人送進來,但到底還是姚氏送人進來時的幫兇。 他哈著腰道:“皇上,不如奴才出去瞧瞧……” “現在出去,是想通風報信?”莊妍音摟著莊振羨的胳膊,“父皇,我的宮人尿急我都沒準他出去,現在誰都不能打草驚蛇了!” 莊振羨冷冷瞥了一眼向狄。 向狄只得認錯,但后背漸漸生出冷汗來。 被莊妍音盯著沒法跑路的李召義也在殿中,佯作鎮定地掐指算。 “不急,便是此夜。” 寂靜的冷宮里終于多出了一盞明燈。 有宮女提燈而來,輕車熟路推門入了一間宮殿。 那間破舊的宮殿就是沈氏居住的宮殿。 這是莊妍音的計。 她讓康禮出宮找李召義的罪書,也料到一時之間會不好找,那便請個宮外的畫師畫上李召義的畫像,去掉胡子,往年輕了畫,偽造了一份通緝令。 罪書加上丹藥的證據還不足以拿住這種狡猾的江湖騙子,莊妍音只能見機行事套他話。 現在她下套讓李召義告訴姚氏,想取她這種重生之人的命,需得有她原身上的血作為祭品,加上債主之人的一瓶血作為封印。姚氏便是她的債主,而今日子時便是封印她的良機。 她死去多年,血自然已經不能用,李召義便說也可取血緣最親之人的血。姚氏沒辦法傷到莊振羨,但卻極容易在沈氏這里下手。 為了讓李召義演得逼真,莊妍音承諾他事后放他離宮,并借希望民間都奉承她有神力護體的理由,要李召義在民間替她宣傳。 只有這樣才能先穩住這個機警的江湖騙子。 而莊妍音方才昏倒醒來,對莊振羨說的悄悄話便是她在神霧里瞧見了今夜有人取她母妃的血行巫術害她。 莊妍音知道他會信。 因為她假裝被莊振羨的母妃附體時,說的那句話是原書里莊振羨的遺言。 書里,衛封殺入大周皇宮,莊振羨望著子女與家國都葬送在了他手里,終于痛悔當初,想起了母妃臨終前這句遺言。這遺言也就太后和他在旁知道。 她必須讓莊振羨親眼瞧見來取血的人是姚氏,她怕他會對這個女人心軟。 再則,她想借此機會把沈氏從冷宮里撈出來。 畢竟從前的“她”只是跟沈氏爭吵后便不去請安了,沈氏在她死后是最不嫌棄她慘不忍睹的人,抱著她尸骨哭得肝腸寸斷,便是因此遭姚氏與后妃們記恨,被設計入了冷宮。她沒理由自己現在快活了還把母妃扔在冷宮里不管,她們母女間還沒絕交到那一步。 向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透過門縫瞧見從門房里出來的提燈宮女,正是姚氏身邊的瑩春。 李召義也知道他貪過姚氏的便宜,清楚他心慌得厲害,怕壞了事,扭頭道:“皇上,可以捉人了!” 莊振羨起身,迫不及待想嚴懲這個讓他和愛女分別了五年的惡人。 木門吱呀敞開,吹熄了桌上的燭火,室內一瞬間陷入一團漆黑里。 莊妍音緊張退到莊振羨身旁,抱緊了他手。 她怕黑。 她就是在這樣的黑暗里踩著她mama的頭發被絆倒的。 她mama死于抑郁癥,致幻情緒下過度服用多種藥物致死。 可莊妍音心里,她mama是他爸爸害死的。 他爸娶她媽看中的是她mama的城鎮戶口,他的工作很需要通過農村轉入城市。 直到她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她mama才發現了他爸爸在外面養著初戀,還有了孩子,她哥莊星宇。 這種狗血的劇情她從來都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mama從此患上了抑郁癥,不想離婚,也無處發泄,得不到安慰,只能全部積壓在心里。 那天是初一月考后的夜晚,她難得回家住,mama做了一桌好吃的菜,吃完她就去睡覺了,根本沒看出來她mama有什么不對。 夜里上廁所,她就被mama的尸體絆倒在衛生間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