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吏李斯
郢陳城西門外約十里處,陳政一行人在道旁焦急地等待著。 陳政手搭涼棚眺望東方,終于,一個熟悉的身影騎在馬背上出現了。 “李老弟怎么這么久才出來?”陳政關切道。 李牧下馬后擺手一笑“呂大哥豈不是多慮了。就那么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小弟動動手指便教他哭爹喊娘一番。方才只是照大哥所說,打發完那廝后,我便大搖大擺回到驛館牽出馬來,從城南而出,故而來得遲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子高公子還在城中,此時不知回到驛館否?若是他不見了我等會做何打算?” 陳政一笑“那個孔穿本就與你我不是同路之人,既然到了楚國,彼此來去自便罷了。老弟不要忘了,人家可是孔夫子的六世孫,再怎么說,也不會有人把他怎么樣。” 李牧點頭道“大哥說得有理。如今雖是法家、兵家、縱橫家們的天下,可儒家的什么仁義禮智信還是要掛在嘴上裝裝門面的。” “呵呵!周天子也好,那些個王也罷,對君君臣臣、尊尊卑卑可是愛不釋手,仁義禮智信恐怕都是講給老百姓聽的。” …… 果然不出李牧所料,陳政的車隊一路西行,靠著金餅子這個開路先鋒,每到一城都是有所斬獲。雖然到手的糧食數量很少,可也算聊勝于無,畢竟這是當下重要的戰略物資。 陳政采取化整為零的辦法,由趙國特種兵們將糧食分批運往了趙國。 本來在郢陳城中處處碰壁的陰霾逐漸消散,購糧計劃正在一點一滴地悄悄進行之中。偏偏老天爺就不能讓世上的好事進展順利,在你正高興的時候總要給你制造一點意外,免得你不珍惜到手的成果,或者得意忘形闖出什么禍來。 所以,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進展的異常順利,那么前面肯定是非災即禍,一個看不見的血盆大口在靜靜地等著你自己走進去。這個時候需要做的,是慢下來,停下來,認真檢討自己的德行,仔細查找潛在的危險,或許可以讓你臨危不亂、僥幸生還。如果你有什么事情總是磕磕絆絆、不盡人意,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是偷的搶的騙的,只要你自身有足夠的德行,堅持走下去你會發現,那些所謂的曲折和坎坷,都是助益你成功的墊腳石而已,你的智慧,你的力量,你的自信,你的堅韌,無一不是它們所賦予你的。有了它們的幫助,你才會從一個成功走向更大的成功,你才會懷著一顆敬畏之心來看待自己的成功,并將自己的成功持久地保持下去。 車隊緩緩前行,馬車的木頭轱轆在重壓之下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響,路面上留下了錯落的一道道車痕。 時至黃昏,一座城池出現在落日的余暉中。 當陳政的車隊從東門徐徐駛入,抬頭看時,城門上用篆書寫著“上蔡”二字。 第二天,陳政依然延續著“縣官不如現管”的辦事方針,經驛館掌柜指點,帶著李牧直奔上蔡城的糧倉而去。 這次與以往不同的是,當陳政將一個金餅子放在管糧官面前時,那位肥頭大耳的管糧官眼睛都沒睜一下,咧著嘴陰陽怪氣道“現如今你們這些個販賤賣貴之人可真是無孔不入,就連我這小小的上蔡城都不放過,以為有幾個錢就能從我手里弄些個糧食去大發橫財,我看你們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陳政從袖子里又掏出兩個金餅子在手里把弄著,輕笑道“要我看呢,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最貴重,一個是金子,一個是糧食,可人若是餓急了,他也不能拿金子充饑不是。現如今秦國只盯著趙國這塊肥rou,一時半會兒也顧不得楚國。楚國的糧食與其放在糧倉里白白爛掉,倒不如經我之手,解一解趙國的燃眉之急。您當是做善事也好,幫了趙國便是幫了楚國也罷,你我二人居中得利、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呢?!” 管糧官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案“權力大小,那可都是為百姓辦事兒,有權就可以任性啦?啊?!我不是說你呀,你這位公子,你的思想覺悟啊,真是有待提高。” 陳政一笑“我既然敢自己找上門來,自然有相當的誠意。再說了,我買糧食也是為了讓百姓不至于忍饑挨餓,我自己也吃不了不是。” 管糧官微微睜開了一雙鼠眼“敢來我這兒打我這官倉主意的,你還是頭一個,看來你還確有些來頭。依我看,你不是什么jian商,沒準兒是趙國派來的jian細也說不定。甭管你是什么人,來我這兒買糧食,免談!” 陳政伸手將管糧官面前桌案上的那個金餅子拿了回來,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看來,您是一點兒糧食也不肯賣給我了?” 管糧官看著陳政手里的金子,故作鎮靜道“不是我沒得商量,只是你來得不巧。”說著,那人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竹簡放在桌案上“你瞅瞅,這可是春申君剛剛下的令,我也是上命難違,上命難違啊!若是私自賣出去一粒糧食,那可是要殺頭的。” 陳政心中一驚,難道自己的行蹤暴露了?看來,不使出自己的殺手锏是不行了。 一個金餅子又回到了管糧官面前。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強人所難。我呢也是初來乍到,不知這上蔡城中可有什么飲酒作樂的地方,還望指點一二。” 管糧官看了看金餅子,心想,一個金餅子就想跟我套近乎?!不過,跟這些有錢人交朋友也沒啥壞處,也許將來自己需要買官兒時,此人能傾囊相助呢?!權力和金錢雖然一個是“n”極一個是“s”極,可一不留神就會緊緊地吸在一起,即使弄到一起是個死,也擋不住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前仆后繼,與魔鬼共舞,與死神狂歡。 …… 在上蔡城的一家酒肆中,陳政還在三分醉時,對面的人已是搖搖晃晃、語無倫次。 從這位管糧官的口中,陳政倒是長了些見識,諸如什么是陳糧和新糧,如何往糧食里摻水摻沙子,怎么利用陳糧和新糧的差價倒買倒賣,糧倉之間如何私底下互通有無,從老百姓手上收糧食時如何在中間做手腳…,看來,交淺言深,除了一個人本身智商不高之外,喝酒也是將一個人的智商歸零的重要途徑。 就這樣,陳政和這位管糧官從陌生人喝成了在外人看來是無話不談的哥們兒。 繼續喝! 酒場就是這么玄妙的地方,三兩個人也好,十幾個人也罷,都可以臨時湊成這么一個神奇的組合。陌生人在這里可以喝成朋友,朋友可以在這里喝成仇人,仇人可以在這里又變成朋友,在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之間,彼此之間隱藏著自己的底牌,窺探著對方的底牌。酒場上,有真醉的,有裝醉的,有不醉的;有酒后失言的,有酒后亂性的,有借喝酒之機把假話當真話說的;有裝腔作勢的,有故作深沉的,有點頭哈腰、強顏歡笑的。神在這里可以千杯不醉,而將每個人的底牌看得清清楚楚;人在這里常常丑態百出,三兩句話便暴露出自己的底線、出賣了自己的靈魂;鬼在這里往往暗中窺視著你的一舉一動,細心品味著你的一言一語,從中發現你的破綻,找到你的弱點,進而讓你乖乖就范、為其所用。神與神相聚則是神仙聚會、灑脫暢快,人與人相聚則是天南地北、一片狼藉,鬼與鬼相聚則是貌合神離、各懷鬼胎,你的層次和格局決定著酒場的格調,酒場的格調決定了你的層次和格局。 在赴不赴酒場的問題上,上等人非志趣相投者而不去,中等人非對自己有用的人而不去,下等人是有場必到、逢酒必醉,每日樂此不疲、流連忘返地穿梭于各個酒場之間忙得不亦樂乎,整個一個“人來熟”的嘴臉,“人來瘋”的做派。 在酒場之間,有的人妙語連珠、歡聲不斷,彼此情誼更上一層樓;有的人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展現出一種脫俗的風度和氣質;有的人天馬行空、胡吹亂侃,號稱沒有不認識的人,沒有辦不成的事兒;有的人默不作聲、暗中窺視,你沒有注意他,他卻在察言觀色中揣摩你;有的人旁若無人、言行粗鄙,一只老鼠壞了滿鍋湯;有的人自命不凡、出言不遜,我看你們哪個不服?!有的人尖酸刻薄、挖苦嘲諷,極盡市井小人之能事;有的人一言不合、拳腳相向,不打破頭不罷休,直鬧得雞飛狗跳、血濺當場。 當不同層次的人在機緣巧合下坐在一起喝酒時,層次高的人拉高別人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層次低的人將別人拉低到自己的高度卻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所以說,酒場不但有學問,而且有許多不可預知的風險,慎入,才是王道。 在陳政和李牧的頻頻勸酒下,管糧官已是喝得靈魂出竅,儼然進入了不用勸也要自己灌自己的另一個世界。 陳政見火候已到,輕輕一笑道“既然咱們是朋友,那我豈能強人所難。咱們朋友歸朋友,糧食歸糧食,兩碼事兒。老兄上面還有那么多人管著,自然還是謹慎些好。來,喝酒!” 管糧官把手一揚“不,不喝,不喝了!”接著指向陳政“你,你不,不夠朋友,竟敢小,小瞧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朝上“他,他們憑,憑什么管,管我?一個,個的,哪,哪個不比我撈,撈得多。兄,兄弟的事兒就是我,我的事兒,我的事兒就,就是兄弟的事兒。今日我便做,做主了,且讓老弟取,取走一千,哦不,是一,一百石糧,糧食。哥哥我就,就是干這個的,里面的路子門兒,門兒清的很,就算上,上面查下,下來,也只能查,查出個屁!” …… 陳政和李牧攙著這位七搖八晃的管糧官回到了署衙。 管糧官搖晃著手臂指著陳政“你,你去后,后面的糧,糧倉,看見有能,能喘氣兒的就,就給我喚來,老子我,哦不,哥哥我自有分,分曉。” 陳政用眼神向李牧示意了一下,便向外面走去。 此時正是午時剛過,一座座糧倉正安靜地聳立著,在陽光的照射下投放出一個個倒影。 陳政見一個糧倉的小門虛掩著,忙疾步向前,心里想著抓緊時間拉走糧食,免得夜長夢多,再生出什么變故可就前功盡棄了。 推開那扇小門,門內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正蜷縮著身子,似乎在注視著什么。 陳政湊到年輕人身后剛想說話,那人卻好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一般舉起右手向下比劃著,分明是讓剛進來的人低下身子保持安靜。 什么情況?! 陳政朝那人目光所及的地方觀望了一會兒,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那年輕人嘴里喃喃自語道。 陳政還在一頭霧水之中,那人從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簡來,猛地向前方扔去。 隨著一陣“吱吱吱”的叫聲,糧倉里面一只體型碩大的老鼠竄了出來,只見這只老鼠猶如提前擬定好了逃跑路線一般,一溜煙兒的功夫,便消失在了一個墻洞里。 那人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竹簡,這才回過頭看了看陳政,不解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陳政簡要說明來意并解釋一番后,誰知這位年輕人竟隨口一笑道“世上人無謂品行學識,唯其所處耳。在廁者食其污穢,在倉者食其米粟,與食祿者竊居其位、王侯者竊人之國何異哉?!” 咦?怎么聽此人說話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呢?! 待陳政領著那人來到管糧官面前時,那管糧官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醉眼厲聲道“你,且教這位公子從,從糧倉中取出一,一百石糧,糧食,若稍有差,差池,老子饒,饒,饒不了你!” 那年輕人遲疑了一下“大人今日醉酒,何不待酒醒后發落此事?!” 管糧官順手脫下一只靴子,朝那年輕人猛地扔了過去,叫罵道“大,大膽!放,放肆!老子雖然官兒,官兒不大,可正好管,管著你,你小子。難道老,老子還要聽,聽你的調遣不,不成?!別,別忘了,這小,小小的糧倉是老子一,一個人說,說了算,你就算本,本事再大,那也,也得在老子面前放,放規矩著點兒。還不快,快去?!” 年輕人剛要轉身,管糧官呼喊道“李斯,老,老子讓,讓你走,走了嗎?還不過來把,把靴子給,給老子穿,穿上,當,當心老,老子開,開銷了你!”